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南坡岭下,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张家湾和李家村,两个几代人互不通婚、见面就红眼的村子,头一次这样和平地聚集在一起。
说是和平,但空气里那股火药味,浓得呛人。
男人们手里依旧攥着扁担和锄头,眼神里的警惕和敌意,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一顿酒就彻底消散。
他们只是在等。
等一个结果。
张大山和李满囤,两个老人一夜未眠,眼眶通红,嘴皮干裂。
他们昨晚回去,挨家挨户地敲门,把许天那套说辞,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族人听。
有信的,有疑的,有骂他们被外人灌了迷魂汤的。
但最终,在诱惑下,压倒了百年的仇恨。
可以不信那个年轻干部,但不能不信县志,不能不信白纸黑字的钱途。
更重要的是,陈牧老师也出面做了保。
在这片大山里,陈老师的名字,比镇长的公章还好用。
许天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靠着那辆二八大杠,安静得像个局外人。
他把舞台,完全交给了陈牧。
陈牧清了清嗓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来。
“乡亲们!今天,我们不是来械斗的,是来见证历史的!”
“我们脚下这口井,不是一口普通的井,它是我们红枫镇的龙口!”
“百年前,我们祖先为了保两村平安,顺应天意,才将它封存。”
“今天,天时已到,有缘人已至!我们两村,将共同开启龙脉,共饮龙泉,从此世代交好,共奔富路!”
陈牧的话,带着教书先生特有得信服力。
李满囤颤巍巍地走上前,对着张家湾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张家的兄弟们,过去,是我们李家做得不对,让你们受委屈了!”
这一躬,让所有张家湾的人都愣住了。
张大山也红着眼走出来,对着李家村的方向,同样一躬到底。
“李家的大爷叔伯们,这口气,我们争了一百年,今天,值了!”
两个加起来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对方的手。
人群中,开始出现抽泣声。
许天知道,火候到了。
他对着张大山,轻轻点了点头。
张大山高声喊道:“开!!井!!”
十几个最精壮的汉子,从两个村子里同时走出来,手里拿着撬棍和绳索。
他们合力,将撬棍插进封住井口的巨大石板下。
“一!二!三!起!”
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石板纹丝不动。
人群开始骚动,怀疑的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
“是不是根本就打不开?”
“别是骗人的吧……”
李满囤的脸瞬间白了。
张大山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许天面色不变,缓步走到井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石板的缝隙。
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从这里,垫上木头,用杠杆。”
汉子们立刻照做。
“再来!一!二!三!起!”
“嘎吱!!”
那块石板,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一股阴冷潮湿的陈年水汽,从缝隙里喷薄而出。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动了!动了!”
“加油!加油啊!”
人群自发地喊起了号子,两个村子的人,第一次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呐喊。
随着石板被缓缓移开,一个井口,暴露在阳光下。
井里,一片漆黑,看不见底。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死水?还是枯井?
一个年轻人用绳子吊着水桶,放了下去。
绳子,一米,两米,三米。
突然,噗通一声!
“有水!有水啊!”
人群彻底沸腾了!
当第一桶水被提上来时,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那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闪着光,带着一股山泉特有的甘甜气息。
李满囤颤抖着双手,用一个土碗舀了一碗,递到张大山面前。
“大山兄弟,你先喝。”
张大山没接,而是从他手里拿过碗,也舀了一碗,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满囤。
“满囤叔,您是长辈,您先!”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光。
他们没有再推辞,同时举起碗,一饮而尽!
“好水!”
“甜!”
村民见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两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此刻再无隔阂,纷纷涌向井边,争相品尝这象征着和解与希望的泉水。
孩子们的笑声,女人们的哭声,男人们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
百年的仇恨,在这一刻,被这口井里的水,彻底冲洗干净。
许天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没花政府一分钱,没下一个红头文件。
他只是讲了一个故事,给足了双方台阶和面子,再画了一个发财的大饼。
问题,迎刃而解。
……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一时间飞回了红枫镇政府。
党政办里,王国民正翘着二郎腿,喝着茶,跟刘姐和小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估计啊,那小子很快就被两个村的人给赶出来。”
王国民呷了口茶,一脸的幸灾乐祸。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南坡岭是什么地方?那是阎王殿!他以为他是谁?”
小李也附和道:“就是,钱镇长这招太高了,借刀杀人,还让那小子感恩戴德。”
刘姐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撇嘴:“一个省考状元,不出一个月就得灰溜溜地滚蛋,可惜了。”
就在这时,镇政府的通讯员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
“主……主任!出……出大事了!”
王国民眼皮一抬,不悦道:“毛毛躁躁的,天塌下来了?”
通讯员大口喘着气,指着南坡岭的方向。
“张家湾和李家村……和解了!”
“啪嗒!”
王国民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溅了他一裤腿。
刘姐的毛衣针,戳进了自己的手指。
“你说什么?!”王国民的声音变了调。
“两个村子,一起把南坡岭那口封了几十年的井给打开了!”
“现在跟过年一样!”
“两个村长当着几百人的面喝了同心酒,还说要一起成立合作社,种什么铁皮石斛!”
通讯员一口气说完。
王国民的脸,瞬间难看。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用鞋底抽了十几个耳光。
他想到的所有结局,唯独没有这一种。
那个年轻人,那个愣头青。
用了两个星期。
解决了一个镇里几代领导都束手无策的百年死结?
这怎么可能?!
他背后一定有人!
对!绝对是市里哪位大领导在背后给他支招!
王国民的脑海里,疯狂地脑补着各种可能性。
这个许天,绝对不是普通的大学生!
他来红枫镇,就是来镀金的!
不是他想的被针对,发配来的。
想到这里,王国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看着角落里那张办公桌,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与此同时,镇长钱正雄的办公室。
听完秘书的汇报,钱正雄夹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烟灰,一截一截地掉落,烫在了裤子上,他毫无察觉。
他的表情,比王国民还要复杂。
他本想用这个死局,彻底把许天这个不可控的状元郎废掉。
可现在,许天不仅没死,反而一战封神。
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钱正雄的声音沙哑。
秘书连忙将打听来的说法,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钱正雄听完,久久不语。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幽深。
胡说八道!
什么狗屁天意!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这个许天,年纪轻轻,手段就如此老辣,心机深沉得可怕!
钱正雄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赵明轩那张年轻有为的脸。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颗棋子,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了。
他必须重新审视这个叫许天的年轻人。
而此刻的许天,已经骑着车,回到了镇政府那间宿舍。
他盘点着此战的收获。
张李两村,从此就是他在红枫镇最坚实的群众基础。
经此一役,自己的名声,将彻底在红枫镇传开。
还有他从一个被排挤的边缘人,一跃成为镇里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至于领导的猜忌和对手的警惕?
那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他要的,不是藏拙。
而是要让风,都为他所用!
把画出去的大饼,变成实实在在揣进村民口袋里的钞票,那才是真正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