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通州那栋带着八卦窗台的出租屋,我在市区安顿下来。繁华都市的脉搏,果然与郊区的疏阔截然不同。窗外是彻夜不息的霓虹与车流,楼下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亮着灯,地铁站永远人潮汹涌。置身于这沸腾的都市洪流中,我仿佛也被注入了某种强劲的动能。
那几年,恰逢经济腾飞的黄金时代,机遇如同雨后春笋。我埋头于工作,像一块海绵,汲取着经验与教训。努力终有回报,职位稳步提升,薪水水涨船高,曾经囊中羞涩的窘迫渐渐远去。宽敞明亮的公寓取代了合租屋,生活品质肉眼可见地提升。父母电话里的欣慰,朋友眼中的羡慕,都让我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满足。未来,似乎铺展在眼前,是一条清晰可见的、通往世俗成功的坦途。
然而,随着职位的升高,脚下的路并非全然坦荡。机遇的背面,往往潜藏着等量的风险与暗礁。人际关系的网变得愈发复杂微妙,每一个决策都可能牵动多方利益,无形的压力像都市的雾霾,悄然弥漫。那句老话“高处不胜寒”,渐渐有了切肤的体会。在觥筹交错与运筹帷幄之间,我时常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疏离。
又一个年终岁尾,忙碌像永不疲倦的陀螺。看着日历上被红圈标记的归家日期,一股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我需要停下来,喘口气。于是,我破天荒地申请了长假,决心把年假与春节连在一起,在家乡过完整个正月十五,好好陪陪日渐年迈的父母,也让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风土人情里彻底松弛。
年节的气氛总是热烈而喧嚣。拜年、聚会、宴席……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是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就是在奔赴下一场聚会的路上。虽然身体疲累,但这份属于人间的、热气腾腾的喧闹,却奇异地熨帖着心灵。或许,这就是“年”的意义,在血脉与情谊的交织中,汲取重新出发的力量。
转眼到了大年初十。母亲一边收拾着带给老友的土产,一边对我说:“今天得去看看你周姨,好一阵子没见了。你开车送妈过去吧?” 想到那位在父亲危难时伸出援手、又曾在街头偶遇的神秘女人,我心中微动,点头应下。那时的我全然不知,这趟看似寻常的拜访,竟会成为我人生轨迹骤然偏转的起点,一个注定叩响玄门大道的机缘,正静候在乡村小路的尽头。
驱车驶离市区,熟悉的田野风光在窗外铺展。道路逐渐变得颠簸,车轮碾过乡间的泥土路,扬起细小的尘埃。按照母亲的指点,在迷宫般的村道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漆着鲜亮朱漆的大门前。
推门下车,母亲熟稔地引着我走进院子。堂屋门帘一挑,两个人影迎了出来。当先一位瘦高女子,正是周姨。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与干练,整个人精神矍铄,毫无暮气。她身旁站着一位稍显年轻的女子,面容温和,周姨介绍这是她的徒弟,我该叫“红姐”。
屋内陈设朴素却洁净,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供奉的一尊尊神像,或庄严,或慈悲,或威猛,形态各异。香炉里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气场。母亲与周姨、红姐热络地聊着家常,话题围绕着身体、子女、乡里变化。我则像个好奇的闯入者,目光在屋内的家具、墙上的挂画,尤其是那些沉默的神像间流连,试图解读这方玄秘空间的密码。
寒暄渐歇,母亲忽然转向我,带着几分询问:“儿子,你周姨在这儿呢,有啥想问的没?工作啊生活啊都行。”
我下意识地摇头,语气轻松:“没啥事,妈,都好着呢。” 这并非客套。近两年,随着阅历增长和大量阅读,从正统易学到边缘秘闻,从哲学思辨到科学前沿,我自认眼界已非当年那个容易被灵异事件吓住的少年。对周姨所代表的“玄学”领域,心态也从最初的敬畏好奇,逐渐滑向了审视与怀疑。那些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神迹”,在理性思维的天平上,分量越来越轻。内心深处,甚至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仿佛承认这些,便是对自身智识积累的否定。
坐了一会儿,我寻了个借口先行告退,驱车返回市区。车轮滚动在乡间公路上,两旁是收割后空旷的田野,冬日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开了约莫二十分钟,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关于职场那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汹涌的局面?关于未来那看似清晰实则迷雾重重的方向?周姨那双仿佛能穿透表象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我在前方一个岔路口猛地打转方向盘,掉头朝着周姨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再次推开那扇朱红大门,刚走进院子,就见周姨已站在堂屋门口,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预料我的折返。“回来啦?”她的声音平和。
母亲在一旁笑道:“你前脚刚走,你周姨就说,‘这孩子心里有事儿,想问又信不过咱们这些‘神神叨叨’的人,不出半个钟头准回来。’你看,这不就应验了?”
