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6月的秃鹰山,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头。
糖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巢穴顶部交错的枯枝,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金色晨光。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身上裹着的兽皮和鹰羽拼成的“被子”滑落下来,露出瘦小但结实的身体。
“啾!”
糖豆张嘴发出一声清脆的鸟鸣,这是她的“早安”。
巢穴另一侧,体型巨大的金翼抬起头,那双黄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低沉地回应了一声。
“咕噜噜。”
这是金翼在说:醒了就去喝水,别乱跑。
糖豆听懂了,乖巧地点点头。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巢穴边缘,那里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坑,里面积着昨夜的雨水。
糖豆趴在石坑边,像小兽一样低头就着水面喝起来。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喝完水,糖豆回头看向金翼。
金翼正在整理自己的羽毛,巨大的翅膀在晨光中泛着深褐色的光泽,颈部和翅膀边缘那一圈金色羽毛格外耀眼。
“啾啾?”
糖豆问:你今天要出去吗?
金翼停下动作,转头看她,眼神里有明显的犹豫。
最后它还是点了点头,发出一连串低沉的鸣叫。
意思是:我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捕猎,你必须待在巢里,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糖豆用力点头,小脸上写满了“我很乖”。
金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真的会听话。
最终,它还是展开翅膀,从巢穴边缘一跃而起。
巨大的翅膀扇动起强劲的气流,糖豆眯起眼睛,看着金翼的身影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山峦之间。
巢穴里安静下来。
糖豆坐在原地数了一百下,确认金翼真的飞远了,然后她的眼睛开始放光。
机会来了!
她早就想去山崖那边看看了,那里有一片她从没去过的区域,金翼总是不让她靠近。
糖豆动作麻利地爬出巢穴,抓着岩壁上的凸起开始往下爬。
她的手脚很灵活,指甲因为长期抓握岩石而变得厚实,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三岁的孩子,却能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如履平地。
这要是被人看到,估计得吓出心脏病。
但糖豆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她从能动的时候起,就是这么生活的。
爬了大概十几米,糖豆来到一处凸出的岩台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开始沿着岩台往旁边的山崖走。
风很大,吹得她身上的兽皮哗哗作响。
糖豆眯着眼睛,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
有草的味道,有石头被太阳晒热的味道,还有……
还有一股很微弱的、腐烂的气息。
糖豆皱起小鼻子,循着气味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她看到了。
在一处岩缝里,有一个简陋的鸟巢。
巢里躺着四只小隼,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身上的绒毛都还是灰扑扑的。
它们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看起来虚弱极了。
糖豆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其中一只。
小隼的身体是冰凉的,但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还活着!
糖豆松了口气,然后她开始四处张望,想找小隼的妈妈。
但周围什么都没有,连一根羽毛都没掉。
它们的妈妈,应该是出去找食物,然后再也没回来。
糖豆的心揪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刚被金翼捡回来的时候,金翼告诉她,她也差点死了。
这些小家伙,和当时的她一样。
糖豆咬了咬嘴唇,从腰间的兽皮小袋里摸出几颗野果。
这是她昨天在巢穴附近摘的,本来想留着慢慢吃。
她盯着野果看了好几秒,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这可是她的宝贝,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但是……
她又看了看那几只奄奄一息的小隼。
算了,给你们吃吧。
糖豆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似的。
她把野果捏碎,一点一点地喂到小隼们的嘴里。
小隼们最开始没什么反应,但当果汁滑进喉咙,它们开始本能地吞咽。
糖豆很有耐心,一口一口地喂,嘴里还念念有有词。
“吃吧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你们要快点好起来哦,不然会死掉的。”
“死掉就看不到天空了,天空可好看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奶音,但语调却像在哄更小的孩子。
就在她喂到第三只小隼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一只已经吃过果肉的小隼,身上突然泛起淡淡的金色光芒。
光芒很微弱,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但糖豆离得近,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愣住了,手里的野果差点掉在地上。
那只小隼的身体开始变化。
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从刚出生的婴儿拳头大小,变成了成年人的巴掌大小。
灰扑扑的绒毛脱落,长出了带着光泽的羽毛。
最神奇的是它的眼睛。
原本紧闭的眼睛睁开了,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它看了看糖豆,然后发出轻轻的鸣叫。
“啾!”
