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星渊钥匙在林羡掌心,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寒冰。
叶无痕倒在她怀里,气息微弱,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伤势正飞速侵蚀着他的生命。
沈雁书,或者说沈如晦的那一缕分魂,在不远处狼狈地喘息,斯文的面具彻底撕裂,只剩下疯狂的执念,像一团扑不灭的鬼火。
“林羡,”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诡异的诱惑,“把钥匙给我。我可以救他,我甚至可以送你回去,让你父亲的债务一笔勾销。你不是一直想逃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逃?
林羡低头,看着叶无痕苍白的侧脸。他的眉紧蹙着,即便在昏迷中,也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那七分与谢无咎相似的轮廓,此刻在她眼中是百分之百的重叠。
是啊,她一直在逃。
从仙侠世界逃回现代,从谢无咎的“背叛”里逃开,从还不清的因果里逃走。她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名为“平凡”的沙堆,以为只要看不见,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就不存在。
可他追来了。
顶着另一张脸,带着一身谜团,沉默地、固执地,再一次站到她身前。
在古玩市场的局中局,是他冷言提醒。
在道观的杀阵里,是他以身硬闯。
他不说,她便假装不知。她怕,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妄念,怕掀开真相后,是比背叛更深的深渊。
直到此刻,他为她挡下沈如晦的致命一击,倒在她怀里,胸口那个狰狞的伤口,像一个无声的诘问。
林羡,你还要逃到哪里去?
她胸口的朱砂痣滚烫,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点燃了她一直压抑的情感。
她逃不掉了。
因为她的终点,从来不是什么安稳的现世,而是眼前这个人。
林羡抬起头,迎上沈如晦贪婪的目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休想。”
她不再犹豫,将自己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希望,全部灌注到掌心的星渊钥匙中。
“谢无咎,我不能再丢下你一次。”
她喃喃自语,像一句迟到了数百年的誓言。
钥匙发出嗡鸣,不再冰冷,反而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整个荒废的道观开始剧烈震动,墙皮簌簌脱落,空气被撕裂,一个深蓝色的、旋转着星辰漩涡的裂隙在她面前缓缓张开。
强大的吸力从裂隙中传来。
“不!”沈如晦目眦欲裂,他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羡抱着叶无痕,一步步走向那个吞噬一切的入口。
“你会后悔的!林羡!你根本不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他疯狂地咆哮。
林羡没有回头。
她抱着怀里的人,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珍宝,决然地踏入了那片星海。
天旋地转。
时空像一幅被揉碎的画,光怪陆离的色彩在眼前飞速掠过。现代都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父母的争吵……所有属于“林羡”的现实记忆,都在这剧烈的穿梭中变得模糊、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夹杂着血腥气的风。
还有刻骨的寒意。
当双脚重新触碰到实地时,林羡猛地一颤。
眼前不再是道观的断壁残垣,而是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原。铅灰色的天空下,黑色的风雪如刀子般刮过。
这里是北境。
是她当年与谢无咎决裂后,他被流放的苦寒之地。
也是她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魔影孤独守护着断剑的地方。
他们回来了。
怀里的叶无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林羡惊慌地低头,只见他身上那套现代的休闲服正在寸寸消解,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繁复而肃杀的黑色长袍,金色的魔纹从衣襟蔓延开来,带着不祥而强大的气息。
他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同时,一股股浓稠如墨的黑气从他体内溢出,缠绕在他周身。
叶无痕的脸在变化,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属于现代少年的青涩被彻底洗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仙道宗师的威严与……堕魔后的邪戾。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不再是叶无痕空洞疏离的眼,也不是谢无咎曾经清澈如山泉的眼。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魔瞳,里面翻涌着数百年的痛苦、思念、压抑和疯狂。
属于玄霄道宗大师兄谢无咎的记忆,属于堕魔之主谢无咎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林羡……”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
林羡的心脏被这声呼唤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是他。
真的是他。
可下一秒,谢无咎的眼神骤然变得惊恐。他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将林羡推开。
“别碰我!”
