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之外,流动的霓虹泼洒着病态的华彩,将城市剪裁成一片片虚幻的糖纸,黏贴在深色隐私玻璃上,又悄无声息地碎裂、剥落。车内是另一个被真皮、香氛和静音科技精心构筑的茧。空调恒温系统的低鸣如同远古海底的叹息,沉甸甸地熨帖在每一寸感官。后排过于宽敞的空间,此刻却被一种奇异的、刚刚从战场上归来的松弛感所填满。
沈曦倚在如天鹅绒巢穴般的座椅深处,头微微偏向车窗外。流动的光影在她冰凉的侧脸上流淌,涂抹着深浅不一的玫瑰紫与电子蓝。然而,她的唇角却无法抑制地、微微向上牵扯着。那弧度细小微妙,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刀锋上新淬的火苗,燃烧着纯粹的、劫后余生般的快意。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解气,带着辛辣的硫磺气息。在她身侧,予安同样松弛地陷在皮革的怀抱里。侧脸轮廓在窗外交替划过的光带中明灭不定,鼻梁与下颌的线条在光影切割下显得尤为深邃、沉静,如同博物馆玻璃展柜里一件刚从千年尘封中启出的、价值连城的祭器。
空气粘稠而静谧,无声流淌着胜利后的倦怠与微醺。
忽然——
一声极轻、极脆的笑,如冰玉碎裂在暖绒里,骤然刺破了这精密的寂静。沈曦肩膀微颤,那笑声如同被囚禁过久的泉水,终于挣破了闸口。在密闭得如同宇宙孤岛的车厢内,它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一种近乎孩童式的、毫无遮拦的畅快淋漓。
她终于转过头来。被霓虹染成琉璃色的眼眸,此刻灼灼地钉在予安的侧脸上,如同夏夜的流火撞进深潭。毫不掩饰,她的视线像鉴赏一件初次确认其价值的失落的珍宝,里面翻涌着激赏与一种近乎惊奇的探究。她身体微微侧倾,向他靠近了一些。真皮座椅摩擦发出低微的、粘腻的响声。她压低了嗓音,那声音裹着玩笑糖衣,内里却裹着锋锐真实的惊叹:
“我说——”温热的气息拂过予安颈侧的皮肤,“白彬你这张嘴…”眼波流转间,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是淬过什么上古奇毒吧?”她轻轻喟叹,如同在品鉴一柄传说中的神兵,“见血,封喉,干脆利落啊。”
予安薄薄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暗夜水面一道稍纵即逝的涟漪。他收回投向虚无霓虹的目光,转向身侧那张流光溢彩的脸。沉静幽深的眼瞳中,清晰地映着她此刻如星辰般熠熠燃烧的双眸。他开口,语调是山间寒潭特有的平稳:
“效果…还行?”声音低沉,在静默中激起细微的共振。
沈曦脸上的笑容骤然盛开,如同带血的罂粟瞬间点燃。她重重地点头,几缕长发随之晃动:“岂止还行?”尾音上扬,带着难以抑制的、如烈酒烧喉般的酣畅,“简直是——大快人心!”她微微后靠,似乎想平复胸腔里奔涌的气流,但视线依旧贪婪地锁在予安脸上,舍不得移开分毫。“李胖子那伪科技项目被你戳破的时候,”她模仿着对方惊恐的表情,嘴角勾起刻薄的冷意,“那张肥脸绿的哟,活像腌坏了的苦瓜!还有那个娘炮贾森…”她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被你一层层扒干净底裤,瘫在沙发里抖得筛糠,活脱脱就是条抽了骨头、扒了皮的赖皮狗子!”她的呼吸因兴奋而略显急促,目光深处翻涌着激赏的浪潮,“精彩,真是精彩绝伦!你这‘男朋友’…”她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玩味,“简直,超乎想象地…好用。”
予安似乎被她的快意沾染,身体更深地陷入柔软椅背的包裹。车内馥郁的空气似乎也松快了些许。他侧过头,视线扫过窗外飞速滑过的灯河,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谈论日程安排般的漫不经心:
“那么,”喉结微微滚动一下,声音在恒温空调的低吟中平稳流淌,“今天这场‘斗兽游戏’的副本…”他侧回脸,目光落在沈曦因兴奋而微红的侧颊上,“还剩下…几个终极BOSS等着我们大驾光临?”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车内的空气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烙铁!发出无声的、尖啸的嘶吼!
沈曦脸上那如同盛放在血色夕阳下的、恣意张扬的罂粟花笑容,瞬间凝固、僵硬。然后,如同被看不见的霜雪侵袭,一丝丝、一层层地剥落、碎裂、凋零。眼底灼热的光芒骤然熄灭,如同电源被粗暴切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荒原。
她放在膝上的那只手,那只不久前还在为胜利而微微颤抖的手,蓦然蜷缩起来。白皙的指关节绷紧、突起,失却了血色的指尖用力按进掌心柔软的丝绸面料,留下深深的褶皱。如同受惊的贝类骤然收紧了脆弱的软肉。
车厢里空调系统尽职运转的低鸣,在此刻忽然变得异常刺耳,像无数细小的铁砂在金属管道里高速摩擦。
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一秒。两秒。
沈曦的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吞咽一块粗糙冰冷的、布满尖刺的硬物。终于,极其干涩、低沉、像在沙砾上摩擦的声音,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最后…一个。”声音沉得如同坠入深渊的石块。
有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箭矢,精准地扎入她灵魂最脆弱的缝隙。那个名字——仅是意念触碰,便足以撕裂所有强行拼凑的平静假面。那是深埋于岁月淤泥之下、未曾真正腐烂的……心上碑。
短暂的、几乎令人怀疑是否存在的停顿。极度的压抑让空气扭曲变形。她倏然转过头去,动作急促而决绝,如同要逃离某个近在咫尺的噩梦。视线再次投向车窗外那片被无限拉长的、虚幻的霓虹深渊。目光失焦地、固执地追随着某个不断后掠、又永不抵达的焦点,仿佛在无边的流放中徒劳地搜寻着早已湮灭的灯塔。
“…陆廷。”我的…白月光。
这名字像一句终章的咒语。名字出口的瞬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沉重得压垮了整片空气。
说完这句,沈曦便彻底沉沦。身体凝固成一块冰冷的碑石,深陷在真皮座椅柔软的囚牢里,眼睫低垂,隔绝了窗外所有流动的、斑斓的诱惑。她紧紧抱着自己蜷缩的双腿,被铐住的脚踝似乎骤然沉重万钧。
车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先前弥漫着血腥复仇后的快意硝烟与隐秘亲昵调侃的温热气息,被某种沉重、黏腻、冰冷、带着铁锈腥味的寂静所取代。这寂静如同沼泽底淤积了千年的淤泥,缓慢地淹没了奢华的脚垫、昂贵的手工缝线、甚至予安同样沉静下来的侧影轮廓。只有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永不疲倦的霓虹光影,依旧在沉默地变幻着颜色,如同无声哀悼的磷火,燃烧在这座移动的金属棺椁之外,映照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和一个在深渊边缘骤然失去方向的沉默剪影。那点电子脚铐的红光,在深色的裤脚边缘,如同墓穴深处残存的、微弱而永恒的…悼亡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