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马车碾过淮南官道上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李煜掀开帘子,一股湿润的甜香扑面而来,与钢铁工坊的焦灼气息截然不同。道路两旁,成片的甘蔗林在晨风中摇曳,青翠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殿下,前面就是淮南糖坊了。"李进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李煜点点头,目光却被远处田垄间的一幕吸引——几个佝偻着背的农人正用木桶从沟渠中取水,一瓢一瓢地浇灌着干渴的甘蔗苗。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疲惫,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
"淮南之地河流纵横,为何灌溉还如此费力?"李煜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窗框。
姜尚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听王校尉说,此地虽多水,但地势不平,高处田地难以引水。农人多靠肩挑手提,甚是辛苦。"
马车转过一道弯,糖坊的轮廓豁然出现在眼前。数十间砖木结构的作坊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开阔地上,几缕青烟从高大的蒸糖棚中袅袅升起。坊门外,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早已率领一众匠人恭候多时。
"草民鲁拾捌,恭迎殿下!"那汉子见马车停稳,立刻上前行礼,声音洪亮如钟。
李煜下车时险些踩空——他的目光被鲁拾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吸引住了。那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伤口还泛着新鲜的红色。这双手的主人显然常年与滚烫的糖浆打交道。
"鲁匠首不必多礼。"李煜虚扶一把,忽然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奇特的焦糖混合着药草的气息,"听闻淮南糖坊的'凝霜糖'名扬四海,今日特来见识。"
鲁拾捌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殿下谬赞了。这边请——"他侧身引路时,李煜注意到他的右腿有些微跛,想必是常年站在滚烫的糖锅旁落下的病根。
糖坊内的景象令李煜大开眼界。第一进院落中,数十名赤膊壮汉正将成捆的甘蔗送入巨大的石碾之下。随着水牛拉动碾轮,清甜的汁液从碾槽中汩汩流出,汇入地下的木槽。
"这是我们新改良的双轮碾。"鲁拾捌骄傲地指着碾槽,"比单轮出汁多三成。"
穿过蒸腾着热气的大棚,景象更为壮观。二十口大铁锅排成三列,每口锅旁都站着两个手持长柄铜勺的匠人,不断搅动着锅中粘稠的糖浆。热浪扑面而来,李煜的额头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小心脚下。"鲁拾捌突然伸手拦住他,"这里常有糖浆溅出,沾上就脱层皮。"
李煜低头,果然看到地面上凝结着许多琥珀色的硬块。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蹲在不远处,用铁铲费力地清理这些糖渣。少年抬头时,李煜看到他右脸颊上有一块醒目的烫伤疤痕。
"温度分三等。"鲁拾捌没注意李煜的走神,继续介绍道,"头锅最沸,去杂质;二锅稍温,凝糖色;三锅文火,定结晶。"
走到最后一进院落,景象突变。十几名身着洁净麻衣的妇人围坐在长桌前,正将冷却的糖浆倒入各种形状的陶模中。阳光透过苇席屋顶的缝隙洒落,在她们灵巧的手指间跳跃。
"这是'凝霜'的关键。"鲁拾捌压低声音,仿佛在透露什么秘方,"要在糖浆将凝未凝时入模,早了不成形,晚了就粗糙。"
参观结束时已近正午。李煜的锦袍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但他浑然不觉,脑海中全是方才所见那些精妙的工艺细节。这些匠人用最原始的工具,创造出了令人惊叹的制糖技艺。
"鲁匠首,糖坊月产几何?"在临时准备的茶室里,李煜啜着用甘蔗糖调味的清茶,突然发问。
鲁拾捌正在倒茶的手顿了顿,茶水溅出几滴在案几上:"回殿下,若原料充足,月产'凝霜糖'可达三千斤。但..."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但说无妨。"
"但甘蔗总是不够。"鲁拾捌放下茶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淮南水土适合种蔗,可高地缺水,低地又怕涝。去年大旱,三分之一的蔗苗枯死,糖坊停了两个月工。"
李煜眼中精光一闪:"我观此地河网密布,为何还会缺水?"