他低吼着,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黑色的魔气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将周围的白雪都染上了一层污秽的灰色。
林羡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雪地里,手掌被冰冷的雪冻得发麻。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
“离我远点!”谢无咎蜷缩在远处,双手抱着头,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颤抖。他身上的魔气越来越不受控制,混元镜的诅咒随着他力量与记忆的全面回归,终于彻底爆发。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理智在疯狂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茫然和受伤。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等了数百年,在无尽的孤寂和黑暗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再见她一面。可真的见到了,他却连碰一下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现在就是个怪物,一个被诅咒污染的魔头。他身上的魔气,会侵蚀她,伤害她,甚至会再次……杀了她。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里满是绝望,“回你的世界去!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林羡定定地看着他。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像一滴无声的眼泪。
她没有听他的话后退,反而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重新向他走去。
“谢无咎。”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很清晰。
“你又要推开我吗?”
谢无咎猛地抬头,魔瞳中满是血丝。他看到她倔强的脸,看到她没有丝毫畏惧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怕?
她应该怕的。
她应该像当年那样,用那把淬了上清灵火的匕首指着他,骂他“邪魔歪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样他至少……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到无法呼吸。
“我叫你滚!”他几乎是在咆哮,失控的魔气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屏障,阻止她靠近。
林羡停下脚步,与他隔着三步之遥。
那道由魔气组成的屏障,漆黑、狂暴,却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分毫。仿佛有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在阻止它伤害她。
林羡看着他痛苦的模样,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被归墟之力渐渐剥离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云梯之下,他温柔地为她戴上柳条戒指,说:“阿羡,等我回来。”
玄霄殿前,他替她扛下所有罪责,被师父罚入思过崖。
还有……最后那一日。
昆仑之巅,血流成河。
她最敬爱的几位师叔伯,全都倒在他的剑下。他站在尸山血海中,黑衣浴血,回头看她时,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
“为什么?”
林羡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盘桓了数百年,让她夜夜无法安眠的问题。
她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
“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背叛我们所有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谢无咎尘封已久的伤口。
他浑身一僵,随即发出野兽般的、痛苦的低吼。
背叛?
原来在她心里,他终究是背叛了她。
也对。
他亲手毁了她所有的信任,亲手将她越推越远。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无尽的悲伤和自嘲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金色的魔瞳明暗不定,他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撕裂。
“是啊……我背叛了你们。”他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疯狂,“我是个魔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林羡,你现在看清楚了?你回来做什么?回来送死吗?”
他故意用最恶毒的话刺伤她,也刺伤自己。
他想让她走,让她逃,离他这个不祥之人越远越好。
可是,林_羡没有走。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那些伤人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自己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在撒谎。”
谢无咎的狂笑戛然而止。
“我从仙侠世界穿回去后,胸口的朱砂痣,也就是你种下的星核,一直在‘归墟’我的记忆。”林羡慢慢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忘了你在桃花林里是怎么对我表白的,甚至快要忘了你的样子。”
“但唯独一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脏。
“我记得,我有多爱你。”
“也记得,你有多爱我。”
“一个爱我到可以为我逆天改命的人,一个会在混元镜前为我堕魔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背叛我,杀光我们所有的同门?”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谢无咎的心上。
他怔住了,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的脆弱和悲哀。
“谢无咎,”林羡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次,那道魔气屏障在她面前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告诉我真相。”
“没有真相。”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
“看着我!”林羡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她冲上前,不顾他周身还未散尽的危险魔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当年堕魔,是为了将我身上的‘阿吾’残魂吸引到自己体内,对不对?”
“你杀了师叔伯们,是一出故意演给沈如晦看的戏,为的是让他相信你已经成功污染了我这个‘容器’,从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你身上,是不是?”
“你宁愿被我误会,被我怨恨,被整个正道追杀,也要替我承受沈如晦的诅咒,是不是?!”
她一声声地质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剖开他伪装的坚硬外壳,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真心。
谢无咎彻底呆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她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林羡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我就是知道。或许是星核,或许是别的什么,我看到了……我在一个幻象里,看到了你在混元镜前做的一切。”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他衣襟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你这个傻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恨了你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逃回去之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吗?”
