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京的初夏日,天高得晃眼。我站在车水马龙的朝阳门外大街,隔着喧嚣的马路,望向那片被红墙围拢、飞檐斗拱层层叠叠的古建筑群——北京东岳庙。这座清微玄教的祖庭,离我每日埋头工作的写字楼不过几分钟脚程,几年的日夜奔忙,竟从未踏足。今日换上干净的常服,心头揣着一份沉甸甸的、近乎朝圣的肃穆,才终于走向它。

阳光正好,穿过都市高楼切割出的缝隙,如金色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落在那座横亘在庙前的巨大琉璃牌楼上。这座牌楼通体覆盖着明黄的琉璃瓦,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艺术品。它的歇山顶式样,檐角高挑欲飞,犹如一只展翅欲翔的凤凰,轻盈而灵动。

鸱吻与螭兽盘踞在牌楼的两端,它们怒目圆睁,威严地拱卫着正脊中央那颗硕大的火焰宝珠。这颗宝珠在秋阳的照耀下灼灼生辉,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似乎随时都要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牌楼的南面石匾上,刻着“秩祀岱宗”四个遒劲大字。这四个字相传出自明代权相严嵩之手,历经数百年的风霜洗礼,字迹依然清晰可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而北面则刻着“永延帝祚”,这四个字昭示着皇权与神权的交织,让人不禁感叹古代帝王对神灵的尊崇和对权力的渴望。

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庙门已在眼前。第一重门是棂星门,它的门楣上高悬着一块蓝底金字的“东岳庙”匾额,这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墨色如新,仿佛刚刚书写而成,透着帝王的气度和威严。

迈过棂星门的门槛,迎面便是第二重瞻岱门。这座门的庑殿顶巍峨壮观,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门柱上的一副楹联如两把寒光凛冽的戒尺,当头悬垂,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字字如铁,砸在心头。穿堂而过,左右是怒目圆睁、筋肉虬结的哼哈二将,其后岳府十大太保神像林立,或持锏或按剑,威煞之气扑面而来,无声地诉说着岳府森严。

穿过瞻岱门,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一个宽广无比的广场宛如画卷一般展现在眼前,令人惊叹不已。广场上,数百年树龄的苍槐古柏傲然挺立,它们的虬枝如巨龙盘旋,枝叶繁茂,宛如一把把巨大的绿伞,将秋日的燥热完全隔绝在外。

广场的两侧,矗立着两座御碑楼,宛如沉默的卫士,庄严肃穆。其中一座是康熙皇帝所立,另一座则属于乾隆皇帝。这两座御碑楼气势恢宏,碑身厚重,上面的铭文历经岁月的洗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能够感受到皇家的威严和对这座庙宇的敬畏之情。

在东侧碑楼的后面,更是碑石林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碑林。这些碑石形态各异,有的高大挺拔,有的小巧玲珑,但每一块都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和文化的底蕴。其中有一块碑石格外引人注目,它的石质温润,历经沧桑却依然字迹清晰。走近一看,原来是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晚年亲笔所书的《玄教大宗师张公碑》!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缓缓地走近这块碑石,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在其中的历史。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石面,感受着它所传递出来的岁月痕迹。碑文详细地记载了祖师张留孙开山立派、筹建此庙的艰辛历程,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赵孟頫的书法圆润流畅,遒劲有力,笔锋如刀,力透石背。这些字虽然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但依然栩栩如生,仿佛刚刚书写而成。站在碑前,我仿佛能够看到祖师张留孙当年的身影,他以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在这片土地上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教派。

七百年的时光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祖师风骨透过这些字迹如春风拂面般扑面而来,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顺着广场中央的青石甬道前行。两侧偏殿次第排开。东侧阜财殿,殿内供奉着武财神赵公明与文财神比干,四路财神拱卫,专司人间利禄,香火颇盛。西侧广嗣殿,子孙爷爷、子孙娘娘慈眉善目,身上攀爬着嬉笑的泥塑童子,承载着无数祈愿子嗣绵长、家宅和睦的虔诚目光。殿前香烟袅袅,世俗的祈望在此升腾。

甬道尽头,巍峨的岱岳殿拔地而起,雄踞中轴。这是东岳庙的核心,规制极高,前殿后寝以“工字廊”相连。殿内主祀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神像威仪,金童玉女侍立两旁,年、月、日、时四值功曹分列,更有马、温、赵、岳四大元帅及文臣武将拱卫森严。后寝的育德殿,原为帝后寝宫,如今供奉着移驾至此的金丝楠木雕“三官大帝”神像,雕工繁复,彩绘虽旧,神韵犹存。

我的目光急切地在主殿两侧搜寻。东配殿——三茅殿,供奉茅山三茅真君。紧邻着它的,便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张留孙祖师祠!西配殿——炳灵殿,供奉炳灵公。它的旁边,则是另一位祖师:吴全节祖师祠!