"殿下明鉴。"鲁拾捌苦笑着指向窗外远处的高地,"水在低处流,田在高处旱。农人日夜担水,也浇不了几亩地。"
午后,李煜执意要去田间实地察看。鲁拾捌拗不过,只好带路。他们沿着田埂行走时,几个正在休息的农人慌忙跪拜。李煜注意到他们脚边摆着的木桶已经干裂,桶底还沾着新鲜的泥浆。
"老丈,一日能浇多少地?"李煜蹲下身,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
老人惶恐地搓着手:"回、回大人,小老儿和儿子两人,起早贪黑...一天能浇半亩...就累得直不起腰了..."
李煜站起身,环视四周。不远处,一条小河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而高处的田地却龟裂如龟背。这个画面与他记忆中的某个影像完美重合——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古代水车插图。
"鲁匠首,我有一法,或可解此困。"李煜突然开口,声音因兴奋而略微发颤。
回到糖坊的工棚,李煜要来纸笔,伏案疾书。姜尚儿在一旁研墨,看着自家殿下笔下渐渐浮现出一个奇特的圆形结构:巨大的轮子,上面均匀分布着竹筒或木箱,轮轴连接着长长的导水槽。
"此物名为'水转翻车'。"李煜指着图纸解释,"借水流之力带动轮转,竹筒汲水至高处,倾入导槽,自流灌溉。"
鲁拾捌的眼睛越睁越大,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图纸,生怕弄破了:"这...这..."他结巴了半天,突然扑通跪下,"殿下天纵奇才!若得此物,淮南万亩旱地皆可变良田!"
"快快请起。"李煜连忙扶起这位激动的匠首,"不过纸上谈兵,还需能工巧匠将其变为实物。"
鲁拾捌起身后,突然转身冲向门外,片刻后带着三个年长的匠人回来:"殿下,这是坊里最好的木匠、铁匠和泥瓦匠。您说什么,他们就能做出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糖坊一角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场。李煜亲自指导匠人们调整设计:轮径要多大才能获得足够扭矩,竹筒角度如何调整才能最大限度载水,导水槽的坡度要多少才能保证水流顺畅...
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河面上时,一架高达两丈的木制水车已经巍然矗立在河边。数十名匠人和农人围在四周,屏息等待着历史性的一刻。
"放水!"随着鲁拾捌一声令下,临时筑起的水坝被掘开。河水奔涌而下,冲击着水车的叶片。巨大的轮子先是迟疑地晃了晃,随后发出"吱呀"一声,缓缓转动起来。
"动了!动了!"人群爆发出欢呼。
轮子越转越快,固定在轮缘上的竹筒依次没入水中,盛满清水后被带到最高处,然后自动倾斜,将清冽的河水倒入导水槽中。水流顺着竹制管道,一直流向远处的高地农田。
一个老农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接住从竹管中流出的清水,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神物啊...这是老天爷赐的神物..."
李煜站在人群中,嘴角含笑。姜尚儿注意到,殿下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成功运转的水车上,而是望向更远处——那些即将因这一发明而改变命运的农人们。
"殿下,此物当命名以纪。"鲁拾捌激动地说。
李煜沉思片刻:"就叫'惠民车'吧。"
当天傍晚,糖坊举办了简单的庆功宴。鲁拾捌献上了特制的"凝霜糖雕",是一架精巧的水车模型,在烛光下晶莹剔透。李煜尝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竟比往日更加醇厚。
"鲁匠首,水车之法可在淮南推广。"宴席将散时,李煜正色道,"我会奏请陛下,从今往后,糖工坊每年半数盈余,助朝廷推行善政!,拨专款助各乡建造。"
鲁拾捌突然离席,郑重叩首:"殿下仁德!草民代淮南万千农人叩谢!