她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力气不大,却让他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痛。
伪装被彻底撕破,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谢无咎抬起颤抖的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身上的污秽会玷污了她。
他缓缓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口。
在那里,皮肤之上,一个狰狞、诡异的黑色印记盘踞着,像一只活物,正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和灵气。印记的中心,隐约能看到一缕极淡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虚影,那正是“阿吾”的残魂。
这就是混元镜的诅咒。
这就是他替她背负的、沈如晦那份扭曲了千年的爱。
“是。”
他终于承认了。
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沈如晦的目标一直是你。只要‘阿吾’的残魂在你身上一天,你就永远无法摆脱他。我不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的傀儡。”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法撼动的决绝。
“我宁愿你恨我,宁愿你忘了我,也希望你能自由地、好好地活着。”
林羡看着那个诅咒印记,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原来她逃离的,是他的保护。
原来她怨恨的,是他的牺牲。
原来她以为的背叛,是他最深沉、最绝望的爱。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席卷了她。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对不起……谢无咎……对不起……”
这一次,谢无咎没有再推开她。
他僵硬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回抱住她。感受着怀里温热的、真实的存在,这个堕入魔道、孤寂了数百年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无声地落泪。
风雪似乎都停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他们像两只在暴风雪中失散已久的孤鸟,终于找到了彼此,在天寒地冻的世界里,汲取着对方身上唯一的温暖。
破镜重圆。
可镜子上的每一道裂痕,都刻满了无法磨灭的伤痛。
就在两人相拥,以为终于可以有片刻喘息之时,整个北境的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的那种暗。
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本质的黑暗,仿佛天空被人用一块巨大的黑布整个蒙住了。
风停了,雪也停了。
一股比北境的万年冰川还要寒冷、比谢无咎身上的魔气还要古老邪恶的威压,从天而降。
谢无咎脸色剧变,第一时间将林羡护在身后,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那浓稠的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降下。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面容俊美儒雅,气质温润如玉,看起来不像是魔头,反倒像是一位不染尘俗的谪仙。
正是沈雁书的模样。
然而,他眼中那份跨越了千年的疯狂与执念,却比任何妖魔都更加恐怖。
这不是那个需要借助科技和阵法知识的分魂。
这是沈如晦的本尊。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沈如晦的目光越过谢无咎,落在林羡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完美艺术品,充满了露骨的占有欲。
“一场感人肺腑的重逢。只可惜,剧本的主角,并不是你们。”
他的声音很温和,却让林羡不寒而栗。
“谢无-咎,”沈如晦的视线终于移到他身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多谢你。你替我将‘阿吾’的魂魄温养得很好,甚至还帮我洗去了容器上多余的杂质。”
他指的是谢无咎将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反而净化了林羡的灵魂。
谢无咎的魔瞳瞬间缩紧,他将林羡护得更紧了。
“沈如晦!你休想动她!”
“动她?”沈如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出声,“我为何要动她?我爱她还来不及。我只是……想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话音未落,他抬起手,遥遥对着谢无-咎。
“回来吧,我的阿吾。”
谢无咎胸口的诅咒印记瞬间爆发出强光,那缕“阿吾”的残魂像是受到了召唤,开始剧烈地挣扎,要从他体内剥离!
“呃啊——!”
谢无咎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单膝跪倒在地。神魂被强行撕扯的痛苦,远胜过任何肉体上的折磨。
“谢无咎!”林羡惊呼,想去扶他,却被他用尽力气推开。
“别过来!”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他的目标是你!快走!”
“走?”沈如晦笑了,“她能走到哪里去?”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心赫然漂浮着数枚大小不一的星核碎片。它们散发着幽光,彼此共鸣,形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将整个北境都笼罩在内。
“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以为道观里的那枚钥匙,是让你们逃生的?”
他看着林羡,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那只是一个引子,一个精准的坐标,好让我找到你们罢了。”
“现在,游戏结束了。”
沈如晦不再废话,加大了力量。
谢无-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黑血喷出。他能感觉到,“阿吾”的残魂正在被一点点从他灵魂深处抽走。而一旦残魂离体,沈如晦下一步,就是要将它重新注入林羡体内!
到那时,林羡将不再是林羡,她会被“阿吾”的意识彻底覆盖,成为沈如晦手中一个完美的复活人偶。
不。
绝不!
谢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如晦,眼中竟浮现出一抹疯狂的笑意。
“沈如晦……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缓缓站了起来。
“我替阿羡承受诅咒时,便想过会有今天。”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逆转体内的魔功。浓郁的魔气不再外放,反而向内疯狂收缩,灌注到他胸口的诅咒印记中。
他在用自己的魔元,强行将“阿吾”的残魂与自己的神魂,熔炼在一起!