像是在说谢谢。
糖豆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
“哇……”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其他几只小隼。
它们也开始发光了!
金色的光芒一只接一只地亮起,就像有人按下了开关。
四只小隼,全都在以同样的方式进化。
糖豆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得,好神奇啊!
像变魔术一样!
等到光芒全部散去,四只小隼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它们不再是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而是变成了充满活力的幼鸟。
它们扑腾着翅膀,在巢里跳来跳去,还争先恐后地往糖豆身边挤。
糖豆笑了,伸手摸了摸它们的小脑袋。
“你们都好了呀!”
小隼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回应她。
糖豆正高兴呢,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鹰鸣。
“唳——!”
她一激灵,猛地回头。
金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停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那双黄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准确地说,是盯着她身边那四只明显不对劲的小隼。
糖豆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被发现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低着头,小手揪着兽皮衣服的边角,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啾啾……”
她小声地叫了一声,意思是:我错了。
金翼没动,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几只小隼。
良久,它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那声音里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种糖豆听不懂的东西。
像是担心,又像是恐惧。
金翼展开翅膀飞到糖豆身边,用巨大的翅膀将她整个罩住,然后低头用喙轻轻碰了碰她的头。
这是它安抚她的方式。
糖豆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它。
“啾?”
金翼没有回答,只是用翅膀把她往巢穴的方向推。
意思很明确:回去。
糖豆乖乖地跟着金翼往回走,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四只小隼。
小隼们也在看她,眼神里满是依恋。
......
而在20公里外的云鹰空军基地。
试飞员休息室里,顾北辰刚脱下飞行服,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刚才那次试飞,是新型歼击机的极限爬升测试。
他把飞机开到了一万两千米的高度,在那个氧气稀薄到几乎要窒息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离天空很近,离死亡也很近。
但他不怕。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顾北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脑子里又开始浮现那些画面。
三年前那个春夜,他接到紧急召回命令,登上运输机的时候,妻子陈秀兰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来送他。
他记得女儿的脸,那么小一团,皱巴巴的,但哭起来声音很响亮。
他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对妻子说:“我很快就回来。”
但他再也没见过她们。
一个月后,当他终于结束隔离治疗回到家,等着他的只有妻子的尸体和一封遗书。
遗书上写着:对不起,我把她丢在秃鹰山了,那里有很多鹰,她应该已经……
顾北辰记得自己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开着吉普车直奔秃鹰山。
他在那片荒山里找了三个月,把每一个山洞、每一处岩缝都翻了个遍。
但什么都没找到。
连一块婴儿的衣服碎片都没有。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
“老顾,那地方猛禽那么多,孩子不可能活下来的。”
“你得接受现实,人死不能复生。”
“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有孩子。”
顾北辰听着这些话,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转身申请调往云鹰基地。
这里离秃鹰山最近。
他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他能找到女儿的一点痕迹,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骨头,也好给她立个坟。
顾北辰睁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摸得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女儿满月那天拍的,小小的一团,包在粉色的襁褓里,闭着眼睛在睡觉。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眶慢慢红了。
“糖豆……”
他轻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可怕。
“爸爸对不起你。”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飞行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老顾,上头通知明天有个边境巡逻任务,点名要你去。”
顾北辰迅速收起照片,脸上恢复了平时的冷硬表情。
“知道了。”
“路线是秃鹰山那片区域。”
顾北辰的手顿了一下。
秃鹰山。
又是那里。
他点点头:“我去。”
那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顾北辰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外的方向。
那里,就是秃鹰山的方向。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座山上,他的女儿正坐在鹰巢里,抱着一颗野果啃得满嘴都是汁水。
她也不知道,那个每次飞过天空都会让金翼警惕地发出鸣叫的“铁鸟”里,坐着的是她的父亲。
父女俩,近在咫尺,却如同隔着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