夜深人静时,李煜独坐在临时居所的窗前。月光下,新造的水车轮廓依稀可见。他摩挲着茶杯,忽然想起钢铁工坊里的鲁蛋,想起那个关于齐太祖姜云的惊人猜想。如今我又在糖坊留下了"惠民车"——这是否会成为后世史书上又一个谜团?
李煜正在书写一卷手札,姜尚儿轻轻走进来,为他披上外袍:"殿下,夜深露重。"
"尚儿,你说..."李煜望着远处转动的水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百年之后,会有人相信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能凭空想出这样的东西吗?"
姜尚儿怔了怔,随即笑道:"殿下博览群书,聪慧过人,想出什么奇巧都不为过。"
李煜笑了笑,没有解释。窗外,水车吱呀作响,像是时光流转的声音。
暮春时节的岭南,空气中飘荡着蔗糖的甜香。李煜站在糖坊二楼的露台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甘蔗田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他端起青瓷茶杯,茶汤里浮着几片新采的茉莉花瓣。
"鲁匠首。"李煜忽然转身,茶杯在指尖轻轻转动,"你们可曾试过用甘蔗酿酒?"
正在添茶的鲁拾捌手臂猛地一颤,茶壶嘴磕在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满脸风霜的老匠人瞪大眼睛,左颊上的烫伤疤痕随着面部肌肉抽动:"甘...甘蔗制酒?"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壶把手,"殿下说笑了,糖浆倒是能做,酒嘛..."他摇摇头,束发的布巾垂下一角,"老朽制糖三十年,从未听闻甘蔗还能制酒的。"
李煜唇角微扬。他今日穿着月白色常服,腰间只悬着一枚羊脂玉佩,可通身的气度仍让糖坊的匠人们不敢直视。他将茶杯轻轻放在樟木案几上,杯底与桌面相触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甘蔗含糖丰富,正是酿酒的好原料。"李煜从袖中取出一册绢布包裹的手札,"我在此手札中找到此法。"他翻开手札,露出里面工整的蝇头小楷,"取糖蜜兑水三倍,加入酒曲发酵,月余可得美酒。若用新鲜榨汁直接发酵,风味更佳。"
鲁拾捌不自觉地凑近几步。这位匠首识字不多,但李煜手指划过的地方,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他看见"糖蜜"二字旁边画着糖坊里常见的陶缸,看见"酒曲"边上勾勒着熟悉的饼状物。
"...发酵温度需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李煜的指尖点在绢帛某处,"待酒液澄清,装入陶瓮密封。"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埋地三月更添风味,若是用荔枝木制的酒桶,还能带上果木香气。"
鲁拾捌突然从怀中掏出个油腻腻的小本子,用炭笔飞快记录。纸页间夹着的糖渍将边缘染成了琥珀色。他画图极快,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转眼就勾勒出发酵桶的样式——正是糖坊里用来化糖的那种大木桶,只是多了个古怪的曲管装置。
姜尚儿端着茶点进来时,看见鲁拾捌佝偻的背影像只发现蜜源的工蚁。老匠人记了满满两页纸,炭灰沾在鼻尖都浑然不觉。侍女将芙蓉糕放在案几上,注意到殿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殿下!"鲁拾捌突然抬头,炭笔在纸上戳出个黑点,"草民想起一事!"他激动得布巾都散开了,灰白头发支棱着,"往年总有糖蜜存放不当,夏天发酵变酸,只能当废料倒掉。"他粗糙的手掌拍在大腿上,发出啪的声响,"若按殿下所言,那岂不是..."老匠人搓着手,指节处的老茧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窗外的甘蔗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李煜拾起一块芙蓉糕,酥皮簌簌落下几粒芝麻:"正是。此法既可避免浪费,又能多一项进益。"他咬了一小口糕点,唇边沾了点碎屑,"糖坊可专设酒坊,试制成功后推广开来。"芝麻的香气在室内弥漫,"于民于国都是好事。"
鲁拾捌郑重地收好本子,将它塞回怀中时,粗布衣裳发出窸窣声响。他后退三步,突然行了个大礼,额头几乎触到青砖地面:"殿下点拨之恩,草民没齿难忘!"抬起头时,眼眶竟有些发红,"明日...不,今晚就试制第一批!"
