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省委大楼如同蛰伏的巨兽，大部分窗口都陷入了黑暗，唯独顶层那间象征着汉东最高权力的办公室，灯火依旧通明，像一颗永不疲倦的心脏，在寂静中强有力地搏动。
沙瑞金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刚刚在人民医院被自己近乎斥责地留在原地、此刻心情必定复杂万分的人——田国富。
没让他等太久，办公室门外传来了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秘书白宇文压低声音的通报和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沙瑞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被推开，田国富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起在医院时已经缓和了不少，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焦躁，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显然已经整理过仪容，但眼底的血丝和微微泛青的胡茬，依旧诉说着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瑞金书记。”田国富在办公桌前站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国富同志，坐。”沙瑞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态度看似平和，但那种无形的威压，让田国富不敢有丝毫放松。
田国富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既表示恭敬，又隐含急切想要表达的姿势。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斩钉截铁：
“瑞金书记，我反复想过了医院的情况，还有陈峰的汇报……我总觉得，这件事……太蹊跷，太巧合了！”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沙瑞金，试图将自己的疑虑和判断传递过去，“这有可能是个局！一个精心设计好的，用来金蝉脱壳、甚至反将一军的局！”
他见沙瑞金没有打断，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便鼓起勇气，继续分析道：
“您想，常委会刚结束，我这边刚把材料初步理出个头绪，正准备向您详细汇报后，择机对祁同伟采取一些初步措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就‘英勇负伤’了，还是身中三枪，生命垂危！时间点卡得如此之准，行动如此之‘惨烈’，舆论发酵如此之快……这背后，如果说没有高人指点，没有周密的策划，我是不信的！”
田国富越说越激动，脸上因为情绪的翻涌而泛起一丝潮红：“我怀疑，那所谓的武装贩毒团伙，所谓的绝密情报，甚至那关键的三枪……都可能有问题！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我们无法下手的‘英雄’身份，绑架舆论，迫使省委，迫使您，投鼠忌器！”
他将自己最大的疑虑和盘托出，希望能引起沙瑞金的重视和共鸣。在他看来，这几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然而，沙瑞金听完他这番慷慨激昂的分析，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叠放在腹部，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更加沉稳，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语气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
“国富同志，你的怀疑，有一定道理。这件事，确实存在很多疑点，值得深思。”
他话锋微微一顿，让田国富的心跟着提了一下。
“但是，”沙瑞金的声音加重了几分，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现在，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局’，在客观上，在八千万汉东老百姓眼里，在即将席卷全国的舆论浪潮里，祁同伟同志，就是那个为了抓捕毒贩、保护战友而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英雄厅长！这是铁一般的事实，至少，是目前任何人都无法推翻的‘事实’！”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田国富身上：“在这个时候，任何针对他的调查，哪怕只是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都会被解读为政治迫害，是往英雄身上泼脏水！我们汉东省委，承受不起这样的舆论压力，我沙瑞金，也绝不能背这个骂名！”
沙瑞金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田国富瞬间冷静了下来，也让他彻底明白了沙瑞金的态度和当前的局势。
“所以，”沙瑞金的声音恢复了平和，但其中的意味却更加深沉，“对于祁同伟同志个人的审查调查，你们省纪委，还是要……慎重。”
“慎重”二字，沙瑞金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在田国富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他太明白这两个字在官场上的分量了。这几乎就是明确告诉他，关于祁同伟的调查，必须立刻停止，至少在当前这个风口浪尖上，绝不能有任何动作。省委书记不会直接下令停止调查，一句“慎重”，剩下的，就需要他田国富自己去揣摩、去领会、去执行了。
