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1-14 02:12:41

陈峰的汇报,如同他精心打磨过的行动方案一样,精准、简练,却字字千钧。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渲染悲壮的气氛,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静的、客观的语调,将昨晚“6·15”特大武装贩毒案的脉络清晰地呈现出来——从绝密情报的获取,到紧急出动的决策;从祁同伟坚持亲临一线的执拗,到化工厂内爆发的激烈枪战;再到最后那惊心动魄的、为掩护战友而身中三枪的瞬间。

他刻意回避了任何可能带有主观臆测的形容,只是陈述时间、地点、人物、动作、结果。甚至在对祁同伟扑出去挡子弹的描述上,他也仅仅用了“发现险情”、“发出警告”、“上前扑救”、“身中三枪”这几个关键词,将所有的情感色彩都压缩在了事实的骨架之内。

这种近乎“零度”的叙述方式,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强大的说服力。它让听者觉得,这不是一个经过精心包装的故事,而是一份来自第一现场的、未经修饰的战地报告。每一个细节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不容置疑。

王部长听得非常专注,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轻点动,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峰的脸,仿佛在甄别他话语中每一个音节的真伪。沙瑞金面色平静,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波澜。高育良则微微颔首,似乎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掩饰着眼底深处的一丝满意。田国富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寻找着逻辑链条中可能存在的缝隙,但最终,他那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李达康则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偶尔抬头看陈峰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

当陈峰以“目前,专案组正在对抓获的犯罪嫌疑人进行突击审讯,并对枪支、毒品来源进行全力追查,后续情况将随时向各位领导汇报”作为结束语时,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奇异的安静。

没有掌声,也没有立刻的提问。

王部长沉默了几秒钟,目光从陈峰身上缓缓移开,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汉东省委常委们,然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只是点了点头。

没有预想中的详细追问,没有对某个细节的反复核实,更没有提出要亲自询问那位被救的刑警王磊,或者其他参战干警。

这个反应,简单得让陈峰几乎有些错愕。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刁钻问题的准备,甚至在心里反复演练了如何回答关于王磊情绪、关于现场视频细节、关于情报来源可靠性等等可能的问题。然而,王部长什么也没问。

就好像……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清晰、完整、逻辑自洽的“事实”版本,至于这个版本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故事,他或许心知肚明,或许暂时不想深究。在眼下这个节点,一个能够被各方接受、能够经得起舆论推敲、能够树立起“英雄”形象的“事实”,比探寻绝对意义上的“真相”更为重要。

“嗯。”王部长终于发出了一个清晰的音节,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情况,我听明白了。陈峰同志的汇报,条理清楚,重点突出。很好。”

他用了和沙瑞金之前同样的评价——“很好”。这两个字,如同最终的鉴定印章,盖在了陈峰这份汇报材料上。

“瑞金同志,育良同志,”王部长转向沙瑞金和高育良,“看来,你们汉东省的公安干警,不仅英勇,业务素质也很过硬。能够在如此混乱激烈的战斗环境下,保持如此清晰的思路,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不容易。”

这话既是对陈峰的肯定,也是对汉东省委和省公安厅工作的间接认可。

沙瑞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沉重与欣慰交织的笑容:“王部长过奖了,这是他们职责所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省委也有责任,在干警的防护、情报的精准度上,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高育良也立刻附和道:“是啊,王部长。这次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也暴露了我们工作中的一些不足。我们一定会深刻反思,总结经验教训。”

王部长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他直接做出了下一步的安排:

“汇报就到这里吧。陈峰同志,你可以回去继续忙专案组的工作了。接下来的侦办,要加快进度,扩大战果,务必把这伙犯罪分子的根子挖出来!”