姜尚儿注意到,鲁拾捌退下时看殿下的眼神变了。那目光里除了先前的恭敬,更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老匠人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砖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老甘蔗。
"尚儿。"李煜忽然唤道,"去取我那套琉璃酒具来。"
侍女应声时,听见殿下轻声自语:"该尝尝岭南的月色了。"她抬眼望去,发现殿下正望着初升的月亮,眼中映着银辉,竟比手中的琉璃盏还要透亮。
夜深时分,糖坊一角灯火通明。鲁拾捌带着三个老师傅围在改良过的发酵桶旁,桶身还带着新鲜的刨花痕迹。
"老鲁,真要按殿下说的做?"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师傅小声问,"万一糟蹋了这批糖蜜..."
鲁拾捌从怀中掏出那本笔记,炭笔画的图纸在灯下格外清晰:"王哥,你闻闻。"他掀开桶盖,甜腻的气息中已经混入一丝酒香,"这才三个时辰!"
发酵桶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有什么新生事物正在酝酿。王师傅凑近时,看见浑浊的液面上泛着细密的气泡,在油灯照耀下如同碎金。
角落里,年轻的学徒抱着酒曲坛子打盹,梦里全是殿下说的"荔枝木香"。鲁拾捌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戏。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滴敲打芭蕉叶的声音中,鲁拾捌摸出珍藏的烈酒抿了一口。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想起殿下白日里说的话。那些字句就像酒曲,正在岭南的土地上悄悄发酵。
"了不得..."老匠人喃喃自语,炭笔在本子上又添了几笔。这次他画的是殿下站在露台上的背影,衣袂翻飞处,隐约可见远方的甘蔗田。
雨越下越大。发酵桶里的气泡声渐渐连成一片,如同春雷滚过岭南的群山。
鲁蛋暗自思忖,近期跟随这位皇子殿下沿途所展现的才智令他惊叹——无论是改良神臂弩的机巧、巧妙运用水车灌溉,还是首创甘蔗制酒之法,种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如泉涌般源源不绝。他心中不由升起敬畏,暗想以此天赋与创新,殿下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次日清晨,当队伍准备离开淮南时,鲁拾捌带着全体匠人跪在道旁相送。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有了水车,他们的甘蔗将不再受制于天时,他们的糖坊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
马车驶出很远,李煜回头望去,仍能看到河边那架高大的水车在晨光中缓缓旋转。它不仅仅是一个灌溉工具,更是一颗改变这个时代的种子,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走去采石矶。"李煜收回目光,对鲁蛋说道,"该去制造我们的钢臂弩了。"
车轮滚滚向前,道路两旁,甘蔗的新苗正在抽芽。远处,又一处高地上,农人们已经开始测量地形,准备建造第二架"惠民车"。历史的轨迹,正在这细微处悄然改变。
抵达采石矶军器监箭头工坊时,空气中弥漫的铁腥味与淮南糖坊的甜腻气息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混合着铁矿砂粗粝质感、煤炭燃烧时刺鼻焦味以及金属锻打特有震荡的复合气息,甫一靠近便扑面而来,沉重而极具压迫感。工坊依陡峭江岸而建,背靠山岩,面朝滔滔江水,黑压压的一片棚屋与砖石建筑群仿佛巨兽匍匐,四周望楼高耸,甲士巡逻,戒备之森严,远超寻常作坊。
果然不出李煜所料,得知殿下将至,匠首鲁拾叁早已带着几名心腹大匠恭候在那两扇以铁皮加固的厚重木门外。鲁拾叁此人,身形精干矮壮,犹如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铁,皮肤被炉火熏烤成深沉的古铜色,手掌异常粗大,指节因常年紧握铁锤而明显变形凸出,布满厚茧与零星烫痕。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如盯准猎物的鹰隼,沉静中透着一种对材料极致熟悉的洞察力,那是数十年如一日与钢铁、火候、力道打交道才能淬炼出的专注。
马车甫一停稳,最先跳下来的果然是鲁蛋。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鲁拾叁面前,也顾不得完整的礼节,一把抓住对方肌肉虬结的小臂,激动得嗓音嘶哑而颤抖:“拾叁哥!殿下!殿下他这一路……简直是鬼斧神工,不,是天人手段!你绝想象不到!”