田国富内心一阵翻腾，有不甘，有憋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清醒后的无奈。他田国富也不是政治小白，他能坐到省纪委书记这个位置，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更懂得审时度势。他明白，沙瑞金的决定是目前形势下最正确、也是最无奈的选择。硬顶上去，只会头破血流，甚至可能殃及自身。
而且，他田国富来到汉东，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他的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祁同伟。祁同伟，或者说他背后的高育良，乃至整个赵立春时代遗留下来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才是最终需要撼动的大山。为了一个祁同伟，打乱整个布局，甚至导致前功尽弃，无疑是得不偿失的。
想到这里，田国富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心中的不甘压了下去，脸上的激动神色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领会意图后的沉稳。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坚定而服从：
“沙书记，您的指示非常及时，非常重要！我明白了！在这个特殊时期，确保稳定压倒一切，维护英雄形象就是维护我们汉东省委的形象，就是维护党和政府的公信力！”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话锋顺势一转，表明自己并非毫无作为，而是找到了新的、更符合当前政治需要的突破口：
“请瑞金书记放心，我们省纪委会坚决贯彻您的指示，对涉及祁同伟同志的问题，一定会把握分寸，慎重处理，绝不会授人以柄，给省委工作添乱。”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汇报机密工作的郑重：
“同时，我们也不会放松对其他重点领域、重点人物的关注。特别是之前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的，比如……山水集团以及与其关系密切的国企高管的问题。我们省纪委会和省检察院反贪局紧密配合，联合办案，集中优势兵力，争取早日拿下关键人物，比如……汉东油气集团的总经理，刘新建！”
田国富特意点出了“刘新建”这个名字。刘新建是赵立春的前秘书，与山水集团关系匪浅，更是连接赵立春时代遗留势力和高育良、祁同伟等人的一个重要节点。拿下刘新建，就等于撕开了一个重要的口子，既能彰显反腐力度，又不会直接触碰祁同伟这个当前的“政治雷区”，可谓一举两得。
沙瑞金听着田国富的表态和新方案，眼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田国富能这么快领会意图，并迅速调整斗争策略，找准新的突破口，这证明他确实是个可用的干将，虽然有时稍显急躁，但大局观和政治敏锐度还是足够的。
他刚准备开口，对田国富的工作思路表示肯定，并再叮嘱几句关于保密和办案节奏的话，就在这时，办公桌上那部平日里极少响起的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发出了急促而坚定的蜂鸣声！
这部电话的铃声，与普通电话截然不同，它的响起，往往意味着来自最高层、最紧急、最重要的通讯。
沙瑞金和田国富的脸色几乎同时一变！
沙瑞金立刻抬手，示意田国富噤声等待。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微皱的衬衫，脸上所有的疲惫和之前的深沉算计在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郑重、甚至带着几分肃穆的神情。他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拿起了那个沉甸甸的听筒。
“您好，我是沙瑞金。”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绝对的恭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略带磁性，却又蕴含着无形威严的声音。这个声音，沙瑞金非常熟悉——正是现任公安部部长，中央政法委副书记，王部长！
“瑞金同志，深夜打扰了。”王部长的语气听起来还算平和，但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王部长，您请讲。”沙瑞金身体挺得笔直，仿佛对方就在眼前。
“关于你们汉东省，祁同伟同志在缉毒行动中英勇负伤的事情，部里已经知道了，并且按照程序，第一时间向中央和政法委的主要领导同志进行了汇报。”王部长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分量，“中央和政法委对此事高度重视！瑞金同志，你要清楚，祁同伟同志现在不仅仅是他个人，他代表的是我们全国两百万公安干警的形象！在当前全国对毒品犯罪保持零容忍的高压态势下，这样一位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的公安厅长，他的事迹，具有非常重要的典型意义和示范作用！”
沙瑞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没有任何表露，只是沉声应道：“是，王部长，我明白。”
王部长继续说道：“鉴于此事影响重大，意义特殊，经过研究，我明天会亲自带队，前往汉东！一是代表部里和政法委，看望、慰问祁同伟同志及其家属，表达组织的关怀；二是要听取你们汉东省委、省公安厅关于此次案件的详细汇报；三是要就下一步如何宣传好这个典型，如何进一步深化禁毒人民战争，进行部署。”
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王部长亲自前来，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受伤的厅长，更是为了将这个事件塑造成一个全国性的典型！这意味着，祁同伟这个“英雄”的身份，已经得到了最高政法机关的初步认可，并且即将被推向全国！
“瑞金同志，”王部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上了一丝熟人之间提醒的意味，“你们汉东方面，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呀。材料要扎实，汇报要全面，尤其是案件的定性、行动的果敢、祁同伟同志事迹的感人细节，都要经得起推敲和宣传。”
