第7章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与顶级香氛的奢靡。人群的中心,顾泽言站在临时搭建的小型演讲台上,身后是泽耀科技纳斯达克上市首日那令人目眩的、一路飘红的K线图。他微微抬着下巴,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矜持地接受着台下潮水般的掌声与奉承。侍者适时递上斟满金色液体的香槟杯,他优雅接过,手腕轻抬,准备为这辉煌顶点做最后的致辞。

「诸位,」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磁性而充满掌控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泽耀今日的荣光,是所有人智慧的结晶,更是我们共同信念的胜利果实!它属于在座的每一位伙伴,属于信任我们的投资人,属于这个伟大的时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或热切或敬畏的脸庞,享受着这份无上的尊荣,「未来,泽耀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让我们举杯——」

「砰!」

「哗啦——!」

突如其来的巨响并非礼花,而是宴会厅两扇沉重的鎏金大门被外面一股力量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的沉闷轰鸣!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撕裂了顾泽言精心营造的颂歌氛围。

宴会厅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数百道目光惊愕地齐刷刷转向大门入口。璀璨的灯光师似乎也懵了一瞬,几束原本聚焦在顾泽言身上的强力追光灯,鬼使神差地偏移了方向,不偏不倚地投射向那片骤然洞开的、被门外黑暗衬得格外深邃的门框区域。

一个身影,就在这片炫目的逆光中,清晰地勾勒出来。

光从她身后猛烈地涌进,吞噬了细节,只留下一个修长、挺拔、带着凛然不可侵犯轮廓的剪影。她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骤然刺破了这片觥筹交错的浮华幻境。逆光赋予她一种近乎神祇降临的压迫感,又像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幽魂。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一声声叩击在人心上的声响。

哒。哒。哒。

节奏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踏着某种古老战歌的鼓点,一步一步,碾碎场中残余的喧嚣,直抵核心。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穿过自动分开如同摩西分海般的人群甬道,目光似乎穿透了空气里悬浮的微尘,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演讲台上那个瞬间僵住的男人身上。

顾泽言脸上那完美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如同被急速冷冻般凝固。举在半空中的香槟杯,杯壁反射的光泽刺得他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个身影,即使隔着光晕和距离,即使轮廓模糊——那是刻进他骨髓、融入他噩梦的形状!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应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彻底腐烂!

「站住!」一个反应过来的保安主管终于找回声音,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颤抖,试图上前阻拦,「这位女士,请出示您的邀请函!这里是私人——」

剪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一个冰冷、清晰、如同珠玉落盘的女声响起,不高亢,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杂音,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泽耀科技上市庆功宴,」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品味这个名称的讽刺意味,「如此盛典,怎么能少了我这个‘创始人’的祝福?」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恰好完全走出了那圈强光的边缘。

灯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面容。

鸦羽般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一张脸,是精心雕琢过的冷冽,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目如画,鼻梁挺直,唇色是略显疏离的豆沙红。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这浮华世界,也倒映着台上顾泽言那张骤然褪去所有血色的脸。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锋利的深海军蓝丝绒晚礼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左胸一枚造型简洁却锋芒毕露的钻石胸针,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礼服勾勒出她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腰肢,每一步都带着无声的威压。

「沈……?」台下有人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却又猛地刹住,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带着诅咒。

「Vera Shen。」她替那人说出了完整的名字,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顾泽言,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友善的弧度,「或者,顾总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那个被你亲手送进精神病院,本该‘永远消失’的名字?」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死寂的宴会厅瞬间炸开了锅!惊疑、恐惧、兴奋、难以置信……各种情绪交织成的巨大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无数道目光在台上煞白的顾泽言和台下冷若冰霜的沈微之间疯狂扫视,闪光灯开始疯狂闪烁,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往前挤。

顾泽言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沈微的脸在无数闪光灯下变得模糊又扭曲。他握紧手中的香槟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掌控着局面的东西。

「拦住她!把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扭曲变调,失去了所有的优雅从容,只剩下狼狈的狂怒。几个保安如梦初醒,再次试图扑上来。

沈微看都没看那些保安一眼。她只是微微侧头,对着身后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微型耳麦、存在感极低的男人,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同一瞬间!

「滋啦——!」

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猛地响起!演讲台后方,那块巨大无比、正展示着泽耀科技辉煌股价曲线的LED屏幕,画面猛地一黑!紧接着,刺目的白光闪过,屏幕上的内容被彻底切换!