李煜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掠过一丝了然的弧度。他抬手,轻轻止住了正要紧随护卫的李进,只带着姜尚儿,信步踏入那喧囂震天的工坊内部。
一入门内,声浪与热浪便如实质般汹涌扑来。巨大的水轮在外侧江流推动下发出沉闷的隆隆巨响,通过复杂的连杆机构,将力量传导至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锻锤。那些重逾百斤的水力巨锤规律地起落,轰然砸在烧得白亮的铁坯上,每一次撞击都地动山摇,溅起漫天耀眼的火星,如同暴雨逆流。较小型的手动锻锤则敲打出更加密集急促的叮当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钢铁交响。
匠工们大多赤膊上身,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汗水如溪流般淌下,在布满烟灰与煤屑的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他们神情专注近乎凝固,对周遭的喧闹与高温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手中钳着的通红铁料以及锤落下的细微形变。有人负责反复锻打成型,有人负责掌控火候,有人负责淬火——那烧红的铁器浸入冷水瞬间爆发出“刺啦”一声锐响和冲天白汽,有人则在砂轮前打磨半成品的毛刺,咻咻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整个工坊就是一个巨大、精密而枯燥的有机体,每一个环节都紧密衔接,每一个人都是这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重复着千篇一律却要求极高的动作。空气灼热,呼吸间都带着铁屑的微尘感,比淮南糖坊的蒸棚更令人窒息。
李煜缓步穿行其间,玄色衣袍的袖摆轻轻拂过堆放的铁料。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已成型的箭头胚子,寒光闪烁;扫过正在精心校准的弩机括机零件,结构繁复。工艺无疑是顶尖的,代表着这个时代官造军器的最高标准,每一件都流淌着严谨、耐用与杀戮之美。但看久了,其本质无非是体力、经验与时间的无限叠加,一种建立在人力极限上的精良。
他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诸如联动传动、标准化构件流水作业、甚至借助水力驱动的简易车床等零碎念头,但它们只是无声地浮现,又无声地沉入思维的深海。变革需要土壤与时序,钢臂弩的横空出世,已是一块足够分量的问路石,足以撬动某些固化的东西。过犹不及。
他的注意力被角落吸引。鲁蛋早已迫不及待地将鲁拾叁拉到一旁,捡起一根树枝,就在满是铁渣黑灰的泥地上飞快地划动起来。鲁蛋脸颊因激动而潮红,唾沫横飞,从“水转翻车”的巧妙杠杆齿轮联动,讲到“甘蔗制酒”那意想不到的蒸馏提纯,语速快得几乎磕绊。鲁拾叁初时还皱着浓眉,面带工匠面对“奇技淫巧”时固有的审慎与怀疑,但随着地上线条越来越密,鲁蛋的解释深入肌理,他脸上的疑虑迅速褪去,逐渐被极度的震惊和一种发现新天地般的狂热专注所取代。两人很快完全沉浸在那片由树枝划出的抽象世界里,时而激烈争论,时而恍然大悟般点头,早已将身后的三皇子殿下和喧闹的工坊抛诸脑后。
李煜静立旁观了片刻,眼底无波。具体的实施脉络、核心技巧的关窍,他在来时路上早已与鲁蛋反复推演算计清楚,精细的图纸和关键数据要点也已交付。剩下的事情,更多是依赖鲁拾叁这般大匠的经验去调试、打磨、实现,是水磨工夫。他留在这里,除了象征性的意义,于实事并无更多增益。
他微微侧身,对身旁的姜尚儿和已悄然跟上来的李进低语,声音平静却清晰,穿透了叮当作响的背景噪音:“此地有鲁蛋和拾叁足矣。吾等在此空等,徒耗光阴。”
他的目光跃出这喧囂炽热的工坊,投向东南方向,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探究的兴致:“听闻姑苏织造,巧夺天工,冠绝天下。素纱轻如云烟,重锦灿若霞霓。既然已近江南腹地,岂能过门而不入?不如先行一步,去领略一番吴郡织户经纬之间的手段。”
