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我倒还真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
这时,坐在角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轻媳妇吴小妹,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
“什么事啊?”
“对啊对啊,什么事啊,你赶紧说。”
众人的好奇心立刻被吊了起来,全都好奇地看向吴小妹。
吴小妹示意大家凑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你们知道的,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搬到现在这地方,还住在后山脚下那间破茅草房里呢。
有好几次,半夜里,我跟我家那口子就隐隐约约听见,从后山那边……传来小娃娃的哭声。”
她这话一出,晒谷场上瞬间安静了一瞬。
几个年纪稍长的妇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而了然的神情。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早几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艰难得很。
有些家里闺女生得太多实在养不起的,或者有那种生下来就病恹恹注定养不活的娃子……
当爹娘的狠下心来,就会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摸上后山,把那孩子给扔了。
这在村里,几乎是大家心照不宣又讳莫如深的秘密。
后山那地方,偏僻,野兽也多,扔上去的孩子,几乎就没有活路。
渐渐的这种事情多了,大家都觉得后山阴沉沉的,也没多少人敢往后山去了。
赵婶子一听这话,脸上也露出不忍的神色。
双手下意识地合十,朝着后山的方向悄悄拜了拜,嘴里喃喃道:
“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呀……”
而坐在一旁的张玉霞,在听到吴小妹说“小娃娃的哭声”时,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几乎让她窒息。
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连握着玉米棒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起来。
这事儿,她自从嫁到杨家村以后,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
每次听到,都只觉得世道艰难,人心无奈,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她心里总还是存着一丝希望,或者说,是不敢去触碰那个最坏的可能。
杨二虎再恨她,再不是个东西,可那三个孩子的身上终究也流着他杨二虎的血。
是他的亲生骨肉!
虎毒尚且不食子,杨二虎难道就真的能狠心到那种地步?
他或许只是把孩子送给了不知情的人家,或许只是扔到了某个地方让人捡去养,应该不至于……
张玉霞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所以说呀,没事儿还是少往后山上去吧。”
“话不是说了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碰上什么……那可就麻烦了。”
“对对对,”赵婶子连连点头,心有余悸,“我回去就跟我家那口子说,让他以后别往后山去了,真是吓死个人。”
“玉霞啊,我记得你那两个妯娌是不是也生过两个丫头,最后没养活,是不是也……”
赵婶子她话没说完,一转头,却发现张玉霞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握着玉米棒的手僵硬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对周围的声音毫无反应。
“玉霞?玉霞?”
赵婶子吓了一跳,赶紧推了推她的胳膊,“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张玉霞被赵婶子这一推,猛地惊醒过来,赶忙说道:“没……没事儿,婶子,我就是……就是听着有点吓人,心里头发慌……”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倒真像是被那些“故事”吓到了。
赵婶子看她这副模样,想起她年纪轻,又是城里来的姑娘,估计没怎么听过这种农村里阴私残酷的事情。
连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哎哟,怪我怪我,不该说这些吓唬人的事儿,瞧把你给吓的。”
“要我说啊,玉霞你是个有福气的,你看你,前头一连给老杨家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呢,个个瞧着都虎头虎脑,壮实得很。
这就是你的福报,跟那些没福气的孩子不一样,你可别瞎想,啊。”
旁边其他妇人也赶紧附和,纷纷出言安慰:
“就是就是,玉霞你别多想,你们家那三个小子多好啊。”
“对对对,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
“快剥玉米吧,再说下去,今天这活儿该干不完了……”
众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晒谷场上又重新响起了剥玉米的“噼啪”声和些微的闲聊声。
然而,坐在人群中的张玉霞,表面上虽然恢复了平静,跟着大家一起剥着玉米。
但她的心,却如同被扔进了冰窖,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煎熬。
……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工。
张玉霞背着已经睡熟的女儿,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走回老杨家那处破败的土房子。
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地,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孩子尖利的哭闹声,夹杂着男人压着嗓门的呵斥和安抚。
是杨来贵和杨二虎的声音。
张玉霞脚步一顿,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走到虚掩的院门边。
借着门缝的掩护,静静地站在门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院子里,杨来贵正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胡乱蹬着,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我不管,我就要桂芬姨回来,我要她住在咱们家,你让她回来,让她回来嘛。”
杨二虎显然刚下工回来,一身尘土,脸上带着烦躁又无奈的神情。
他蹲下身,想把儿子拉起来,语气带着哄劝:“来贵,别闹了,桂芬姨回她自己家去了,你要是想她了,爹晚上就带你过去看她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
杨来贵用力甩开他的手,哭嚎得更凶了,“别人家的爹娘都是住在一起的,为什么我爹和我娘不能住在一起?我要我娘,我要她住在家里。”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杨二虎耳边。
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中瞬间涌上极度的恐慌。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死死捂住了杨来贵的嘴,将孩子后面未尽的哭嚎全都堵了回去。
“啪!”
一声清脆又沉重的巴掌,紧接着重重落在了杨来贵的屁股上。
“唔——”
杨来贵被打得闷哼一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发怒的爹爹,连哭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