“你做什么?!”沈如晦第一次变了脸色,“疯子!你会魂飞魄散的!”
将两道灵魂强行熔炼,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双双湮灭,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魂飞-魄散,也比让她落入你手中好。”
谢无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回头,深深地看了林羡最后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
有爱恋,有不舍,有歉意,还有……永别。
“阿羡,忘了我。”
他轻声说。
“好好活下去。”
林羡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她看到他周身的光芒越来越亮,身体甚至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不。
不要。
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他,好不容易才明白真相。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误会和苦难,还没有好好地说上一句话,还没有……
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
她不要他魂飞魄散!
她不要再一个人活下去!
“不——!”
林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在这一瞬间,极度的悲伤、愤怒、绝望,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她胸口那枚作为星核源头的朱砂痣,猛地爆开!
不是比喻。
是真真切切地爆开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这个世界所有法则的力量,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那不是灵气,也不是魔气。
那是一种纯粹的、绝对的“无”。
刹那间,整个北境,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飞扬的魔气凝固在空中,沈如晦脸上惊怒的表情定格,谢无咎身上暴涨的灵力也瞬间平息。
时间、空间、能量、物质……所有概念,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直接出现在林羡的脑海中。
它不是系统,也不是任何生命体。
它是“道”本身。
是关于星核最终极的奥秘。
星核,源于混沌,其名为“归墟”。
其能力,不是解析,不是穿梭,而是将一切存在,从概念的根源上,彻底抹去,化为虚无。
这是宇宙至高的权柄,也是最残酷的法则。
林羡瞬间明白了。
这是她唯一能对抗沈如晦的武器。
她可以“归墟”沈如晦,可以“归墟”他那份扭曲的执念,可以“归墟”阿吾的残魂,可以“归墟”谢无咎身上的诅咒。
她可以终结这一切的因果。
但是,凡事皆有代价。
“归墟”之力,需要一个支点,一个锚定现实的坐标。
而使用者本人,就是那个支点。
要抹去什么,就要用自身的存在去填补那个“无”的空洞。
抹去一片雪花,或许只会让她忘记一个无关紧要的词语。
但要抹去像沈如晦这样活了万年、其存在已经与此方天地因果深度绑定的上古大能……
代价,就是她自己的全部。
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她的过往,她的未来,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以及……她自身的存在。
原来,这才是系统任务【归宿】的真正含义。
她的归宿,就是化为虚无。
林羡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为了保护她,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男人。
他的身影,依然是那么挺拔,那么令人安心。
她笑了。
那个在十字路口痛哭,只想过平凡生活的小女孩,在这一刻,彻底死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于下定决心,坦然走向自己命运的女人。
她想,这样也好。
如果她的消失,能换他好好地活下去。
那么,她愿意。
林羡伸出手,掌心对准了因为时空凝滞而无法动弹的沈如晦。
她感受着体内那股浩瀚而冰冷的“归墟”之力。
“以我之名……”
她的声音在静止的世界里响起,带着神明般的漠然与决绝。
雪原之上,一点极致的白光,从她胸口亮起。
那光芒没有温度,却比太阳更耀眼。
它开始向外扩散,所到之处,万物消融。
不是毁灭,不是崩塌。
是更彻底的——消失。
那极致的白光没有热量,没有声音,它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以林羡为中心,安静地晕染开来。
万物,在被它触及的瞬间,并非崩毁,而是被“擦除”。
静止的时空里,唯有意识尚存。
谢无咎的意识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绝对的法则死死按住。他眼睁睁看着那光芒从林羡胸口绽放,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那片纯白中,轮廓渐渐模糊。
不!
不要!
他在心底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神魂震荡,试图冲破这诡异的禁锢。他体内的剑骨与魔气疯狂冲撞,每一寸经脉都像在被撕裂。可是在这“归墟”之力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力量,都成了笑话。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
他刚刚才告诉她真相。他剖开自己最不堪的伤口,告诉她自己堕魔是为了她,承受诅咒也是为了她。他以为,他们终于能并肩,终于能把所有亏欠与误解都清算干净,然后……然后还有以后。
可她要做什么?