李进闻言,略一迟疑,低声道:“殿下,是否需告知鲁匠首一声?以免其惶恐失礼。”
李煜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仍望着东南:“不必打扰。正是物我两忘之时,让他们专心做事便是。我等自行离去。”
于是,李煜一行并未在这钢铁轰鸣、火星四溅的江畔工坊多做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然登车,离开了这片被力量与秩序统治的领域。马车轻转,碾过不同的路途,将身后那令人血脉偾张的铿锵之音远远抛散。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极致细腻的、流淌着的繁华,是姑苏城烟雨朦胧中的千万缕丝线,与低回婉转的丝竹声软。
姑苏城的繁华,与采石矶的刚硬铁腥恍若两个世界。马车驶入城门时,声浪便由铿锵转为绵软,仿佛连风都变得温柔起来。运河如织,舟楫相连,橹声欸乃,在夕阳的余晖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涟漪;石桥拱立,两岸粉墙黛瓦,户户临水,窗边偶有姹紫嫣红探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长街之上,人流如潮,市肆林立,叫卖声、丝竹声、笑语声混杂着糕团甜香与脂粉气息,扑面而来,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江南图卷。
姑苏城县令宋子徽,领着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在城门内。见李煜车驾缓缓驶入,忙整冠拂袖,趋步上前,深深一揖:"下官姑苏县令宋子徽,率阖县同僚,恭迎三皇子殿下驾临!姑苏小邑,得蒙殿下垂顾,实乃万千之幸!"
李煜下车,虚扶一把:"宋县令不必多礼。孤途经宝地,听闻姑苏织造甲于天下,特来一开眼界,倒是叨扰了。"
宋子徽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极为整洁,眼神透着江南文官特有的精明与圆滑,闻言笑道:"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亲临指点,是我姑苏上下求之不得的福分。殿下,请!"
寒暄既毕,宋子徽便在前引路,一行人并未直接前往县衙,而是依李煜之意,先往织坊云集的城东南区而去。沿途所见,尽是江南水乡的精致与富庶。河道纵横,碧波荡漾,乌篷船轻轻摇过,船娘唱着软糯的吴歌,歌声在水面荡开涟漪。石桥如虹,连接着两岸的繁华,桥下车船如织,桥上行人如梭。街市两旁,店铺林立,绸缎庄、绣品铺、茶楼、酒肆、糕点铺,应有尽有。绸缎庄里,各色绫罗绸缎光灿夺目;绣品铺中,精致的苏绣栩栩如生;茶楼里,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酒肆中,酒香四溢,食客推杯换盏;糕点铺前,刚出炉的桂花糕、定胜糕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越往里走,织机的札札声便愈渐清晰,如同这座城市的呼吸,绵密而悠长。巨大的官营织造工坊内,景象又与军器监截然不同。少了些阳刚炽烈,多了份细腻繁复。数以百计的织机排列整齐,机杼声不绝于耳。挽花的女工坐于高架之上,纤指翻飞,如同弹奏无声的乐章,将五彩丝线提成繁复图案;织布的妇人脚踏综蹑,手法娴熟,梭子在经纬间飞快穿梭,云锦、宋锦、缂丝……各色华美织物在巧手下一点点流淌出来。
女工们虽也忙碌,但面容大多安详,甚至带着些许专注而得意的神采。能在这天下闻名的姑苏织坊劳作,本身似乎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空气中弥漫着蚕丝的微腥和染料植物的清香,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江南的味道。
李煜细致观看着每一道工序,从练丝、染色、整经到上机织造,不时询问几句。宋子徽在一旁对答如流,显是对此极为熟稔,言语间充满对本地工艺的自豪:"殿下请看,这缂丝工艺,通经断纬,正反两面如一,乃我姑苏独有之技。便是宫中所用龙袍,也多出于此。这染色更是讲究,所用染料皆取自天然植物,茜草染红,蓝草染蓝,栀子染黄,色彩鲜艳且经久不褪。"