沙瑞金立刻捕捉到了这层“提前量”的意味。王部长这是在暗示他，这件事已经定性了，汉东省委必须跟上这个基调，甚至要主动作为，将这个典型树立好。
他毫不犹豫，立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应，既表明态度，也适当展示自己的工作前瞻性：
“好的！王部长，请您和中央放心！我和汉东省委的全体同志，一定全力以赴，做好各项准备工作，恭候您的大驾！”
他略微停顿，继续汇报，声音沉稳有力：
“其次，在得知祁同伟同志负伤的消息后，我已經第一时间向省委政法委作出了明确指示，要求他们以此案为契机，立即在全省范围内，组织开展一次为期三个月的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专项行动，重点聚焦毒品犯罪、黑恶势力犯罪和枪支爆炸物犯罪！我们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坚决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切实维护社会治安稳定，告慰负伤和牺牲的干警，回应广大人民群众的期待！”
电话那头的王部长似乎对沙瑞金的快速反应和果断决策颇为满意，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赞许：
“好！瑞金同志，你这个决定很好！动作很快，思路也很清晰！就是要拿出这种态度和力度！具体的，等我到了汉东，我们再详细谈。”
“是！王部长！”
“那好，明天见。”
“明天见，王部长。”
通话结束。沙瑞金缓缓放下听筒，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不仅来自于电话本身，更来自于电话那头所代表的意志和压力。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屏息凝神、站在原地的田国富。
田国富虽然只听到了沙瑞金这边的只言片语，但结合沙瑞金的表情和语气，以及那部红色电话的特殊性，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王部长亲自要来，而且是为了定调子、树典型而来……这意味着，祁同伟这件事，在高层已经挂了号，谁要是再在这个时候逆势而动，那就不仅仅是和汉东省委过不去，而是和上面的意图过不去了！
沙瑞金走到田国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的目光深邃，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既有提醒，也有告诫，更有一丝同舟共济的嘱托：
“国富同志，都听到了吧？”
田国富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听到了……王部长明天亲自来……”
“嗯。”沙瑞金重重地应了一声，“现在的局面已经很清楚了。祁同伟的事情，到此为止，至少在明面上，必须按照‘英雄典型’的调子来走。你刚才提出的，集中力量查办刘新建的思路，很好，很及时，也符合当前的大局。就按照这个方向，秘密而扎实地推进吧。”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但东方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曙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国富同志，接下来的汉东，不会平静了。我们都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田国富看着沙瑞金坚毅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但最终都化为了更加坚定的决心。他挺直腰板，沉声道：
“瑞金书记，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省纪委这边，绝不会掉链子！”
沙瑞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田国富知道该告辞了，他默默地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合拢。
沙瑞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良久，才缓缓走回办公桌后。他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头看着光滑如镜的桌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略显模糊而疲惫的脸。
王部长的电话，如同一柄重锤，彻底敲定了未来一段时间汉东政治斗争的基调。祁同伟，这个他原本打算用来立威的“祭品”，阴差阳错之下，竟然变成了一面需要他亲手高高举起的“旗帜”。
这其中的讽刺与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他沙瑞金，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人。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同样是高明的政治智慧。既然暂时动不了祁同伟，那就先利用这面“旗帜”，好好整顿一下汉东的社会治安，积累自己的政声和民意。同时，在暗处，支持田国富等人，朝着既定的最终目标，继续掘进。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名字：“祁同伟”、“刘新建”。然后在“祁同伟”的名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又在“刘新建”的名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一道横线。
窗外的天色，正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亮了起来。新的一天，注定将伴随着更大的风暴，降临汉东。而这场由一场“负伤”引发的政治大戏，才刚刚拉开第二幕的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