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怀瑾就起了身。
他换上那身玄色暗纹新裁的常服,衣料贴着身子,尺寸正好,心口那儿绣的小小安字,像个温热的印子,正贴着皮肉。
墨砚捧着装了白狐昭君套的紫檀木盒,跟在谢怀瑾后头,穿过抄手游廊,往三叔府里最深也最僻静的松鹤堂走去。
那是老祖宗礼佛清修的地儿。
松鹤堂里常年点着檀香,味儿宁静又悠远。
谢怀瑾进去的时候,两个侍女正扶着老祖宗,刚在佛前上完早香。
老太太七十多了,精神头倒好,一双眼瞅着浑浊,里头却藏着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精光。她瞧见长孙来了,脸上有了些慈和笑意。
“今儿个怎么得空,这么早过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谢怀瑾躬身行礼,示意墨砚把木盒奉上。
“这是……?”老祖宗的视线落在那紫檀木盒上。
“是灵珂的一点心意。”谢怀瑾开口,声音不自觉的放缓了些,“前几日天气转凉,她身子不适,却还惦记着您,说怕您受寒,便让府里的绣娘赶着为您做了这套昭君套,聊表孝心。”
听说新孙媳妇送的,老祖宗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淡淡点了下头。
活到她这岁数,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什么好话没听过,比一般人吃过的米都多。小辈的孝敬多半是冲着谢怀瑾的面子,她早看淡了。
旁边的侍女上前,打开木盒。
“呀!”
那套雪白无瑕,毛色油光水滑的白狐昭君套一展现在眼前,两个侍女都低低惊呼起来。
一个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那丰厚的风帽边,满眼惊艳:“老太太,您瞧这皮子,真是一根杂毛都没有!这……这得是多难得的整张白狐皮啊!”
另一个捧起暖手筒,细看上面的绣工:“这手艺也太巧了!您看筒口用银线绣的寒梅,活了一样,像是刚落在雪地里似的!又雅致又不扎眼!”
老祖宗被她们一说也来了兴致,伸出手接过那暖手筒。
一入手,是惊人的暖跟软。
她用指腹细细摩挲,那细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暖到心窝里。
这不是拿金银珠宝堆出来的那种冷冰冰的孝敬。
这是一份实实在在想着她冷暖的体贴。
一个刚进门不久,自己还病着的孙媳妇,居然能想得这么周到。
老祖宗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暖意。
“这孩子,有心了。”
她把玩着手里的暖手筒,对谢怀瑾说:“她自己身子骨那么弱,还记挂我这老婆子。是个好孩子,你没选错。”
这句没选错,分量千钧。
谢怀瑾的嘴角自己都没察觉的勾了起来。
老祖宗随即抬头,对身后侍奉多年的大丫鬟碧云说:“去,把我妆匣里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双鸾点翠步摇拿来。”
碧云脸色变了变。
那支步摇可是老祖宗当年入宫时太后亲手赏的,珍贵得不行,老祖宗自己平日都舍不得戴,就偶尔拿出来看看。
现在居然要赏给那个仅见过一面的新夫人?
看来这昭君套是真送到老祖宗心坎里了。
碧云不敢怠慢,赶忙应声去了,很快就用一个锦盒捧了那支流光溢彩的步摇回来。
金丝盘绕成展翅欲飞的双鸾,口衔红宝石流苏,鸾鸟尾羽上点缀着幽蓝的翠羽,华美不俗,贵重又雅致。
“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她。”老祖宗将锦盒递给谢怀瑾叮嘱道,“告诉她,我这老婆子领了她的心意。天冷路滑,她身子又弱,往后不用天天来请安,都是虚礼,养好自己身子才是正经事。”
这番话等于给了沈灵珂最大的体面跟特权。
“是,孙儿记下了。”谢怀瑾接过锦盒,心里对那个女人的手段又多了层认识。
就这么一套暖手的东西,不费什么功夫,就把府里最难讨好的人给收服了。
从松鹤堂出来,谢怀瑾没回书房,直接去了梧桐院。
这时候,沈灵珂正歪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身上盖着薄毯,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透着股慵懒宁静的美。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谢怀瑾,就要起身行礼。
“躺着吧。”
谢怀瑾走过去,很自然的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把手里的锦盒放在了桌上。
沈灵珂的视线落在锦盒上,眼里闪过了然。
“祖母赏你的。”谢怀瑾打开盒子,把那支步摇推到她面前。
就算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沈灵珂,也被这步摇的精巧贵重给惊艳了下。
她没立刻去拿,只是抬眼看谢怀瑾,一双眸子像水一样:“祖母……还喜欢吗?”