我脸上顿时有些讪讪,尴尬地笑了笑:“哪有……就是想起来点工作上的小事。” 在周姨洞若观火的目光下,那点矜持和怀疑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融化。我索性抛开顾虑,将心中关于职场晋升瓶颈、团队管理掣肘、未来业务转型方向的困惑,一一道出。这些问题涉及专业领域和公司内部微妙的政治生态,绝非父母这一辈在小城市中的人轻易能解。
然而,周姨听罢,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微微闭目,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如同在拨动无形的算筹。片刻后,她睁开眼,条分缕析,给出的建议竟直指核心,切中要害!更令我震惊的是,她甚至预言了未来几个月内公司即将发生的一次高层人事地震,以及由此引发的业务线调整方向!她的语气笃定,细节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坐在那里,表面平静,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半信半疑的种子被这精准的预言狠狠撼动。带着这份震撼与困惑回到北京,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者,眼睁睁看着周姨口中的预言——那些关于人事变动、业务调整、甚至某些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挫折——如同被精确编排的剧本,逐一应验,分毫不差!
那一刻,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都市夜景,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敬畏,瞬间攫住了我。什么理性分析,什么科学逻辑,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轰然崩塌。只剩下一种近乎五体投地的震撼:这世界,远比我认知的更为深邃莫测!周姨,或者说她所沟通的那个“维度”,拥有着超越常理的洞察力。
自此,周姨成了我生命中一盏独特的指路明灯。每次归家,拜访周姨成了固定行程。无论是职业发展的十字路口,还是人生规划的迷雾时刻,她的指引总能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为我拨开云雾,点明方向。那些年,她给予的帮助,早已超越了玄学的范畴,更像是一位拥有大智慧的长者,在命运的长河中为我悄然掌舵。
时光荏苒,几年过去。工作依旧顺遂,职位与薪酬稳步攀升。然而,在世俗成就的光环之下,我的内心却悄然发生着变化。对宇宙、生命、未知的探索欲,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汲取着周姨带来的震撼和这些年积累的见识,开始蓬勃生长。尤其是对古老术数的兴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或许源于骨子里对山水的热爱,风水堪舆成为我术数探索的起点。想象着未来某天,若能凭借这门观山望水、寻龙点穴的技艺行走江湖,既能纵情于名山大川之间,又能以此谋生,岂非神仙般的快意人生?每每念及此,心中便充满无限憧憬。那些艰深的易学古籍,《葬经》、《撼龙经》、《青囊奥语》……啃起来也仿佛带着诗与远方的甘甜。
然而,随着钻研的深入,对这门学问了解得越深,敬畏之心也越重。古籍中那些关于“夺神功,改天命”、“反遭其噬”的记载,不再只是纸上的警示。我意识到,替人选阴宅,动辄关乎一族之气运,福祸牵连深远。若学艺不精或时运不济,点错了“穴”,轻则破财伤身,重则累及子孙,这因果业报,岂是凡人所能轻易背负?再者,深入荒野深山寻龙点穴,万一遭遇古籍中隐晦提及的“山精野魅”、“邪祟阴煞”,我这只懂理论、毫无护身之法的半吊子,又该如何自处?这些冰冷的现实顾虑,如同冰水,一次次浇熄心头那点浪漫的火焰。
一年多废寝忘食的钻研,收获颇丰。风水堪舆的峦头理气已窥门径;六爻梅花,起卦解卦渐趋熟练;子平八字,排盘论命也能略知一二;奇门遁甲的排盘推演、紫微斗数的星曜格局,也都有了初步的理解。正如古语所云:“一理通,百理融”。易学万法,归根结底都逃不出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生克制化的大框架,触类旁通之下,学习的效率越来越高。我对祖先留下的这些智慧结晶,愈发痴迷沉醉。
但与之相伴的,是愈发沉重的顾虑与隐忧。命、相、卜,这三术我已有涉猎,深知其能窥探天机,却也易沾染因果。而剩下的“山、医”,尤其是“山”(道术),似乎成了解决我所有顾虑的关键钥匙——只有掌握真正的道法,才能护持己身,化解反噬,行术而不为术所困!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点亮了迷惘的心田:“或许,我该去做个道士?”