谢无咎不认得这种力量,但他认得林羡脸上的表情。
那种决绝,那种坦然,那种……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她在用自己,去换沈如晦的彻底消亡。
也在换他的……“好好活着”。
凭什么!
谁要你用这种方式换我活着!林羡!你停下!
他的神魂在无形的牢笼里疯狂冲撞,那股从林羡身上传来的、锚定现实的拉扯力,让他对她的行为有了一种更恐怖的认知。她在抹掉沈如晦,而代价,是她自己。
她怎么敢!
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先是让他背负着误解,在无尽的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现在又在他以为终于能抓住光的时候,亲手熄灭了那道光。
谢无咎的眼角,一滴滚烫的魔泪挣脱了时空的束缚,缓缓滑落,又在半途凝固。
那滴泪,是黑色的。
……
同一片静止里,沈如晦的惊怒凝固在脸上,他的意识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不是死亡。
他活了万年,见过无数种死亡,甚至亲手炮制过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
但这不一样。
白光触及他身体的边缘,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少。
他身为上古大能,与此方天地因果勾连极深的存在感,正在被一丝一丝地抽走。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被人用沾了清水的笔,一点点洗去颜色,洗去线条,最后连画纸本身的存在感都变得稀薄。
这是“归墟”!
是星核最根源的力量!
他追寻星核,是为了从“无”中捞回他的阿吾,是为了逆转这天地间最无情的法则。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成为被这法则吞噬的对象。
何其讽刺!
“不……”
他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呐喊,疯狂地调动自己残存的力量,试图维系自身的存在。他不能消失!他还没有让阿吾回来!他还没有让这个错误的、没有阿吾的世界,得到“修正”!
白光无情地蔓延。
他的力量率先被抹去。那足以翻江倒海的魔气,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紧接着,是他的记忆。
他与天地同寿的万年记忆,开始像被蛀空的画卷一样,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那些他征服过的土地,斩杀过的敌人,谋划过的阴谋……都在迅速褪色。
他拼命地、发疯地想抓住最重要的那一段。
阿吾。
那个穿着鹅黄色长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的少女。
他想抓住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眼里的光。
“沈郎,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
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却又在下一秒开始溶解。阿吾的脸庞变得模糊,声音变得遥远,那片灼灼的桃林,也化作了单调的白色。
不……不要……
连阿吾也要从我的记忆里夺走吗!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他存在的意义,他万年的执念,他一切疯狂的源头,就是阿吾。如果连关于她的记忆都被抹去,那他……又是谁?
沈如晦的意识在被彻底归墟的前一刻,终于涌上一股极致的悔恨与恐惧。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不该招惹这个叫林羡的疯子。
他更不该,试图去挑战宇宙最根本的法则。
随着最后一声无声的哀嚎,沈如晦的存在,连同他那份扭曲万年的执念,被彻底从因果链上剪除。
他,从未存在过。
……
林羡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
像一片羽毛,漂浮在绝对的虚无里。
她“看”着沈如晦被抹去,没有半分喜悦,内心一片空旷。
因为,她的世界也在同时崩塌。
代价,开始结算了。
最先消失的,是她并不怎么留恋的现代。
父亲那张因赌输了古董而颓丧的脸,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数落的刻薄话语,狭窄的客厅,催债的电话铃声……这些曾让她烦闷窒息的画面,像被风吹散的沙画,迅速淡去。
她忘记了父母的名字。
忘记了自己住在哪条街道。
忘记了那个名为“高考”的独木桥。
紧接着,是仙侠世界。
玄霄道宗高耸入云的山门,练剑坪上师兄弟们的汗水,藏书阁里古旧的纸张气味,第一次御剑飞行时耳畔呼啸的风……
这些记忆的消失,带来了一阵细微的刺痛,像被针扎了一下。
然后,是那些更深刻的,带着情绪的记忆。
她被沈如晦当作“阿吾”的替身,那种被操控的屈辱与愤怒。
她误以为被谢无咎背叛,在混元镜前心碎欲绝的场景。
她被整个正道追杀,九死一生的逃亡。
这些痛苦的记忆被抹去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放下是这种感觉。没有了恨,没有了怨,她的神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可她知道,还没完。
当那些甜蜜的、珍贵的记忆也开始消失时,真正的痛苦才降临。
云梯之下,那个清冷的男人笨拙地向她告白,耳根泛红。
桃花林里,他为她编了一枚柳条戒指,低声许诺:“此生,唯你一人。”
北境雪原重逢,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嘶哑,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
这些画面,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得到过的、最奢侈的温暖。
是她在无数个绝望的夜里,反复回想,才能汲取到一丝力量的支撑。
现在,它们也要被夺走了。
不……
不可以!