不再是令人心潮澎湃的K线图。

左侧,是几份文件的清晰扫描件。最上面一份,抬头赫然是「青山市安宁精神疗养院」的病历档案。患者姓名:沈微。诊断结果栏,几个加粗的印刷体大字触目惊心——「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伴有严重暴力倾向及自毁行为)」。而最下方医生签名处,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张明远。更令人心惊的是,旁边用醒目的红色电子笔迹圈出了签署日期——正是三年前泽耀科技A轮融资成功庆功宴的后一天!

右侧屏幕,则是几份银行流水记录的截图。箭头清晰地标注出:巨额资金从数个隐蔽的离岸账户汇出,最终汇入同一个境内账户——收款人姓名:张明远!汇款备注栏,冰冷地打着几个小字:「特殊诊疗服务费(沈微)」。

铁证如山!

「啊——!」人群中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

「天哪!那是…伪造的精神病证明?」

「那些转账!买通医生?!」

「顾泽言他…他亲手把自己的未婚妻…送进了精神病院?!」

「为了独占公司?!太可怕了!」

议论声、谴责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所有镜头,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台上那个瞬间成了风暴中心的男人身上。他精心编织了三年的谎言,他踩着挚爱尸骨建立的商业帝国,在这冷酷的电子屏幕光芒下,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丑态毕露!

「不——!!!」

一声困兽般的、混杂着极致恐惧、愤怒和崩溃的嘶吼从顾泽言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目眦欲裂,眼球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瞪着屏幕上那些将他钉上耻辱柱的证据,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巨大的冲击和彻底的失控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炸响!

是他手中那只昂贵的水晶香槟杯!

极致的惊骇与暴怒之下,他无意识地五指猛地收拢,坚硬的水晶杯壁竟被他硬生生捏碎!锋利的玻璃碎片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肉!

殷红的鲜血,混着杯子里残余的金黄色香槟酒液,如同诡异而狰狞的毒蛇,顺着他痉挛的手指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他熨帖昂贵的白色衬衫袖口和深灰色西装前襟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而肮脏的污渍。黏腻、温热、带着铁锈和酒精混合的怪异气味。

剧痛从掌心传来,却远不及他内心世界崩塌的万分之一。他像是被那鲜血烫到,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演讲台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张曾令无数人倾倒的英俊面孔,此刻只剩下扭曲的苍白和濒临崩溃的疯狂,眼神涣散,死死盯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猛地抬头,越过攒动惊恐的人群,死死钉在沈微身上,如同要将她生吞活剥。

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背景屏幕那无声却致命的证据在静静播放,以及顾泽言粗重、混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聚焦中,沈微动了。

她没有走向出口,反而迎着那片狼藉和疯狂,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演讲台。深蓝丝绒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高跟鞋踩过几片溅落的细小玻璃碎片,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碾压声。她在距离顾泽言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此刻的狼狈——那被血和酒染污的前襟,那失魂落魄的扭曲神情,那还在滴血的手。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演讲台边缘,那片最大、最尖锐、沾染着最浓稠鲜血的玻璃碎片上。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闪光灯疯狂的捕捉下,她微微弯腰,伸出两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用指尖极其精准地捏起了那片染血的玻璃。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拾起一枚遗落的珍珠。

冰冷的玻璃棱角硌着她的指尖,上面粘稠的鲜血带着顾泽言残存的体温。她将它举到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独特的艺术品,目光透过那片猩红,看向顾泽言那双写满惊骇、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顾总,」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穿透死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的礼貌,如同在问候一位久违的故人。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顾泽言的心脏,「这份贺礼,可还满意?」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那片染血的玻璃在她指间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别急着谢幕。」沈微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个冰冷刺骨、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淬满了三年炼狱磨砺出的仇恨与决绝,「游戏,」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宣判力量,清晰地送入顾泽言耳中,也送入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才刚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指尖一松。

那片染血的玻璃碎片,如同被抛弃的垃圾,从她指间坠落。

「叮。」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悸的轻响。

碎片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顾泽言沾着血渍的昂贵皮鞋旁边。那一点猩红,在满室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无比刺眼,无比肮脏,像一个刚刚烙下的、带着血腥味的耻辱印记。

沈微不再看顾泽言一眼,也无需再看这满场惊惶的众生相。她挺直脊背,如同一位巡视完自己战场的女王,在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洗礼中,在保镖无声的护卫下,从容转身。深蓝色的丝绒裙摆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哒。哒。哒。

节奏依旧稳定,一步步,走向那洞开的、仿佛吞噬一切光明的鎏金大门,将身后那片由她亲手掀起的、充斥着血腥味和毁灭气息的滔天巨浪,彻底甩开。

宴会厅内,只剩下顾泽言粗重绝望的喘息,屏幕无声的控诉,和那片静静躺在冰冷大理石上、反射着吊灯冷光的,染血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