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归来的第一个周一,帝都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徽州山水的清甜气息。办公室里堆积的文件、闪烁的邮件提示、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瞬间将我拉回熟悉的快节奏漩涡。一个上午埋头苦干,总算将积压的事务理出个头绪。
午休时间,同事们纷纷结伴去食堂或外出觅食。我却揣着手机,独自走进一间僻静的会议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心跳有些快,掌心微微出汗。深吸一口气,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玄风道长留下的那个号码——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钥。
指尖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嘟——”,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心弦上。三声过后,电话被接通。
“您好,请问是哪一位?” 一个沉稳、中气十足、带着南方口音的男声传来,穿透力极强,仿佛能驱散午后的困倦。
我连忙坐直身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恭敬:“道长您好!我是……是齐云山玄风道长介绍来的,他让我跟您通个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检索记忆。随即,那声音带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哦!是你啊!幸会幸会!师伯昨天跟我提过你的事,快请讲!”
听到“师伯”这个称呼,我心中大定,一股暖流涌上。我定了定神,开始自我介绍,从童年奇遇、周姨指引、术数钻研,一直讲到齐云山与玄风道长的宿命重逢,最后郑重表达了拜师入道、系统修习的恳切愿望。电话那头的道长(他让我称呼他为“清岚”)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
待我讲完,清岚道长温和而清晰地向我介绍了他的法脉传承:师承清微玄教一宗,齐云山玄风道长正是他的师伯。此外,他还兼修闾山派与六壬派的法脉,渊源深厚。他话语平实,却字字珠玑,透露出对道门深邃的理解。
“玄风师伯向来低调,行踪飘忽,我也许久未见了。” 清岚道长感慨道,“他老人家眼界极高,至今未曾收徒。此番能特意引荐你前来,足见你与我们清微玄教缘分匪浅。贫道这边,是敞开大门的,只看你自己的心意是否坚定。”
“坚定!非常坚定!”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道长,若您不弃,弟子愿拜入门下,潜心修行!”
“善!” 清岚道长声音里带着赞许,“那便定在下月初三,三月初三,上巳佳节。今年恰逢我派五年一度的传度奏职大典,地点在浙江你师爷(清岚道长的师父)的道场举行。你赶的时机正好,有些同门等这次机会已盼了数年。离大典尚有二十余日,贫道先传你些入门基础,你且用心预习。” 随即,他通过邮箱发来一堆文件——罡步图解、经韵曲谱、基础经文、法脉源流简史……这些都是叩响玄门大道的敲门砖。
从这一天起,我的生活仿佛被劈成了两半。白天是西装革履、运筹帷幄的都市白领,夜晚则化身虔诚的求道者,在斗室之中,对照着图谱笨拙地踏着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拗口的经文。偶尔通过电话或网络向师父请教,他总能三言两语点破迷津。他也时常提醒我,剥去道袍的光环,道门圈子亦是凡尘,充斥着名利浮华与人情冷暖,需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的判断。言谈间,我还得知师父身边常有一位师伯相助,同样师承清微玄教,兼修闾山与元皇法脉,道法精深。
拜师仪式需要准备生辰八字制作表文关牒。师父要去了我的八字,顺口提道:“趁此机会,我和你师伯也替你查探一下‘三魂七魄’的境况,看看有无隐疾或外邪侵扰。传度大典前需行‘破邪坛’,涤荡身心,清除业障邪祟,方能以清白之躯承接祖师法脉。此乃古礼,今人多已简化,但我清微玄教,仍恪守此规。”
“破邪坛”、“清除业障邪祟”……这些词让我心头猛地一紧。童年那个关于神宅、狐妖的恐怖梦境瞬间清晰起来。那座气派的徽派大宅,如今是何光景?那只阴魂不散的狐妖,是否还在其中盘踞?期待与恐惧交织,让我坐立不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着师父清岚的名字。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神宅的情况查探清楚了,”师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静无波,“有些……问题。过程我录了音,稍后发你。你先自己听听,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问我。”
挂了电话,邮箱提示音几乎同时响起。附件是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冰冷地标注着日期。午休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我戴上耳机,手指微颤地点开了播放键。
耳机里先是师父清晰报出我的姓名、生辰八字等信息。接着,一阵低沉、玄奥的咒语吟诵声响起,伴随着节奏分明的木鱼敲击——“笃、笃、笃……”,每一下都仿佛敲在灵魂深处。咒语渐急,木鱼声密集如雨点,就在心神被牵引至顶点时,一声清越悠扬、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罄响骤然划破!