“很喜欢。”谢怀瑾看着她,把老祖宗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
“祖母还说,让你好生养着,不必日日去请安。”
沈灵珂听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跟感激,连忙说:“这怎么行?晨昏定省本是媳妇分内的事,我怎么敢……”
“祖母体恤你,受着就是。”谢怀瑾打断她,拿起那支步摇,目光在她云一样的发髻上扫过。
他心里一动。
他起身绕到软榻后头,俯下身,亲手把那支沉甸甸的步摇簪进她发间。
冰凉的金属碰到温热的头皮,沈灵珂身子僵了僵。
男人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又把她罩住了。
他的手指不经意划过她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很好看。”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赏花宴那天就戴这个。”
说完,他直起身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华美的步摇衬着她素净的脸,不但不俗气,反而压住了一身的病气,添了几分别人比不了的华贵端庄。
这才像他首辅府女主人的样子。
日子一晃,就到了皇后办赏花宴这天。
这天,天公作美,竟洋洋洒洒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
沈灵珂起了个大早,让春分侍奉着,细细梳妆打扮。
那件用鲛人纱跟云锦赶出来的暗纹寒梅宫装,衣料之珍贵,使得整件衣裙在不同角度下流光溢彩。沈灵珂披着暗纹寒梅云锦镶毛斗篷,内着象牙白暗纹团花锦裙,周身上下包裹严实。
春分让梳头的侍女将沈灵珂如瀑的青丝细细梳理,于头顶挽成一个高耸的瑶台髻。髻上,老祖宗给的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双鸾点翠步摇轻轻摇曳,仿佛随时欲振翅高飞,几缕碎发轻柔地垂落在鬓边,更添几分温婉。髻边,几朵精致的珠花错落有致,与额间轻点的梅花妆相映成趣,与她清丽脱俗的容貌相得益彰,于华美中透出几分仙气。
春分看得眼睛都直了,绕着沈灵珂转了好几圈,嘴里赞叹个不停。
“夫人,您今天……简直就是雪中的梅花仙子下凡了!”
沈灵珂只是淡淡一笑,扶着春分的手,走出了梧桐院。
那辆极其奢华的楠木马车早等在门外了。
她上了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所有视线。
马车辘辘,开向那座权力顶上的巍峨皇城。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稳。
春分先挑帘下车,随即在外面恭敬的说:“夫人,皇宫到了。”
沈灵珂深吸一口气,收起心里所有情绪,只留下一片平静。
她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铅灰色天幕垂落着碎雪,落在朱红宫门上,竟压不住那沉厚的艳。汉白玉栏柱覆着薄霜,雕花在雪雾里只剩朦胧轮廓,檐角铜铃裹着冰碴,风过时只余闷响。
很快,一位宫人引她们入宫,往御花园走去。
一股夹着雪意的冷香扑面而来。
入眼是一片叫人说不出话的绝美景色。
偌大的御花园里,百株红梅开得正旺,如火如荼。殷红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初雪,红跟白,热烈与清冷,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却又无比纯净的画。
美不胜收。
而在这片绝美梅林深处,已经人影绰绰,衣香鬓影。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