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冰冷的不锈钢轿厢壁,如同记忆熔炉里扭曲的镜面。微弱的光线在表面流动、变形、流淌。予安半扶半抱着怀中那具滚烫而瘫软的躯壳,两人的倒影在金属的褶皱中蠕动、纠缠、拉长又压扁,如同水银中挣扎的模糊幽灵。沈曦的头颅无力地深埋在他肩窝凹陷,发丝凌乱地黏附在汗湿的皮肤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意识涣散的灼热气流,喷在他同样紧绷的颈侧。轿厢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中,他仿佛抱着一个即将被地狱熔炉吸走的祭品。
“叮——”
冰冷的金属提示音如同丧钟敲响。沉重的门扉向两侧无声滑开,一条被雪亮顶灯劈开的、光秃秃的白色走廊,带着消毒水般刺鼻的辉煌,骤然塞满整个视野。
强光如同滚烫的铁水泼在沈曦脸上。她身体猛地一颤,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溺水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挣脱予安的扶持!失去支撑的身体踉跄向前,细高跟踩在地面发出脆弱的哀鸣。她扑向敞开的电梯门框,惨白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凉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如同嶙峋的枯枝扒在悬崖尽头,才勉强稳住没有栽进那片令人眩晕的白芒里。前方不远处,指纹锁屏幕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如同通往深渊的鬼火,映照着她剧烈颤抖、久久悬在半空、迟疑而恐惧的指尖。
终于,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那根食指按了上去。
“咔哒——”
沉重的实木门轴发出极其喑哑、极其疲惫的呻吟,如同尘封千年的墓穴在叹息中被推开。
沈曦的身影如同被门后的黑暗瞬间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跌跌撞撞地扑入那片曾经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空间里。仅仅几步之后,她便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脊骨,整个人重重地砸向客厅中央那张巨大而柔软的皮沙发。
“噗——”
昂贵的的皮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呻吟。瞬间被她的体重压出深深的凹陷,如同沼泽贪婪地吞噬着坠落的活物。她瘫软在其中,像一滩没有形状的、被剔净骨肉的软体动物。昂贵的丝质衣物皱巴巴地黏在她蜷缩的身体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
予安随后踏入这片弥漫着熟悉香氛与陈旧皮革气息的玄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洪流瞬间裹挟了他的感官——混合着灰尘、昂贵香氛,以及一种更幽深的、仿佛来自时光尘埃底部的气味。他抬脚的瞬间,角落阴影里,那片巨大龟背竹浓绿肥厚的叶片,如同沉睡中被打扰的亡灵伸出的冰冷指爪,带着冰凉的触感和微不可闻的沙响,猝不及防地擦过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背。
嗡——
电流般的战栗猛地窜上予安的脊椎!
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瞬间钉在原地!全身肌肉猝然紧绷如铁!那只被叶片触碰过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锐利的痛感。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迅速包裹上来,将他塑成一尊被无情焊死在玄关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僵硬冰冷的铁像。
几天前,书房。
意识瞬间被撕扯回那间被复仇毒焰填满的幽暗书房。予安深陷在一张漆黑的、如同吞噬光线的黑洞般的旋转皮椅深处。高耸的椅背如同沉重的墓碑,将他上半身彻底吞入冰冷的阴影牢笼。唯有搭在金属扶手上的指节,在书桌上唯一一盏射灯惨白的光束下,惨白得如同久埋地底的嶙峋白骨。
顾沉如同一尊黑色的花岗岩雕像,矗立在巨大白板的阴影边缘。他冰冷的手指捏着一支激光笔,猩红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光点,在满布照片与复杂箭头的白板上,如同毒蛇吐信,最终“啪”地一声,死死钉在一张俯视角拍摄的、华丽公寓全景照片上。
“你和母亲曾经栖身的那个高级公寓…”顾沉的声音毫无温度,如同铁器摩擦,“现在,被沈曦当成了安睡的王座,舔舐毒血的安乐窝。”猩红的血点在那公寓模型图上缓缓灼烧。
红点“啪”地熄灭,如同掐灭一颗心脏。
顾沉猛地转身!半张脸孔被书房更深的黑暗吞噬,半张脸暴露在射灯下,肌肉线条刚硬如刀刻。他的眼神在明暗交界处骤然亮起,锐利如冰冷的钩索,带着剖开血肉的决绝,直刺阴影中予安的双眼:
“钥匙孔就在这里了,周予安。”声音低哑如同钝刀在骨头上刮擦,“你最熟悉、最刻骨的沙场。”猩红的光点似乎还在视网膜上灼烧,“想尽一切手段…”他步步紧逼,阴影如同铁幕压下,“回到那里!钻进去!”