随后又观览市集,但见绸缎庄、丝线铺鳞次栉比,各色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光灿夺目,客商南来北往,交易繁忙,确是一派物阜民丰的景象。来自西域的胡商,带着驼队,采购大量的丝绸,准备运往遥远的西方;来自南洋的商人,则对精美的苏绣青睐有加,一掷千金。街边还有不少小吃摊贩,售卖着糖粥、生煎、蟹壳黄等地方小吃,香气四溢,引人驻足。
李煜在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前驻足,掌柜的见是贵客,忙捧出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在夕阳下展开,顿时流光溢彩,仿佛将整个江南的烟雨朦胧都织了进去。"此锦名曰'江南春',需两位熟练织工耗费三月方能成一匹。"宋子徽不无自豪地介绍,"每年进贡不过十匹,陛下曾赞其'非人间物'。"
游览既毕,宋子徽于县衙设下晚宴。宴席极尽江南之精巧,水陆八珍,时令鲜蔬,佐以醇香的黄酒。席间更有软糯吴语吟唱的评弹助兴,弦索叮咚,唱腔婉转悠扬,讲述着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或是英雄豪杰的传奇经历。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宋子徽举杯敬酒,似不经意间笑道:“说起这织造,前几日吴王殿下也曾莅临鄙县,调拨了一批上好的厚锦,说是充作军资,犒赏将士。吴王殿下雷厉风行,当日查验装车,片刻未停便往松江府大营去了。”
李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哦?二哥前几日才来过?”
“正是。”宋子徽点头,“算来,离去尚不足五日。”
李煜沉吟片刻,状若随意地问道:“姑苏距松江府,路程几何?”
宋子徽忙答:“回殿下,姑苏城距松江府城,驿道通畅,约莫一百六十里。若是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必可抵达。”
李煜颔首,不再多言,只是将杯中酒缓缓饮尽。晚宴继续,歌舞升平,但李煜的心思早已飞向了远方。
晚宴散后,李煜被安置在县衙后一处清雅客院歇息。夜深人静,窗外偶有虫鸣透过雕花窗棂传入。他却没有丝毫睡意,白日所见姑苏繁华如过眼云烟,脑中思绪却已飘向远方。
二哥李琏,封吴王,开府仪同三司,驻节松江府,总督东南沿海军务,防范晋国以及海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兄弟二人,一起在金陵城皇宫中长大,现在二哥却在东南海疆镇守,却已一年未见。记忆中二哥的形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眉宇间总带着一丝锐气,行事果决,与自己的性情颇不相同。
“一百六十里……快马三日……”李煜指尖轻叩床沿,心下计量。既然已近至此,若过而不往,于情于理,皆有不妥。日后相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兄弟之情,虽天各一方,终究血浓于水。
更重要的是,二哥常年身处东南,与昔日曾雄踞江淮、与大唐多有交锋的晋国相邻,其所辖之松江府,更是消息繁杂之地。还想询问一些关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最终却神秘陨落的齐国太祖姜尚的种种传闻,或许能从二哥那里,听到一些不同于宫廷记载或市井流言的、更为贴近真实的消息。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隐秘的线索,或许二哥能知道一些。
思忖既定,心意遂安。明日便启程,东去松江,探望二哥。
翌日清晨,李煜辞别宋子徽,一行人马车驾出了姑苏城,向东而行。回头望去,姑苏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渐渐远去。而前方,则是通往松江府的驿道,蜿蜒曲折,通向未知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