心头一热,快步趋近。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这两座祠殿,相比起主殿的恢弘,显得格外局促、黯淡。殿门被简单的木质栅栏围起,游人止步。透过栅栏缝隙向内望去,光线昏暗。张留孙祖师祠内,供桌老旧,漆皮斑驳,勉强维持着体面。而吴全节祖师祠内的景象,更令人心头发堵——所谓的供桌,竟是四张高矮不一的旧板凳拼凑而成!上面搭着一块边缘磨损的薄木板,权当桌面!两座殿内,香炉寂然,插着几根未曾点燃的线香,灰蒙蒙地杵在那里,显然久已无人供奉。祖师牌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七百年前,正是张、吴二位祖师,于元延祐六年(1319年)在此处置地,一砖一瓦,倾尽心血,建起这座东岳仁圣宫,为玄教在帝都立下万世根基。元帝敕赐匾额,何等尊荣?如今,在这游人如织、香火鼎盛的国家级文保单位内,祖师的栖身之所,竟潦草简陋至此!

我找到一位值守大殿的中年道长,强抑着心绪问道:“道长,请问能否捐资,为张留孙、吴全节二位祖师更换像样的供桌?”

道长抬眼看了看我,语气平淡,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疏离:“居士善心可嘉。捐资可入公账,但无法指定用途。庙内各殿宇修缮维护,自有统一安排,非一日之功,亦无明确时限。”

一股无名之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都点燃。这里可是北京啊!是那寸土寸金、善男信女如云的帝都!更是堂堂正正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竟然连两张稍微体面一些的供桌都舍不得给?

祖师爷亲手奠基的庙宇,历经七百年的风雨沧桑,如今留给后人的,竟然只是如此狭小逼仄的一个角落,还有那四张破旧不堪的板凳?这是何等的凄凉和无奈啊!一种被轻视、被遗忘的悲凉感,如同千斤重担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在主殿后方的办公区、民俗博物馆以及那喧闹的法物流通处转了一圈,所见所闻更是让人心寒。那些新塑的神像虽然光鲜亮丽,但却缺少了那份历史的厚重感;琳琅满目的“开光”纪念品,虽然吸引眼球,却也掩盖不住祖师祠的冷清与寂寥。

在这一片繁华与喧嚣之中,祖师祠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我不禁感到一阵意兴阑珊,心中的憋闷与失落愈发强烈。最后,我怀着满心的惆怅,给二位祖师爷深深地叩首,然后默默地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人倍感压抑的地方。

就在即将步出庙门时,西侧一家法物流通处门前的告示牌吸引了我的目光——“鲜花供奉,神明欢喜”。

一线微光闪过心间。我立刻转身走了进去。

“请问,供奉的鲜花,可以送到庙里任何神殿吗?” 我直奔主题。

店主是位和气的中年人,点头道:“可以的,居士。您想供哪座殿?我们负责摆放、日常养护浇水。”

“张留孙祖师祠和吴全节祖师祠!就在岱岳殿东配殿旁边!但是有栅栏围着……”

“哦,那两处啊,” 店主微微沉吟,随即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低声交谈几句,抬头笑道,“问过庙里管事的道长了,可以进!您挑花吧!”