旋转椅的轴承发出极其细微、如同锈蚀关节强行扭动的“吱嘎”声。
“用你这张脸,”顾沉的声音淬着地狱的寒冰,字字如钢钉凿入,“用沈曦贪恋的这副身子当钥匙!撬开她的嘴!更要撬开…”那血色的焦点仿佛要烧穿照片上的门锁,“那房间!每一寸墙皮!每一道缝隙!”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复仇的尖啸,“当年把你母亲推下深渊的那个‘意外’…那开启地狱的钥匙…”猩红光点骤然在照片核心区——一间标注为书房的区域——疯狂闪动,“一定就卡死在这座宫殿的某个角落!某个被施了遗忘咒的、积满灰尘的…”
顾沉身体前倾,阴影完全覆盖了予安:
“…或许,它就睁着眼睛,就藏在…沈曦的眼皮底下!”
旋转椅的“吱嘎”声骤然放大!予安从冰冷的阴影墓穴中缓缓前倾!惨白的射灯光芒如同探照灯猛地照亮他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下颌线条,那道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而他的眼底,被强行撕裂的、深埋的创伤记忆如同沉睡的地狱火山瞬间爆发,狂烈、混乱、足以焚毁理智的风暴在瞳孔最深处疯狂翻涌!他死死盯着白板上那个被红色血点钉穿的位置——母亲的旧书房,那扇紧闭的、通往炼狱或天堂的门扉。每一个像素都在视网膜上灼烧出血色的烙印。
视线如同被强力磁石吸附,无法移动分毫。予安僵硬在玄关的黑暗里,垂下的目光死死钉在脚边那片巨大而沉默的龟背竹叶片上。叶片上深邃的脉络如同冻结的黑色血痂。
被龟背竹叶擦过的手背一片冰凉,胃袋如同被冰锥搅动。
两年了…我像个游魂,再一次撞进这道门…撞进埋葬了母亲最后一口气的坟墓里。龟背竹冰冷的叶缘划过皮肤时…我几乎以为…那还是母亲在旧时光里伸出手,提醒我擦去鞋上的浮尘…
予安的视线缓缓滑过玄关,滑过巨大的龟背竹,滑过冰冷反光的大理石地面,最终凝滞在尽头——
客厅中央。
波西米亚风格的彩绘陶罐依旧静默地立在窗边宽大的原木花几上,罐身狂野的蓝白交织的藤蔓图腾,依旧带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热烈倔强。下方,那条熟悉的、几何线条扭曲交错的土耳其旧地毯,依旧固执地铺展在客厅中央,仿佛时间未曾挪移过分毫。而墙壁上,那道诡谲的莫比乌斯环纹路壁纸,深绿与暗金丝线构成的无限循环迷宫,也依旧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无声延伸,吞噬着视线。
连尘埃…都凝固在母亲离开那天的形状。龟背竹在疯长,陶罐未添新釉,地毯花纹磨损的角落依旧…时间在这间屋子里成了封存尸骸的琥珀,每一口呼吸都粘稠着往昔的气息。唯独…唯独这张浸透阳光的皮沙发深处,瘫坐的祭品…换成了仇人的女儿!
予安的目光终于从冰冷的龟背竹叶抬起,如同淬火的刀刃,穿透昏暗的光线,带着千钧的憎恨,狠狠扎向沙发深处那滩名为沈曦的、毫无生气的躯壳上。她蜷缩在宽大沙发的中心凹陷处,昂贵的衣裙凌乱地包裹着曲线,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细微颤抖的肩膀暴露在外。龟背竹巨大墨绿的叶片在她身后投下沉重如棺盖的阴影。
看看你周予安!
予安的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钝痛。
一砖一瓦!都在替母亲流干最后一滴血!她仇人的女儿…像条被打断脊椎的蛞蝓…像滩烂泥一样…瘫在你童年听母亲讲故事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