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不正常的新娘
十月下旬的某一个清晨,阳光和往日一样照进了Pomona Valley Hospital的一间单人病房。墙上的液晶电视机正在播放KTLA的新闻,女主持身着灰色套装侃侃而谈,“昨夜发生于Pomona市区华裔心理治疗师Summer Xia诊所的枪击事件,警方已排除他杀嫌疑。死者Vincent Wang长期受抑郁症困扰……”
一只手按住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手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华裔男子。他的视线从电视机转向病床上还在熟睡的女子,她正是新闻里提到的那位Summer Xia。她的中文名字叫做夏天蓝,令人不由自主联想起夏日明媚天空的三个字。
昨夜发生的事件对于任何人都不好受,特别是她。天蓝在离开警局开车回家途中,精神恍惚出了车祸。虽然只是额头的轻微擦伤,但警方还是将她送到医院观察,并联系了同为华人心理治疗师的周绍伟对她进行PTSD康复辅导。
她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前额布满细小的汗珠,睡得极不安稳。周绍伟担忧地凝望夏天蓝,他无法进入她的梦境,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她正在经历得显然是一场噩梦。
周绍伟的推断完全正确,方才电视新闻里提到的名字——Vincent Wang——通过敏感的神经元渗透到大脑皮层深处,和昨天晚上恐怖的画面结合起来,构成一个让人迫切想要逃离的梦。
她又一次被迫面对那个拿着左轮手枪的年轻男人,他的眼神暗淡无光,脸上表情介于疯狂和阴郁之间,他传递给旁人的信号,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
“Vincent,你先把枪放下。我们一起等你的医生过来,好好谈一次。Ok?”
“夏医生,你为什么要申请禁止令?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不行?”他激动地大吼,手中的枪胡乱挥舞,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子弹。
“我是你的医生,我们不……”她的话被他打断了,他的脸因为愤怒变得扭曲,大声斥责:“你不再是我的医生,你把我交给别人治疗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痛苦,右手按住左肩,仿佛肉体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Vincent,只要你把枪放下,我们可以慢慢谈。”
“你骗我!”他眼神绝望地看着她,突然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天蓝还来不及喊出“不要”,枪声响起,他的头在她眼前爆炸了。
“不要,不要……”她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脚步不断后退。一个转身,夏天蓝迅速逃出自己的诊疗室。
她在街上狂奔,树木、房屋、汽车都在她不断加快的速度中飞快后退。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前方道路通向何处,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喊着:“跑!”
夏天蓝跑过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坪,自动洒水装置启动,喷了她一身。她没有停止奔跑,水珠和汗水一同被留在了身后。
天蓝跑进了一栋房子,她的灵魂似乎在说“这里是安全的”。她关上门,将客厅里的椅子叠在一起抵住房门,唯恐疯狂的Vincent拿着枪破门而入。
他死了,夏天蓝,你安全了,你可以醒过来!理性对她说道。
记忆回到方才,她喘了口气。是的,我安全了。
夏天蓝恢复神智,想搞清楚身在何方。茫然四顾,她发现这间屋子似曾相识。
眼角余光抓住一道明艳不可方物的橘色光芒,天蓝转过头定睛细看。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失控地尖叫起来。她的尖叫助长了火势,火苗窜上窗帘,窜上宿舍双层床的被褥,窜上一切可以燃烧的物件,迅速将整个房间变成了烈火地狱。
天蓝转身开始搬身后的椅子,理智知道出口就在那里。几分钟前她才叠起来的椅子却好像被施了魔法,怎么都搬不完。火焰逐渐逼近这个做着无用功的女人,她能感觉到重重热浪围困住了自己,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快不能呼吸了。
夏天蓝趴在地上,她的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一个名字:“家伟,家伟,何家伟,救救我……”
床上的女人挣扎在噩梦之中,眼球在眼皮下方飞速来回,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大声求救,可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周绍伟握住夏天蓝的手,召唤她离开梦境回到现实。
她猛地张开眼睛,失焦的视野里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
“学长。”她认出了面前的男子。
“是单纯的噩梦还是闪回?”绍伟开口问道。
她的学长是一名“研究狂人”,夏天蓝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比如此刻,正常男性面对脆弱无助的学妹,不是应该抓紧机会好好献殷勤嘛,至少应该先问一句“你还好么?”
