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谢清睿的请柬送到小院时,正值暮色四合。洒金笺上墨迹淋漓,邀淮王过府一叙,措辞恳切得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字字透着试探。
“鸿门宴。”苏宜安指尖轻点请柬上“务必携苏姑娘同往”的字样,唇角微扬,“这位二殿下,倒是比太子沉得住气。”
谢清晏靠在窗边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连饮三日以赤焰石为引配制的汤药后,眼底那点将熄的火光已重新亮起。他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镇纸,语气淡漠:“他既相邀,本王岂有不去之理。”
“殿下身子未愈,此时赴宴恐有风险。”慕容晓不无担忧。
“风险?”谢清晏轻笑一声,眸中锐光乍现,“本王若是称病不出,才是真让他起疑。”他转向苏宜安,“你可敢与本王同往?”
苏宜安将请柬置于烛火上,看火舌一点点吞噬纸张,声音平静:“臣女正好想会会这位二殿下。”
三日后,睿王府。
与东宫的富丽堂皇不同,睿王府处处透着风雅。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廊下悬着名家字画,就连引路的侍女都举止文雅,言谈有度。
谢清睿亲自在二门迎候。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头戴白玉冠,面容与谢清晏有三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温润。见他们下车,他快步上前,笑容和煦如春风:“七弟肯赏光,为兄喜不自胜。”他伸手欲扶谢清晏,却被苏宜安不着痕迹地挡开。
“二皇兄盛情,清晏岂敢推辞。”谢清晏微微颔首,借着苏宜安的力缓步前行,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几分虚弱。
谢清睿的目光在苏宜安身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深:“这位便是苏姑娘吧?果然兰心蕙质,难怪七弟另眼相待。”
苏宜安屈膝行礼,声音清甜:“二殿下谬赞。臣女不过尽本分,照料殿下起居罢了。”
宴设在水阁。四面垂着竹帘,窗外荷花正好,风过处满池生香。席间除了他们,还有几位宗室子弟和清客文人,其中一人锦衣华服,眉眼风流,正是花想容。
“哟,这不是咱们的病美人吗?”花想容摇着折扇,语带调侃,“听说前几日差点香消玉殒,可把京城多少姑娘的心都哭碎了。”
谢清晏眼皮都未抬:“不及花公子,走到哪儿都是招蜂引蝶。”
花想容抚掌大笑:“知我者,淮王也!”他目光转向苏宜安,眨了眨眼,“苏姑娘,几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这身湖蓝衣裙,正配你冰雪气质。”
苏宜安浅笑:“花公子今日这身紫袍才叫别致,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牵牛花。”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花想容也不恼,反而得意地整了整衣襟:“美人夸赞,受用得很。”
谢清睿在主位含笑看着,亲自执壶为谢清晏斟酒:“这是江南新贡的碧罗春,性温不烈,正合七弟饮用。”
苏宜安却伸手盖住杯口:“二殿下见谅,殿下近日服药,太医嘱咐忌酒。”
谢清睿从善如流地放下酒壶:“是为兄疏忽了。那便以茶代酒。”他话锋一转,“听闻七弟前些日子在护国寺遇刺,伤势可好些了?”
“劳二皇兄挂心,已无大碍。”谢清晏语气平淡。
“那就好。”谢清睿叹息一声,“那日刺客身上搜出的令牌,竟与二皇子府的制式相似,实在让为兄惶恐。幸好后来查清是有人栽赃嫁祸,否则为兄真是百口莫辩。”
苏宜安垂眸抿茶。好一招以退为进,先把嫌疑挑明,反倒显得坦荡。
“二皇兄多虑了。”谢清晏淡淡道,“清晏从未怀疑过皇兄。”
“七弟明白就好。”谢清睿笑容温和,转而看向苏宜安,“苏姑娘那日在宫宴上智破北凛毒计,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姑娘师从何人,竟有如此见识?”
来了。苏宜安放下茶盏,笑容无懈可击:“臣女愚钝,不过是家父在世时教导过几句防身之道,加上自幼喜欢翻阅杂书,侥幸识得那相思引罢了。”
“哦?”谢清睿眸光微闪,“苏通判竟还精通毒理?真是深藏不露。”
“家父只是好读杂书,称不上精通。”苏宜安四两拨千斤,“倒是二殿下博闻强识,连边陲小国的奇毒都了如指掌,才让臣女佩服。”
席间霎时一静。几位宗室子弟交换着眼神,花想容摇扇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谢清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苏姑娘何出此言?”
“臣女只是好奇,”苏宜安睁着一双明澈的眼,语气天真,“北凛的相思引并不常见,二殿下久居京城,是如何一眼就认出臣女说的是这种毒呢?”
水阁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荷叶的声音。
谢清睿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带笑:“本王也是从古籍中看来。倒是苏姑娘,似乎对北凛之事格外熟悉?”
“臣女不敢。”苏宜安微微低头,“只是家父曾任边关书记官,常与臣女说起北凛风物,故而略知一二。”
谢清晏适时轻咳几声,脸色愈发苍白:“宜安,不得无礼。”
苏宜安立刻噤声,乖巧地为他添茶。
谢清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忽然笑道:“七弟得此良伴,真是福气。说起来,婉妃娘娘若在天有灵,见七弟如今这般,也该欣慰了。”
谢清晏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苏宜安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手臂,心知这是谢清睿的又一试探。她轻轻按住谢清晏的手,对谢清睿嫣然一笑:“二殿下说的是。婉妃娘娘蕙质兰心,殿下承其遗泽,自然福泽深厚。说起来,臣女曾听家父提过,婉妃娘娘生前最爱的就是荷花,尤其这白荷,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正如娘娘品性高洁。”
谢清睿的脸色微变。婉妃爱白荷是宫中秘辛,知道的人并不多。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匆匆入内,在谢清睿耳边低语几句。谢清睿神色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
“七弟,”他放下酒杯,语气依旧温和,“为兄忽然有些琐事要处理,暂且失陪。诸位慢用,务必尽兴。”
他起身离去,衣袂带风。
花想容摇着扇子凑过来,压低声音:“二位可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咱们二殿下气走了。”
苏宜安与谢清晏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
谢清睿亲自送他们到府门前,神色如常,仿佛席间那片刻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暖轿让给谢清晏,又命人取来一件狐裘为苏宜安披上,周到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七弟好生休养,”他扶着轿门,声音温和,“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府上说一声。”
谢清晏微微颔首:“多谢二皇兄。”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苏宜安立即握住谢清晏的手腕诊脉,眉头微蹙:“殿下方才饮的那口茶...”
“无妨。”谢清晏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只是寻常的安神茶,分量很轻。”
苏宜安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蹙起眉:“二皇子此人,比太子难对付得多。”
“他自幼便是如此。”谢清晏靠在她肩头,声音里带着倦意,“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思深沉。当年在尚书房读书时,太傅就说过,诸皇子中,二皇兄最擅隐忍。”
“他今日特意提起婉妃娘娘...”苏宜安欲言又止。
谢清晏闭了闭眼:“他在试探。试探本王是否知道母妃真正的死因。”
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在轿外低声道:“殿下,北境急报!”
谢清晏猛地坐直身子:“说。”
“赵将军来信,西北援军已到,北凛暂时退兵三十里。但...但军中发现疫病,已有数百将士病倒。”
苏宜安与谢清晏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疫病...这比敌军更可怕。
轿子在夜色中平稳前行,而一场新的风暴,已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