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青石板路冲刷得油光发亮。
檐下,雨水顺着黛瓦滴落,在天井里砸出一圈圈涟漪。
“锦绣坊”内,一室静谧。
苏锦辞坐在梨花木绷架前,素手执针,指尖在光滑的湖蓝色绸缎上翻飞。
她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棉布长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白皙清瘦的后颈。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浅浅的剪影,气质清冷,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她正在绣的,是一幅《雀登梅枝图》。
那银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不过半日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羽翼丰满的翠鸟便已跃然于绸缎之上。
这是苏锦辞穿越到这个八十年代的第五个年头。
前世,她是故宫博物院首席织绣文物修复师,一场意外,让她胎穿成了这个年代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女。
幸得一位隐居于此的苏绣老艺人收养,才算安稳长大。
养母去世后,她便靠着这手出神入化的苏绣技艺,在这江南小镇上开起了这家“锦绣坊”,虽不富裕,却也清净安稳。
她很满足。
放下银针,她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正欲浅啜一口,绣坊那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邻居张婶闯了进来,她一向是个大嗓门,此刻更是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震惊和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锦辞!锦辞!出大事了!”
苏锦辞放下茶杯,黛眉微蹙:“张婶,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是……是隔壁周家的灵儿!”张婶喘着粗气,一拍大腿,“那丫头,没了!”
苏锦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周灵儿?
她那位自小体弱多病,走几步路都要喘半天的邻家妹妹?
“没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病死在那个……那个老远的西北边疆了!”张婶压低了声音,神情复杂,“今天早上刚传回来的信儿,周家一家子都快哭死过去了!”
苏锦辞心中微沉。
周灵儿她认识,一个面色苍白、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几个月前,听说她家给她定了一门亲,对方是西北边疆的一位军官,姓霍。
当时周家还为此事发愁,怕女儿身子弱,受不住边疆的苦寒。
没想到,竟真的一语成谶。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苏锦辞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正想说些宽慰的话,却见张婶欲言又止,看她的眼神古怪到了极点。
“张婶,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张婶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锦辞啊……外面……外面都在传,说嫁去边疆的根本不是周灵儿……”
“而是你!”
“啪”的一声脆响。
苏锦辞手中的青瓷茶杯滑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茶水混着茶叶,溅湿了她的裙角。
她怔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张婶,你……你说什么?”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自己出去看看吧!”张婶跺了跺脚,拉着苏锦辞就往外走。
刚一踏出绣坊的门槛,苏锦辞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原本宁静的巷子,此刻竟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扎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人群中央,周灵儿的母亲王桂芬正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撕心裂肺。
“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都怪我们家心善,看她苏锦辞一个孤女可怜,才把这么好的婚事让给她!谁知道她福薄,享不了这个福,去了不到三个月就病死在了边疆啊!”
“现在好了,人没了,霍家那边来信问责,我们找谁说理去啊!我们周家真是造了孽了啊!”
王桂芬的哭嚎声,字字句句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锦辞的心上。
她身旁的周父周建国,则是一脸悲愤,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纸,对着围观的乡亲们“作证”。
“大家看!大家自己看!这结婚证明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苏锦辞!是我女儿周灵儿的名字吗?不是!是她苏锦辞!”
苏锦辞的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盯住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结婚证明的复印件,上面的照片模糊不清,但“苏锦辞”三个字,却像烙铁一样,烫得她眼睛生疼。
她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周家不愿让病弱的女儿远嫁边疆受苦,又不敢得罪军官家,于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她这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
他们偷了她的户口信息,冒名顶替,让周灵儿用着“苏锦辞”的身份嫁了过去!
如今周灵儿客死他乡,他们为了推卸责任,竟反咬一口,将“病故”的恶名栽赃到她头上!
何其歹毒!何其无耻!
苏锦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天哪,原来嫁过去的是苏锦辞啊!”
“我就说嘛,周灵儿那病秧子身体,怎么可能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苏锦辞也真是的,命这么硬,克到把自己都‘克死’了。”
“嘘……小声点,人还活生生站在这儿呢,晦气!”
“活生生?我看跟死了也差不多了,以后谁还敢跟她来往?”
这些话语,比刀子还伤人。
苏锦辞看着那些曾经还算和善的街坊邻居,此刻都用看瘟神一样的眼神看着她,甚至有人悄悄朝她脚边啐了一口。
她的绣坊,她赖以为生的净土,在这一刻,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
苏锦辞缓缓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丑陋的嘴脸。
她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的绣坊。
“砰”的一声,她关上了店门,将所有的喧嚣和恶意都隔绝在外。
屋子里,依旧是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檀香。
可她却觉得,这个她亲手打造的安宁世界,已经崩塌了。
她在绷架前站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屋里光线昏沉。
地上的碎瓷片还静静地躺着。
她慢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将它们捡起来,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了一点血珠,她却恍若未觉。
愤怒吗?
当然。
委屈吗?
滔天。
但苏锦辞知道,愤怒和委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在这个时代,名声对一个女人来说,比命还重要。
周家这一手,是要彻底毁了她。
她若是不反击,就只能背着“骗婚”、“早夭”、“不祥人”的恶名,在这小镇上被活活逼死。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养母教她的,不仅是穿针引线的本事,更有江南女子骨子里的那份坚韧。
苏锦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她的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冷静与决绝。
周家不是说她嫁人了吗?
不是说她有个边疆的丈夫吗?
好。
那她就去。
她要去那个遥远的西北边疆,找到那个只闻其名、素未谋面的“丈夫”。
她要当着他的面,把这场荒唐的婚姻关系,彻底了断!
她要让周家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要亲手,把自己的清白和人生,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