紧接着,一个沉稳干练的女声响起(是清仪师伯!):“我们还在天上飞……目前……没有找到神宅的位置。” 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师父的声音带着询问:“嗯?信息有误?我再报一遍。” 他再次清晰复述我的信息。
咒语、木鱼声再次交织、攀升,直至又一声涤荡心灵的罄响!
清仪师伯的声音陡然清晰,带着一丝凝重:“找到了!我们现在悬浮在神宅上方……这位置……好生怪异!像是……地府的鬼街边缘!四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死寂……阴冷……”
我的心瞬间揪紧。
“房子……是一座极其破败的茅草房!屋顶塌陷大半,茅草稀疏凌乱。院墙的土砖剥落严重,露出里面朽烂的筋骨。两扇歪斜的木门,布满虫蛀的孔洞,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垮,连门槛都没有了……院子当中……”
清仪师伯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站着一只……微胖的中年狐狸!它竟已化了人身,只是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嘴里……还叼着一杆老旧的铜烟袋锅子!它正抬着头,斜着眼睛,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神,瞅着我们!”
接下来的录音,完全是清仪师伯作为“眼睛”,向师父实时转述神宅内的景象和对话:
师父声音坚定地说道:“先给你套层护身法罩。下去!”
院中的狐妖声音沙哑油滑,带着浓重的奇怪腔调:“呦嗬!这次来的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大仙儿’了?直接是神官老爷驾到?啧啧,你们这些牛鼻子老道,就是爱管闲事!” 它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
清仪师伯冷哼一声:“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胆子倒不小,居然没跑?”
狐妖叼着烟袋,满不在乎地回道:“跑?往哪儿跑?这几年,这小子疑神疑鬼,没少找那些半吊子‘大仙儿’来查我。嘿,就那点道行?” 它嗤笑一声,“全被老子打跑了!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这次老子就搁这儿,抽袋烟,泡壶茶,等着你们!只是没想到……” 它语气一转,带着点意外,“来的不是那些跳大神的,直接是你们这路神仙了。”
清仪师伯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狐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得问他祖宗去!祖上欠的债,子孙来还,天经地义!”
清仪师伯敏锐地察觉出来什么:“等等!这宅子里……不止你一个!阴气驳杂!还有别的邪祟盘踞过!”
狐妖无所谓地摆摆手:“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小鬼儿。一个冤死鬼,有点小能耐,是他小时候晚上撞邪带回来的;一个大头鬼,一个糟老头子,都是后来在什么破庙里招惹上的。这几个玩意儿,捞够了油水,早他妈拍拍屁股溜了!就剩老子一个,念旧!”
清仪师伯追问道:“它们在你眼皮子底下作祟,你为何不管?!”
狐妖突然提高嗓门,带着被冒犯的怒气:“管?!老子凭什么管?!管它们不费力气吗?跟老子有半毛钱关系?!老子是来讨债的,不是来给他当看家护院的!”
这时,师父的声音冷冷插入,如同冰锥:“放屁!你帮过他?!他工作偶尔顺遂,那是你帮的?!你把他神宅里的福报、阴德偷了个精光!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点施舍给他,倒成了你的功劳?!那些福泽本就是他命中该有!若没有你们这群蛀虫偷窃掠夺,他今日成就,何止于此?!”