“是!王部长!坚决完成任务!”陈峰立刻起身,立正敬礼,声音洪亮。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该退场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再次向各位领导敬礼后,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他之前的汇报一样,干净、利落。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会议室内的权力核心与外界隔绝开来。陈峰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看似平静的十几分钟,其消耗的心神和承受的压力,丝毫不亚于昨晚在化工厂内的枪林弹雨。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王部长的“很好”和没有追问,就是最明确的信号。但他更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

……

会议室内,陈峰的离开并没有让气氛松弛下来。王部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

“瑞金同志,育良同志,还有其他各位同志,”王部长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工作汇报听完了,接下来,我想去看看同伟同志。毕竟,我这次来汉东,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代表部里和政法委,看望、慰问我们这位负伤的英雄厅长。”

他的语气很平和,但意思很明确,接下来的行程,是私人性质更浓的探望,不需要这么多省委常委全程陪同了。

沙瑞金立刻领会了意图,他点了点头:“好的,王部长。那我陪您过去。育良同志作为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也一起去吧。建兵同志,”他看向省军区政委徐建兵,“祁同伟同志现在在你们军区总医院,你也一起,方便协调。”

徐建兵立刻挺直腰板:“是,沙书记,王部长!”

王部长对此安排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沙瑞金随即对在座的其他常委,包括李达康、田国富等人说道:“达康同志,国富同志,还有其他各位同志,大家手头的工作也都很多,就不用都陪着去医院了。按照我们上午常委会定的调子,各司其职,抓好落实,尤其是扫毒专项行动的前期准备工作,要立刻动起来!”

“是,瑞金书记!”众人纷纷应道。

李达康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合上了笔记本。田国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色显得有些阴沉。

很快,一行人离开了会议室。王部长在沙瑞金、高育良、徐建兵的陪同下,乘坐考斯特,在一小队警卫车辆的护卫下,向着汉东省军区总医院驶去。

……

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区。

这里的戒备远比省人民医院要森严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荷枪实弹、神情冷峻的军区警卫连战士。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只有偶尔响起的对讲机低沉的电流声,更增添了几分肃穆和压抑。

在一间宽敞而安静、医疗设备却一应俱全的套间病房外间,祁同伟的妻子梁璐,已经早早地等在了这里。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和憔悴,眼睛红肿,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显然在来之前已经精心整理过仪容。

她是被省委办公厅和军区政治部的工作人员,“提前”并且“委婉”地请到这里等候的。领导探望伤员,安慰家属,是重要的政治工作环节,必须安排得妥帖、周到。

当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部长在沙瑞金、高育良、徐建兵的陪同下走进来时,梁璐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哀伤而又不失礼节的微笑,但眼圈瞬间又红了。

“王部长……沙书记……高书记……徐政委……”她声音哽咽地打着招呼,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王部长快走两步,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梁璐有些冰凉的手,脸上带着深切的关怀和沉重:“梁璐同志,你好!让你担心了!我代表公安部党委,代表中央政法委,来看望你,也来看望同伟同志!”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语气真诚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梁璐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哽咽着说道:“谢谢……谢谢王部长……谢谢组织上的关心……同伟他……他……”

“情况我们都知道了,”王部长轻轻拍着梁璐的手背,语气温和而坚定,“梁璐同志,你要坚强!同伟同志是好样的,他是为了打击犯罪、保护战友而负的伤,他是我们公安战线的英雄,是你们全家的骄傲!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医院,我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同伟同志!”

沙瑞金也上前一步,语气沉痛地安慰道:“梁璐同志,请放心,省委和政府,就是你和同伟同志最坚强的后盾。有什么困难,随时向组织提出来,我们一定全力解决!”

高育良看着梁璐,眼神复杂,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师长般的痛惜:“梁璐啊,……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情绪,配合好医生的治疗。同伟的意志力很强,他一定能挺过来的!”

徐建兵也沉声道:“梁璐同志,军区总医院已经集中了最好的专家和资源,一定会尽全力救治祁厅长!”

几位领导的轮番安慰,既体现了组织的关怀,也成功地将梁璐的情绪引导向了“英雄家属”应有的悲伤与坚强并存的轨道。她不停地擦着眼泪,点着头,表示理解和感谢。

安慰环节过后,王部长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向一直恭敬等候在旁边的医院院长和祁同伟的主治医师。

“医生同志,”王部长直接问道,“同伟同志现在具体的生命体征怎么样?治疗方案是什么?你们对后续的康复,有什么判断和打算?”

