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东高速出口,夜风萧瑟。
几辆黑色的奥迪A6早早停在了紧急停车带上,车灯全部熄灭,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几头野兽。
高育良坐在后排,车窗开了一道缝,冷风灌进来,让他混乱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没有下车。
这个时候,谁先下车,谁就输了姿态。
旁边那辆车里,坐着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
刚才在路上,祁同伟给他打了不下三个电话,每一个电话里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紧张。
高育良能理解。
不,他甚至比祁同伟更恐惧。
军队,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国家暴力机器的终极形态。
当这台机器开进一个省的省会时,它所代表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任何政治博弈的范畴。
那不是来跟你讲道理、谈规矩的,那是来掀桌子的。
而他高育良,以及他背后的赵立春家族,祁同伟的山水集团,就是这张桌子上最碍眼的杯盘碗盏。
车窗外,祁同伟那辆车的车门开了。
高育良眉头一皱。
这个祁同伟,还是沉不住气。
祁同伟快步走到高育良的车窗边,微微弯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
老师,这……这阵仗也太大了。沙瑞金到底想干什么?中央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育令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高速公路的尽头,那里一片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
“不是沙瑞金想干什么,”高育良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是中央要干什么。沙瑞金,他现在恐怕比我们还慌。”
“比我们还慌?”祁同伟愣住了。
“哼,”高育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以为中央派军队来,会提前跟他这个省委书记打招呼吗?从沙瑞金在常委会上那个态度来看,他也是刚刚才知道。”
“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央对他,对我们汉东整个班子,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高育良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恐惧过后,他作为一名顶级政治生物的本能开始发挥作用。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分析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中央不信任沙瑞金,那……那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机会?”祁同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
“机会?”高育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了一下,
“同伟,你糊涂了!斧子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在想机会?现在我们要想的,是怎么活下来!”
他转过头,盯着祁同伟,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之前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你都办了没有?和山水集团的切割,和高小琴的切割,所有不干净的账目,所有见不得光的人和事,都处理干净了没有?”
“老师,我……”祁同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时间太短了,很多东西……盘根错节,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账目正在让高小琴销毁,但是……但是转移资金需要时间,还有赵家那边……”
“糊涂!”高育良低声喝斥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赵家!赵立春已经退休了,他现在就是一头纸老虎!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现在要保的是你自己,是我!听懂了没有?”
他看着祁同伟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学生,聪明是聪明,但格局还是太小,一到生死关头,就方寸大乱。
“老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祁同伟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等。”高育良重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远方,
“等那位将军来。记住,待会儿不管他是什么态度,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要把姿态放到最低。”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尊严和骨气,都是催命符。”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而且,你要仔细观察。观察李达康的反应,观察沙瑞金的反应。”
“这场风暴,既是我们的灭顶之灾,也可能藏着一线生机。如果这位将军的目标,不仅仅是我们呢?”
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幽深。
政治,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敌人和朋友的游戏。
如果能让将军的“斧子”,砍向自己的政敌,哪怕只是偏转一点点,自己就能多一丝喘息的空间。
就在这时,远处几道刺眼的车灯划破了黑暗,几辆车正高速驶来。
高育良眼神一凝。
是李达康。
他总是这么急不可耐,想要抢占先机。
车队稳稳地停在了不远处,李达康几乎是第一个从车里跳下来的。
他没有走向高育良这边,而是径直站到了路边最显眼的位置,挺直了腰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那副样子,仿佛他不是来迎接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而是来迎接一位能助他平步青云的贵人。
“虚伪。”高育良在心里冷冷地评价道。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对车外的祁同伟说:“走吧,我们也下车。该唱的戏,总要登台的。”
高育良推开车门,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他走到李达康身边,脸上挂着学者般温和的笑容,仿佛之前的一切紧张和恐惧都不存在。
“达康书记,来得够早的啊。”
李达康转过头,看了高育良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亦步亦趋、脸色发白的祁同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没办法,瑞金书记的死命令,谁敢怠慢?倒是育良书记你,消息就是灵通,比我还早到。”
话里有话,暗讽高育良消息渠道多,手伸得长。
高育良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也是刚接到通知就赶过来了。毕竟是军队入城,非同小可。我们地方干部,理应全力配合,做好服务工作嘛。”
他把“服务”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达康心里冷笑一声,服务?恐怕是来探听风声,准备怎么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吧。
“育良书记说的是。”李达康点点头,话锋一转,
“不过,我听说今天这阵仗,跟育良书记你那位得意门生侯亮平,脱不了干系啊。在闹市区抓人失败,还跟一个神秘人当街拔枪对峙,搞得满城风雨。”
“现在好了,把军队都招来了。育良书记,你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学生啊。”
李达康的攻击又快又准,直接把矛头对准了高育良。
高育良的脸色终于沉了一下。
侯亮平这颗棋,是他用来卡李达康的,没想到现在反倒成了李达康攻击自己的武器。
“达康书记,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高育良的声音冷了下来,“亮平同志是最高检派来的干部,办案有他自己的程序。”
“至于军队为什么来,我想,你我心里都有数。汉东这摊水,太深了,有些烂到根子里的问题,不动用非常手段,是解决不了的。”
他这是在暗示,军队是来对付丁义珍背后的人,而丁义珍,恰恰是你李达康的副市长。
“说得好!”李达康不怒反笑,拍了拍手,
“希望育良书记你那一套精妙的鬼辩之术,待会儿也能说服那位将军,保住你自己的乌纱帽。”
“彼此彼此。”高育良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也希望达康书记你这棵墙头草,这次能找对风向,别再像以前一样,站错了队。”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
祁同伟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着这两个汉东省的顶级大佬,在“斧子”即将落下的前一刻,还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政治搏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
就在这时,又一列车队从远处驶来。
为首的那辆车,挂着“汉A00001”的牌子。
沙瑞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