这番诛心之言,如同剥皮剔骨,瞬间戳穿了狐妖的谎言!耳机里传来狐妖被噎住般的沉默,只有烟袋锅子急促的“吧嗒”声。
师父显然已懒得废话,只听得他口中急速念动一段晦涩难懂的咒语!紧接着,清仪师伯的声音带着一丝快意响起:“捆妖索!成了!好家伙,捆得结实!”
随即是狐妖被重重掼在地上的闷哼和咒骂声,又被一张灵符强行封住了嘴,只剩呜咽。
师父说道:“师姐,带神官进去搜!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一并捆了!”
清仪师伯应声:“好的!” 紧接着,她发出一声惊呼:“哎呀!太子爷!你烧他屋顶作甚?!”
一个洪亮、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响起:“哼!这等污秽破败之所,留着作甚?腌臜不堪!日后自会给他换座新的!” 话音未落,我好似能感受到现场的情形,似乎传来烈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茅草化为飞灰的细微声响。
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后,师伯的声音再次响起:“搜遍了,没有其他邪祟。不过……在屋子角落里,找到一把东西。” 她的声音带着嫌恶,“是一把……金色的如意!看材质和雕工,倒是精致华贵,像件古物……可这手柄……”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竟是用一根人的小腿骨打磨制成的!”
小腿骨! 我浑身剧震!童年噩梦中,那戴斗笠的路人被狐妖一口咬断大腿、拎着断腿离去的血腥画面,闪电般刺入脑海!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难道……那梦中的路人,竟与这柄邪异的骨如意有关?!
师伯继续道:“看样子,这邪门法器是那狐妖的。屋里再无他物了。”
师父的声音传来,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嗯,回坛吧。具体情况,如实告知他。如何处置……让他自己定夺。”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摘下耳机,掌心冰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耳机里那阴森的鬼街、破败的茅屋、嚣张的狐妖、燃烧的屋顶、邪异的骨如意……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恐怖的画面,冲击着我的神经。
童年梦中那气派堂皇的徽派神宅,竟已沦为鬼街旁的残破茅棚!而我积攒的福报阴德,竟被这群蛀虫窃取殆尽!愤怒、屈辱、后怕,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内心。
我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拨通了师父的电话。
“师父,录音我听了……”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情况……我大概明白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贫道会为你做几场消灾祈福、增补福德的法事,聊作弥补。” 师父的声音沉稳依旧,“但根本之道,还在于你自身。入道之后,勤修善行,广积阴功,一切自会慢慢好转。神宅……亦会随之修复。”
我沉默片刻,问出了那个最沉重的问题:“师父……那只狐妖……该如何处置?”
电话那端也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需你自行决断。此狐罪孽深重,依律当诛。诛杀之,手段凌厉,可绝后患,但……此举亦会沾染一丝杀业,承负于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师父继续道:“若将其驱离神宅,放其归野……此獠性情狡诈凶戾,出去后定会继续为祸他人,造下新的罪孽。这罪业之承负,同样会算在你头上,因你乃‘因’之源头。且……它极可能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于你,或转嫁祸端于你的至亲。此乃两难之局,利弊皆明。如何选择……在你。”
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将一个生灵,哪怕是邪祟的生死握在手中。这抉择的重量,远超任何职场决策。杀?业障加身。放?后患无穷。承负……承负……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我喉头发紧,艰涩地说:“师父,我……明白了。让我……好好想想。尽快给您答复。”
“嗯,大典之前告知贫道即可。莫要过于忧心,遵从本心即可。” 师父的声音带着安抚。
挂了电话,我颓然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窗外,北京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会议室里却仿佛弥漫着齐云山顶的云雾和神宅鬼街的阴寒。那只叼着烟袋、斜睨神官的狐妖形象,那双没有瞳孔的惨白眼珠,那柄用人类腿骨制成的黄金如意……交替在眼前闪现。
杀伐果断?还是网开一面?
这不仅仅是对一只狐妖的审判,更是对我踏入道门前,心性的一道残酷试炼。冰冷的承负法则,如同悬顶之剑,逼迫我在业障与风险之间,做出属于自己的、无可逃避的选择。窗外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会议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灵魂深处无声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