不过,她也不是“正常的”女人。
脑袋沉重得仿佛戴了一顶铁帽子,还是纯铁打造的那种。她坐起来,自己动手把枕头垫在后腰位置,眯起眼睛想要找回梦里的画面。
“Vincent,我梦见了他……”她的声音和平时截然不同,低沉压抑。
夏天蓝能够回忆起来得仅剩与昨晚经历相关的一些画面。至于那场火灾,足以夺人性命的浓烟连同“何家伟”这个名字,则复制了无数人的经验:在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两个月后,地球上的人们迎来新的一年。
时间不停向前,去年十月发生的悲剧成为了“旧闻”。除了Summer Xia的心理诊疗室依旧大门紧锁,Pomona的市民们早已翻过了那一页。
一月的Santa Barbara,午后两点的阳光洒向大地,铺成一地金黄。华氏六十八度的气温舒适宜人,太平洋的清爽海风温柔吹拂,这样的天气适合给自己放一个假,或者,举办一场婚礼。
管风琴演奏的《婚礼进行曲》从白色教堂内传出,路过的行人看到门口悬挂“Just Married”牌子的汽车不由露出开心的笑容。结婚,的确是一件能传染喜悦的事情。
圣坛前,牧师和新郎翘首等待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走完红毯。她手捧花束站在那一头,束腰的抹胸礼服勾勒出美好身段,娉娉婷婷。与其他待嫁新娘不一样的是,她一个人站在红毯上。
她一步步接近,走得很慢。旁人只当她脚穿高跟鞋不好走路,却不知头纱覆盖下的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可以的,夏天蓝!”她对自己说道。然而耳朵似乎被两团棉花塞了严严实实,她听不见《婚礼进行曲》是否还在演奏;视线一片模糊,圣坛前等待她的人变成了两道扭曲的幻影;她的心跳加速,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夏天蓝停下脚步,一把掀开头纱,美丽的脸庞挂着深深的绝望。
“Sorry, I can’t.”她用尽全力喊出这一句,所有的不适感统统消失了。“对不起,学长,我还是做不到。”
无视宾客惊愕的神情,夏天蓝提起裙摆,转身向着大门飞奔。
她的学长,也就是今天的新郎周绍伟在教堂外的汽车旁追上逃婚的女主角。他抓住她的胳膊,强行将她的身体转向自己。
“夏天蓝,你让我怎么向亲朋好友交待?”周绍伟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换做任何人易地而处,都绝不会有好心情。
夏天蓝已恢复了镇定,她指着被他握住的胳膊,在肘关节的内侧位置一块巨大的红斑赫然在目,完全破坏了白皙肌肤的美感。“Specific phobia,我不介意你把症状描述得有多夸张,我欠你的。”
绍伟松开手,“又发作了么?上次你答应我的求婚时,明明一切都正常。”
她看了他一眼,“走红毯的时候,惊恐发作症状明显,潜意识告诉我学长你并不是Mr.Right,接着我的身体就出现了过敏。”夏天蓝低头看着皮肤上的红斑,现在它的颜色开始淡去,“另外,这次还伴随心脏剧痛,比以前反应更剧烈。”
周绍伟皱起了眉头,习惯性地摸着下巴陷入思索。此刻,夏天蓝逃婚造成的后果,其优先级已退居第二位。作为专业的心理治疗师,他们显然对她的焦虑症更有兴趣。“这两个月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克服PTSD上,潜意识也更为关注事业方面的困境,所以防御机制没有像往常那样触发。”
说完这些话之后,周绍伟望向夏天蓝的眼神可用“遗憾”来定义,“Summer,这么多年其实我们一直没有确定你的焦虑症真正的病因。”他点到为止,虽然话语里隐约还是透出几分指责她没有完全坦诚相对的意思。
天蓝明白绍伟的意思,可惜连她自己也无从判断那么多的“过去”里,究竟是哪一起不幸的遭遇埋下了焦虑症的种子。
“对不起,学长。”她只能再一次道歉。
他大度地一笑,“不用道歉,反正我求婚的动机也不单纯,原本打算和你一起组夫妻档把洛杉矶和湾区的华人客户统统拿下。”
她看着他,没错,她的潜意识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在最后关头给出了拒绝的信号。“也许,只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才能帮我克服焦虑。”她无奈地耸耸肩,解下颈间的钻石项链还给他。
教堂大门再度打开,周绍伟的父母和亲友团吵吵嚷嚷追了出来。他迅速回头瞥了一眼,转过来对天蓝古怪地笑了笑,“轮到我说对不起了,我不得不给这群人一个交待。”说着,他的手甩向她的脸,看上去像是用力抡起巴掌给了她一个耳光。
轻柔的碰触,作为告别的赠礼。闹出“逃婚”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今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续做朋友了。
夏天蓝配合得往后踉跄倒退,抬起手捂着脸坐进自己的汽车。
“Good luck.”绍伟在车窗外对她说道,他了解她的秘密,但他治不好她。
“再见了,学长。”
她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通往洛杉矶的一号公路上,夏天蓝的红色福特在车流中奔驰。蓝色的太平洋浩瀚壮美,她却无心欣赏。
手机铃声响起,天蓝看看点亮的屏幕,显示为未知号码。她不想接听,任由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后自动挂断。
打电话给她的人耐心十足,第一次致电无人接听仅仅过去三分钟,又一个显示为未知号码的电话接了进来。这一次,夏天蓝接听了。
“夏天蓝小姐么?”电话那端的男人声音低沉、磁性,“您好,我是秦德辉律师事务所的沈旭磊律师。”
天蓝在美国多年,和律师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少,却第一次碰到开口就说中文的律师。她直觉他并不在美国,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他来自太平洋彼岸的故土。
“您的亲生母亲过世了,我是她的遗嘱执行人。请问您什么时候可以回国一趟?”
夏天蓝的第一反应“这是个诈骗电话”,她一声不吭切断通话。没想到,第三个“未知号码”来了。
名叫沈旭磊的男人像是明白她的心思,开口便说道:“夏小姐,这不是诈骗电话。我找了您一年,今天才确认您的身份。”
“我没兴趣。”她回答道,语气冷淡。“她从没参与我的过去,未来我也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
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沈旭磊,夏天蓝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前方,突出的礁石阻断了大洋继续奔流,海水用狠狠击打的方式妄图开辟出新的道路。她望着波浪前赴后继撞击岩石,飞溅的白色泡沫犹如破灭的希望。
太平洋的另一侧,自己留在那个城市的记忆,它们还好么?
一个男人的脸浮现在眼前,黝黑英俊的脸庞,闪亮雪白的牙齿。
何家伟,请你告诉我: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