心头那点憋闷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我精心挑选了两盆开得最盛的紫色蝴蝶兰。花朵如蝶翼般舒展,紫得高贵而沉静,在秋阳下流淌着天鹅绒般的光泽。我取过供奉卡片,提笔蘸墨,郑重写下:

“清微玄教第十七代弟子 虔供”

又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鸡血石印章,蘸了印泥,把自己的玄教法名印在了卡片上,端端正正地钤下鲜红的印记。这是玄教门内传承的规矩,法名与独属的印章,便是身份与道统的凭证,上达祖师,下验同门。

店主推来一辆小拖车,载着两盆生机勃勃的蝴蝶兰,陪我再次折返。行至张留孙祖师祠前,恰巧遇到先前那位值殿道长。他看见我,又看看车上的花,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没多说什么,默默掏出钥匙,打开了那圈象征隔绝的木栅栏。

“吱呀”一声,栅栏开启。我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盆蝴蝶兰,踏入这方平日禁绝凡俗的幽暗空间。祖师牌位在昏暗中静立,香炉冰冷。我将那盆盛放的紫色蝴蝶兰,轻轻、稳稳地放置在斑驳的供桌中央。霎时间,这沉寂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鲜活的气息,沉郁的空气中浮动起清雅的兰香。我后退一步,整肃衣冠,向着祖师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额头触碰冰凉的地砖,那份前所未有的、跨越时空的亲近感,让心潮澎湃难抑。

如法炮制,又将另一盆蝴蝶兰送入吴全节祖师祠。当那盆同样绚烂的紫色取代了板凳拼凑的“桌面”,祖师牌位似乎也在幽光中显得庄重了几分。行礼时,门外已聚集了一小群好奇的游客,隔着栅栏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这能踏入“禁区”供奉的年轻人。

供奉完毕,走出栅栏。值殿道长锁好门,目光复杂地看向我:“居士,方才听你说…是玄教弟子?这玄教…不是明朝时就…没了吗?” 他的语气带着真实的困惑。

我挺直脊背,迎着道长的目光,清晰而郑重地答道:“道长,玄教法脉,从未断绝!自张留孙祖师创教,至今已传承七百余年。我正是第十七代弟子。”

道长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哦…原来如此!刚才想捐供桌的,也是你吧?”

“正是。” 我颔首。

道长沉默片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未再多言,转身走向别处。

离开东岳庙,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头滋味复杂难言。那破败的供桌,那四张拼凑的板凳,像刺一样扎在记忆里。现实的粗粝与祖师殿的寒酸,终究未能被两盆鲜花完全抹平。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无形的碑石压在肩头——他日若有所成,定要重返此地,让祖师的殿堂重现应有的尊严!

回到日常,生活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每日的功课被压缩到极致。清晨,天色未明便起身,雷打不动地吐纳导引,搬运周天。门内的科仪符咒,无论召请神将、书符敕令,一切根基皆在内炼之“炁”。若无真炁催动,万般法术皆成空谈。周末,骑上电动车,在都市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艰难寻觅适合练功的清净角落。公园角落、高山草地,都成了我平日练功的临时场地。暴雨骤降,顶着!寒风刺骨?忍着!天上下刀子,也得出去把这一口“炁”练透了!

书案上,笔墨纸砚占据了半壁江山。铺开宣纸,提笔临摹赵孟頫的《胆巴碑》、《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笔锋在“永字八法”间艰难流转。每每想起东岳庙碑林中那块《玄教大宗师张公碑》,想起赵孟頫与张留孙祖师的渊源,心头便涌起一股动力,更添几分临池的虔诚。幼时未能习字的遗憾,此刻化作加倍的努力。

虚乙师弟与我同在北京,虽相隔甚远,每周的电话交流却成了必修课。或在子夜,或在清晨,互相汇报练功进境,探讨古籍中晦涩的符咒原理,争论某个科仪手诀的细微差别。他推荐我读《清微元降大法》,我与他分享《上清灵宝济度大成金书》的心得。偶尔也涉猎易术推演,在卦爻变幻间体悟天地消息。同门砥砺,让这条孤寂的修行路,多了几分温暖的扶持与鞭策。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丹田的温热流转与电话线两端的热切讨论中,如流水般悄然滑过。案头日历一页页翻过,窗外的银杏由碧绿转为金黄,又片片飘落。都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而我的心神,却日益沉潜于那片古老而浩瀚的玄门深海之中。每一次呼吸吐纳,每一次笔走龙蛇,每一次与师弟的论道,都像是向着那幽暗祖师殿中静默的牌位,向着那七百载未曾熄灭的道统薪火,投去微小而坚定的回应。前路漫漫,唯“勤修”二字,可抵岁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