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1-15 10:04:42

从东柳林镇全速赶路返回京城的陈乙一行并不知道大理寺发生了什么。三人一路无话,陈乙继续闭目养神,老瞎子驾车,只有陆相如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约莫是东柳林镇的诡异惨状和老道士的那神来一剑着实吓坏了这位大理寺卿。经过之前珲郡王挡道的那处官道时,这位大理寺卿还掀起帘子看了一眼,于是脸色更加凝重。

陈乙算上之前的三天,已经有四天没有好好合眼,按照老瞎子的说法,中气悬空,命不久矣。陈乙当然不信老瞎子这般胡诌,可他也知道老瞎子这么说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当年在东海边上倒了八辈子血霉留下的后遗症,若不是有老道士的一本《上清诀》吊着,此刻真的恐怕连骨头都找不见了。

顺利通过城门关卡,南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长街两旁商贾闭户,路上只有禁军巡逻,连打更的都没看见一个,一片静谧安祥。此时月影已经渐渐高升,云层散去,清冷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仿佛染上一层细密银灰。

陈乙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从入定中醒来。这么多年下来,《上清诀》给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可以迅速恢复精神,即使好几天不睡觉,也只需要静静打坐片刻就可神清气爽,至于老道士和老瞎子口中的吊命,他倒是没有多深的体会。

轻轻敲击了一下车窗,在外驾车的老瞎子心领神会,一勒马缰,速度放缓,马蹄砸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便小了许多。陆相如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感慨道:“小公子大人宅心仁厚,怪不得就连黄老前辈这样的不出世高人都能在大人身边效力。”

陈乙说是入定养神,其实脑子里有关东柳林镇的事情尚未消散,听见陆相如不合时宜的拍了一句马屁失笑道:“陆大人,见缝插针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老前辈在我身边是老道士的缘故,和我有个半文钱关系?再说这就是宅心仁厚了?明摆着是我们影响了别人休息,只求这种影响可以稍稍降低些,何曾真正做过对别人有利的善意之举?”

陆相如没想到这位小公子突然发脾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点头道:“大人言之甚是!”

陈乙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他可不算那宅心仁厚的人,根本没空操心一个大理寺卿的情绪变化,第一不是真正同僚,第二说白了,有圣旨在,就算杀了他也在职权之内。只是话说到这,陈乙突然想起数年前,平生唯一一次江湖游历中遇到的一位芝麻县官,穿上了官服,冷面无情,铁面无私,手腕不可谓不严厉;可脱了官服又低眉顺眼,哪怕走在路上被某些地痞无赖丢几个鸡蛋在脸上也无甚脾气。

他夫人就对此极为奇怪,有一次推心置腹的问他,他回答说无情的不是自己,而是王法,穿上了官服,甭管多小的官儿,那就是代表朝廷,代表王法,可脱了官服,就是老百姓,作为老百姓,做官前他本身就是个胆小,没脾气的主儿。

陈乙心里大为佩服,至今不忘。

大谆官场的风气说不好其实也将就,老皇帝在位四十多年,确实养出了不少浩然之气,尤其重用一些真正的读书种子,这在官场里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清流;可要说好吧,也并非青天明月,朗朗乾坤,尤其在京官这个大染缸里,大多数人做了官以后,潜移默化的就将自己的身份从士子转变为贵族,只懂得结交那些根深蒂固的百年门阀,譬如京城里的四大家族,反而似乎和真正需要关注的普通老百姓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有一种油然蜕变的居高临下,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给他们米,给他们面的衣食父母。

陈乙不是第一次当钦差,对这些书上从不会写的官场恶习,感触颇深。就拿刚才的事情来看,陆相如其实并非坏人,只是习惯性的以为官府办事,即使影响了别人也是天经地义,而不会想着,别人招你了惹你了?你凭什么理所当然的影响他们?这本身就是一种位置上下的关系。

可话又说回来,也不全是官府的问题,民风就是如此。普通百姓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比县令更大的官,加上大谆律法严峻,民怕官也是自然而然的。

陈乙本打算把那个县令的好故事好好给陆相如讲讲,可又懒得张嘴,心里很乱,索性叫停马车,负手在后,徒步而行。陆相如和老瞎子也下了马车,这回换陆相如牵马,老瞎子和陈乙走在前边。

