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尽,夜深五更。
紫宸宫西廊尽头的“静华”书室,烛火幽微。此地不录于内廷册簿,唯天子心腹可入。此刻,龙影卫指挥同知封凌焱正垂首跪于其内,一身暗纹袍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凝重。他腰间的金鱼符未解,显示此行仓促,但他禀报时的语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审慎与迟疑。
“陛下,”他声音低沉,字斟句酌,“椒房殿之变,臣……循迹追查,有所得,然……更多是疑。”
兽面铜灯中的松子龙脑香静静燃烧,烟气笔直,映得御榻上黎承曜的身影明暗不定。皇帝未着朝服,仅披一件墨色鹤纹褙子,手中竹骨折扇合拢,轻点着膝头,看不出喜怒。
“讲。”一个字,淡漠而充满威压。
封凌焱深吸一口气,将调查的困境与推测层层铺开:
“臣查验皇后娘娘病发前后所有经手之物,御药所备案香方皆无破绽。然,在清理旧炉残灰时,偶然发现一缕异香残留,其性烈而幽,迥异于中土常见香料。”
他略作停顿,观察皇帝神色,见无波动,才继续道:
“经药科司老吏凭经验推测,此香气息……疑似与五年前波斯使团贡品清单中,一种名为‘鸢尾焚料’的记载有几分相近。臣又查阅西域杂记,据载,祆教祭祀时所用香料,亦有类似描述。但……此皆源于古籍推断,并无实据。”
黎承曜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指间的折扇停住。“波斯”二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
“所以?”他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臣循此模糊线索追查,唯一经手过类似香料的宫人阿霏,已疑似畏罪自尽。”封凌焱将“疑似”二字咬得极重,“线索至此,实质上已断。若欲再深究,则需大动干戈,彻查掖庭历年账册,甚至……动及昭宁宫旧档。此举牵涉过广,且能否查到实证,臣……毫无把握。”
他将“毫无把握”坦然呈于君前,这是身为臣子的无奈,更是面对现实困境的坦诚。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微响动,一名内侍躬身入内,呈上一封火漆密信,低声道:“陛下,沈司徒紧急密折。”
黎承曜展开信笺,目光扫过,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信上字迹凌厉,沈怀安的声音仿佛穿透纸背:“皇后危在旦夕,毒源不明,宫禁混乱至此,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将此案移交三法司与中正台联合会审,彻查宵小,以正视听!”
这不是恳求,这是逼宫。沈家要借机将手彻底伸入后宫,甚至可能借此掀起大狱,清洗异己。
黎承曜将密信缓缓合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眼,目光再次落在封凌焱身上,那里面已没了之前的探究,只剩下帝王的权衡与决断。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许久,黎承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最终意志:
“皇后病体为重,朝局安稳更是重中之重。沈爱卿所虑,朕知道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封凌焱:
“封卿,椒房殿一案,调查……暂且到此为止。”
封凌焱心头一凛,立刻垂首:“臣,遵旨。”他明白,皇帝在沈家的压力和毫无头绪的调查之间,选择了前者。真相,在皇权与臣权的天平上,有时轻如鸿毛。
“但是,”黎承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难测,“那位波斯公主阿娜希塔,既精通香道,或于调理疑难有独到之处。传朕旨意,授其‘外使女护’之衔,暂居清凉殿,着你亲自安置,不得有误。”
封凌焱心中剧震!中止追查真凶,却将一个来历不明、且与疑点(波斯香)直接相关的异国女子接入内廷?陛下此举,究竟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别有深意?
他不敢多问,只能深深叩首:“臣,领旨。”
退出静华书室,深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封凌焱却觉得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心中清楚,表面的风波或许暂时平息,但水下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书室内,黎承曜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棂,任由夜风吹散满室沉闷的香气。他望向波斯使团安置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
中止调查,是稳住沈家、平息事端的不得已之举。
接入阿娜希塔,才是他遵循本心、解开梦魇与疑团的真正棋步。
“阿娜西塔……”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极度渴望与冰冷怀疑的复杂光芒,“让朕看看,你带来的,究竟是救赎的良方,还是……更深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