这个想法诞生得如此自然,仿佛它早已蛰伏在灵魂深处,只待时机成熟便破土而出。成为一名真正的道士,系统学习道法科仪,既能深入钻研我所痴迷的术数本源,又能获得护道降魔的力量,更能以济世度人的方式践行所学,规避那令人不安的因果牵连……这似乎是一条能完美解决我所有困惑与渴望的道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回顾自己从懵懂少年到如今的求索之路,从遭遇灵异到质疑再到被周姨折服,从术数兴趣到如今的入道之念……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早已将一切串联。我由衷地感到一种幸运——没有在歧路上浪费太多光阴,便已窥见了可能属于我的归途。
国庆假期如约而至。带着这个重大的人生构想,我第一时间回到了老家,迫不及待地再次敲响了周姨家那扇朱红的大门。
屋内檀香依旧。我将自己近年的学习心得、对未来的规划、心中的顾虑,尤其是那强烈而清晰的“入道之念”,毫无保留地向周姨倾吐。我言辞恳切,带着对前路的迷茫:“周姨,我想入道门修行,这条路感觉是对的。可是,这道门……该怎么入?从哪里开始?我完全摸不着方向。” 彼时的我,对道教的认知依旧模糊,全真与正一的区别?何处寻师?如何皈依?全然不知。
周姨听得很认真,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缓缓摇头:“孩子,入道门是大事。这其中的门道、规矩,周姨是真不懂,也不敢瞎给你指路。”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不过,有一个人……或许能给你指条明路。”
“谁?” 我的心猛地一跳。
周姨微微一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敬畏:“你……知道你太奶吗?”
太奶?我脑海中迅速检索。幼时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穿着旧式的大襟褂子,一双被缠裹过的三寸金莲……似乎……抱过我?很遥远了。后来,在找一些出马仙看事时,不止一人曾提到过她,说她“修为高深”、“护佑后人”,言语间充满敬畏。但我一直只当是这些人的套话,从未深究。
“知道一点,小时候见过,印象很模糊了。” 我如实回答。
周姨点点头,神情变得异常郑重:“你太奶的修为……深不可测,远非我辈所能揣度。关于你的事,她老人家早有安排。我们……只能听她的吩咐。” 她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关于你入道门的事,她老人家有话给你。”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太奶”这个存在于传说和他人转述中的存在。一种奇异的宿命感笼罩下来。
周姨微微阖眼,片刻后睁开,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却又无比笃定,仿佛在传达另一个维度的声音:
“孩子,你天生就是道门根骨,命中注定是道门弟子。其他的路,莫要再想,莫要再问。你的师父,在南方。静心,跟着你心里的感觉走。几个月内,你自会遇到他。方向已明,剩下的路,靠你自己去走,去闯。入了道门,须得正心正念,勤修不辍。记住,道法自然,更要济世度人。”
寥寥数语,如同箴言,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南方?师父?几个月内?这指向看似明确,实则依旧如同雾里看花。南方何其大?师父是何人?如何相遇?我一无所知。带着满腹的兴奋、期待与更深的迷茫,我结束了假期,返回了北京。
回到繁华却冰冷的都市,我没有坐等“机缘”。一头扎进了浩瀚的网络与书海。搜索“道教”、“正一派”、“全真派”、“拜师”、“皈依”……购买了大量道教典籍、历史、仪轨的书籍,从《云笈七签》到《道藏》选辑,开始了系统性、近乎贪婪的研读。道教的宇宙观、神仙体系、修炼法门、斋醮科仪……一个宏大而精微的玄门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等待之余,我也尝试主动出击。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些活跃的道长,交流学习心得,袒露入道拜师的渴望。其中一位道长,交谈甚欢,得知我的诉求后,颇为热心地表示愿意引荐他的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收徒极严。我只能帮你引荐,能不能成,看你的缘法和诚心了。” 道长如是说。
这似乎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满怀希望地将此事告知了周姨。电话那头,周姨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不行! 刚问过了,太奶说不行!那不是你的师父!千万别乱拜!时机未到,莫要强求!”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虽然失望,但我对周姨或者说对太奶的指示已建立起近乎本能的信任。后来,当我真正踏入道门,在圈内听闻那位热心道长及其师父的真实为人与行事作风时,一股强烈的后怕瞬间席卷全身!原来那看似热心的引荐背后,竟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与污浊。那一刻,我才无比真切地体会到,冥冥之中,那双来自血脉源头的、名为“太奶”的无形之手,是何等及时而精准地为我挡开了一道足以毁道基、乱心性的陷阱!
太奶的指引如同北斗,虽遥远却坚定地悬于夜空。南方的风,似乎已带着某种宿命的气息,悄然吹拂。我知道,那个改变一切的相遇,正在未知的时空节点,向我悄然靠近。而我所要做的,就是怀揣着那颗被道法点燃的心,继续前行,等待命运齿轮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