东柳林镇的事情背后必定牵扯极广,起码的一点,好好的一个繁华小镇变成如今这鬼模样,为什么没人报官?只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报官的人死,要么就是被某些官刻意拦了下来。所以陆相如虽有责任,却也不是主要责任,因为大理寺只负责查案和审核地方刑狱重案,并没有视察民情、监督官员的职责。目前来看,这件事和遗诏一案有没有关系还不好说,只是老太师那晚有意无意的和他提起这件事,加上这几天一直思量的一个关键问题,他心里才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还需要和老道士做进一步求证。

陈乙走走停停,有时候还在路边坐一会儿,托腮思量,老瞎子和陆相如也不出声打扰,只默默跟着。其实陈乙想什么,老瞎子一点也不关心,只跟在身边确保他的安全即可。

老瞎子平日里也不爱说话,尤其和这个不爱习武只爱温柔乡的徒弟就更是惜字如金。其实说是徒弟也不准确,因为作为师父,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徒弟,哪怕这小子的武道天赋确实还凑合,可要不是老道士用一本山上珍藏的棋谱孤本跟他换,他连这个某某人师父的名号都不愿意顶着;而作为徒弟,自然不用多说了,这么多年下来,陈乙几乎连一招完整的剑法都没从老瞎子这里学过,每次老瞎子一说起剑法,陈乙总是眨巴眼睛兴致勃勃,可一付诸实践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巫青就是一个意外之喜。

两人最终并肩而行,陈乙身材修长,披着一件紫色名贵貂裘,被大丫鬟黄儿打扮的如同一个富家世子,风流倜傥,而老瞎子背影佝偻,只穿了一件灰白棉袍,看上去就如同主仆两人。牵马走在后边的陆相如心神恍惚,江湖武评天榜上排名前二十的哪一个不是武林名宿,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可如此的保护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是老道士的缘故吗?

陈乙甩了甩脑袋,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二师父辛苦了。”

老瞎子没好气道:“不辛苦不辛苦,你小子多保重就够了,别死在老夫前头!”

“那怎么会?”陈乙眯眼笑了笑,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本公子说过要和青儿为您养老送终的,再说您这话可得好好拍拍良心重说一次,别忘了刚才那妖物追我的时候,您可是跑的最快的!”

老瞎子哼了一声,嘴角却浮起淡淡笑意,陈乙突然问道:“孙貂寺这个人怎么样?”

老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江湖门派和武学这些事,你小子鬼灵精比老夫都清楚,所以你不知道的,老夫也未必知道,老夫猜你是想问他有没有可能会些养尸控尸的功夫吧?”

“哈哈,哪里哪里,不值一提。”

陈乙眉飞色舞,嘴上自谦,可脸上一点儿没吝啬的表露得意,竖起大拇指转而拍老瞎子马屁道:“到底是二师父,会下棋的人就是老谋深算,目光长远,这不是小子想到您曾经和这老貂寺对过一招么,不过....”

“不过什么?”老瞎子微微侧耳。

“不过还不太准确,养尸和控尸的手法不一定会在内力和气机上有所显现,譬如龙虎山和青城派的道法,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过他们和尸体打交道,光凭交手,旁人很难想象他们修炼这种秘术。但是孙貂寺肯定不是出自道门,如果他会养尸和控尸术,那他就一定修炼过鬼道功夫,而修炼过鬼道功夫,内力那股子阴寒之气就骗不了人。”陈乙轻呵一口气在手心,眼神熠熠。

老瞎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孙貂寺的武学根基光明磊落,虽是阴柔一脉,却并非鬼道阴森,他先天阳刚不足,内力阴柔绵密倒也正常,只是有一点老夫得提醒你,孙貂寺从不配剑,可他却是上乘剑道的大家。”

“哦?用剑的?”陈乙眼眸一亮,下意识出口。

老瞎子点了点头,翻了一下手掌,“不错,剑法融入掌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人悟性极高,放眼江湖也是凤毛麟角,只是可惜入了皇宫,若在江湖里,必是一代宗师。”

陈乙细细咀嚼,喃喃道:“这么说,东柳林镇的事情多半不是他亲力亲为了,可设计那样的大阵,疏导阴气,不是上三境的高手恐怕够呛,会是谁呢?孙貂寺又为什么要插手案子,提走那个死囚?”