主治医师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军医,他上前一步,语气沉稳、专业地开始汇报:

“报告各位首长!祁同伟厅长目前生命体征相对平稳,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他拿起旁边的CT片子,对着灯光解释道:“三颗子弹,其中一颗擦着心脏边缘穿过,造成了严重的血气胸和大量失血;另一颗击穿了左肺叶;还有一颗打在肩胛骨上,造成粉碎性骨折。最麻烦的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脑部短暂缺氧,虽然时间不长,但对中枢神经功能可能造成的影响,是目前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我们目前的治疗方案,主要是维持生命体征稳定,控制感染,促进创伤愈合,同时辅以神经营养和促醒药物。下一步,我们计划在病人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邀请首都天坛医院和宣武医院的神经外科专家进行远程会诊,必要时,可以考虑请专家过来进行联合会诊和治疗。”

医师的汇报严谨而客观,既没有夸大危险,也没有隐瞒困难。

王部长听得非常仔细,不时地点点头。听完汇报,他沉吟了片刻,然后看向院长和医师,下达了明确的指示,语气虽然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院长同志,医生同志,我在这里,代表组织,向你们,也向军区总医院,提几点要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第一,”王部长伸出一根手指,“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最好的专家!钱的问题,资源的问题,协调的问题,由部里和省委负责解决!你们只需要考虑一件事:怎么把祁同伟同志治好!如果需要从国外进口特效药,或者引进特殊设备,打报告,我亲自批!”

“是!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院长立刻立正回答。

“第二,”王部长伸出第二根手指,“关于后续的康复,要有长期的准备和规划。不仅要考虑身体功能的恢复,更要重视心理的康复和神经功能的恢复。可以提前联系国内最好的康复中心,制定详细的、个性化的康复方案。要让他醒来后,能够最大程度地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能力!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个人,也是为了我们公安事业保留一位优秀的指挥员!”

“明白!我们已经在着手联系相关机构了!”主治医师连忙记录。

王部长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更深沉了一些,他转而看向沙瑞金和高育良,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

“瑞金同志,育良同志。”

“王部长,您请讲。”沙瑞金和高育良同时微微前倾身体。

“同伟同志这次负伤,影响很大。”王部长缓缓说道,“他不仅仅是汉东省的公安厅长,现在,他更是全国公安系统的一面旗帜,一个象征。他的治疗,他的康复,甚至他后续的工作安排,都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情了。”

他停顿了一下,让两人消化这句话的分量。

“所以,我希望汉东省委,能够从大局出发,切实负起责任来。”王部长的目光在沙瑞金和高育良脸上扫过,“一方面,要全力保障他的治疗,关心他的家属,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这是对英雄最基本的尊重和关怀。”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请王部长放心!”沙瑞金立刻表态。

“另一方面,”王部长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更深层次的考量,“也要考虑到公安厅工作的正常运转。一个强有力的、稳定的公安指挥系统,对于维护汉东的社会治安,对于推动即将开始的扫毒专项行动,至关重要。”

他没有把话完全挑明,但沙瑞金和高育良都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祁同伟短期内无法履职已成定局,公安厅不能群龙无首,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期。王部长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们,要尽快考虑好过渡方案,确保工作不断档,局面不混乱。而且,这个过渡方案,必须要稳妥,要能经得起各方的审视,不能影响到祁同伟作为“英雄”的形象和待遇。

高育良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刚想顺势再次提及陈峰,但沙瑞金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沙瑞金的脸上带着一种深以为然的表情,语气沉稳地回应道:“王部长的指示非常重要,我们省委一定认真研究,坚决落实!请王部长放心,汉东省公安系统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和坚强战斗力的队伍,即使同伟同志暂时无法主持工作,在省委,特别是在育良同志的直接领导下,也完全有能力确保各项工作平稳过渡,确保扫毒专项行动等重点工作扎实推进,绝不让中央和部里失望!”

他巧妙地将“平稳过渡”的责任揽到了省委身上,并再次强调了高育良作为分管领导的作用,既回应了王部长的关切,又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人选承诺,保留了最大的灵活性。

王部长深深地看了沙瑞金一眼,似乎看穿了他话语中的保留,但他并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好,有瑞金同志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汉东的情况复杂,你们二位要搭好班子,带好队伍。”

他又安慰了梁璐几句,然后才在众人的陪同下,走到里间病房的玻璃隔窗外,静静地看了几分钟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祁同伟。

病房内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屏幕上跳动的曲线,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与脆弱。

王部长凝视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