想不通就只能叹气,陈乙转头道:“陆大人,孙貂寺是用剑的,这事儿你们知道吗?”

陆相如连忙快跑几步,赶上两人,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师父知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陈乙惋惜道:“你呀,这辈子就是个护道人了。”

老瞎子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三人走了一会儿,聊着聊着就偏了话题。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陈乙就点评起了江湖美女,说要是不看脸,只看背影,看身材,江南逍遥山庄的少夫人绝对是首屈一指,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光是想想就令人生不出任何亵渎之心,也不知道那位少庄主娶了这么一位女子究竟是好是坏,毕竟男人娶女人,可不光光是为了看的。

陈乙当年就对此担心不已,曾亲自和少庄主闲谈过此事,可最后不知道为啥好心竟被当作驴肝肺,被他们家家传绝学落雨神针差点刺了个半死,要不是最后看在老道士的面子上,估计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而只看脸不看身材的话,天山脚下的那位岐黄高手小观音竹夫人绝对是人间绝色啊,可气的是居然有人用她和西域布相庵的首徒时半芹相提并论,这在陈乙看来简直瞎了狗眼,连真菩萨假菩萨都分不清,竹夫人比那时半芹年长二十岁,脸蛋肌肤丝毫不差,可那份成熟韵味时半芹如何媲美?

陆相如听得一脸懵,老瞎子倒是对陈乙的点评竖起大拇指,甚以为真知灼见。

陆相如心生奇怪,只是不敢明说,陈乙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老瞎子明明看不见却也能知晓美丑?”

陆相如挥了挥手再次确认老瞎子看不见才轻轻点头,陈乙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老气横秋道:“你还年轻,不晓得参商意的快乐呀!”

老瞎子也破天荒笑了一声。

说完了脸蛋身材,陈乙像是打开了一路关着的话匣子,开始说才情,智慧,武功,心机,等等都有一干排名,正道邪派,江南塞北,江湖里明里暗里的美女几乎搜罗了一大遍,就连尚在国子监读书的礼部尚书小孙女都赫然在列,未能幸免。陈乙的评价是假以时日,这位小姑娘脸蛋身材必不输于那位布相庵首徒时半芹,加上才情智慧,当预评为一等美色。

陆相如目瞪口呆,越听越震惊,如果刚开始还有一点对这位清凉山小公子不正经的实锤想法,那现在就只剩下五体投地了。

老瞎子乐意听这些,也不掩饰,脸上笑意盈盈。

从最开始步行说到车上,陈乙滔滔不绝,陆相如无奈驾车,没多久就走到京城的南北分界,天桥街。

天桥街上三教九流汇聚,白天热闹非凡,在京城里算的上数一数二的存在,尤其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学府街去不起,想找点乐子的都来这天桥街。白天热闹,晚上也没歇着,有一条著名胡同,叫做十八巷,谐音十八香,乃是京城里从大周皇朝就开始闻名全国的勾栏圣地。

陈乙本来说的口干舌燥,忽闻一阵香风拂面,立马双眼放光道:“停车!”

陆相如猛地一勒马缰,疑惑问道:“怎么了?”

陈乙面露痛苦之色,边下车边嘀咕道:“可能是这两天没好好吃饭,肠胃不舒服,本公子正好认识附近的一位老郎中,药到病除,你们不妨先回大理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陆相如哦了一声,也没多想,不料老瞎子一把提溜起陈乙的后领硬生生拉回车上,拖回车厢,怒道:“小兔崽子,不想要命了?”

陈乙大大翻了一个白眼,陆相如这才明白,哑然失笑,陈乙龇牙咧嘴回敬一个鬼脸,郁闷的闭口不言。

天桥街往北,就是学府街,两边的南北向大路便是琉璃路和玄武路。

四大家族有两家在琉璃路,两家在玄武路。

大理寺还要比学府街更靠北,临近皇城。

马车走过学府街,快到大理寺的时候,陆相如突然瞧见前边路中央跪着一位女子,急忙勒停马车!

而车厢里的老瞎子也眉头一皱,突然说道:“不对,出事了!”

女子见到马车停下,立即呈递一份折子,哭腔道:“铜人金刚大将军委托小女子翠花有要事禀报钦差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