林羡用尽最后的神智,死死地抓住那些画面。
她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可以忘记一切痛苦,但她不能忘记他。
她不能忘记,自己是爱他的。
“归墟”之力是冰冷无情的法则,它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停下。
画面在撕裂,在褪色。谢无咎的脸庞在她的意识里,也开始变得模糊。
林羡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慌。
她快要……记不起他了。
“以我之名……”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在意识的最终层面,发出最后的指令。
她要将自己存在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最核心的东西,剥离出来。
——她对谢无咎那份,混杂了心动、爱恋、怨怼、心疼、不舍……所有一切的,名为“爱”的感情。
她要将这份纯粹的、再也找不到主人的感情,作为最后的“遗物”,强行锚定在谢无咎的身上。
这是“归墟”法则的漏洞。
抹去一个存在,需要用另一个存在去填补。她用自己填补了沈如晦。那么,她消失后留下的“无”,又该由什么来填补?
就用这份爱吧。
这份爱,将成为一个独立的“因”,被种入谢无咎的“果”里。
他会忘了她。
他会忘了林羡这个名字,忘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他不会再因为她的消失而痛苦。
但是,他会永远记得“爱”的感觉。
那份爱会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会带着这份莫名其妙的爱,好好地,没有负担地活下去。
谢无咎,忘了我……
林羡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完成了这最后、也最自私的馈赠。
……但求你,别忘“我”。
别忘了这份爱。
当最后一缕属于林羡的概念被“归墟”之力吞噬殆尽,极致的白光骤然收缩,最后彻底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时空凝滞,轰然解开!
呼——
凛冽的寒风重新开始呼啸,漫天飞雪继续飘落。
北境雪原,一如既往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对峙,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都只是一场幻觉。
谢无咎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
他猛地向前扑去,双手捞了一个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林羡,没有血迹,没有气息,甚至连一个脚印都没有。雪地平整得像一面镜子,干净得令人发指。
她就这么……没了?
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林……羡?”
他下意识地开口,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干涩嘶哑的音节。这个名字在他的舌尖滚过,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
林羡?
谁是林羡?
他为什么……要喊这个名字?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紧接着,一股同样巨大的、滚烫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涌入他的胸膛。
那是一种……爱。
一种深沉到极致,浓烈到化不开的爱意。这股情感如此纯粹,如此汹涌,瞬间填满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让他因为承受不住而踉跄后退。
他爱。
他爱一个人。
爱到了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爱到了深入骨髓,融入神魂。
可是……
他爱谁?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谢无咎痛苦地捂住头,英俊的面容因极致的困惑与痛苦而扭曲。
他拼命地在记忆里搜索,试图找出那个被他如此深爱的人。
没有。
一片空白。
他的记忆很完整。从出生在玄霄道宗,到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师兄,再到为了某个……某个模糊的原因堕入魔道,被正道追杀,在北境沉睡……直到不久前醒来。
记忆的链条完整无缺,唯独,没有那个“她”。
可这份爱,又是如此真实!
真实到他的心脏正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而剧痛,仿佛要炸裂开来。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嘶吼,从谢无咎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滔天的魔气以他为中心,轰然席卷了整片雪原!
天空在瞬间变得漆黑如墨,一道道黑色的闪电撕裂苍穹。积了万年的冰川在他失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冰裂缝蔓延千里。
他疯了一样摧毁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份找不到源头的、几乎要将他逼疯的爱与痛。
他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弄丢了比他的命,比他的道,比这个世界加起来都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来了!
这比直接杀了他,要痛苦一万倍!
在疯狂的发泄中,他无意间摊开自己的手掌。
一枚早已干枯发黑的、断裂的柳条戒指碎片,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愣住了。
这是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东西。可是在看到它的瞬间,他胸口那股汹涌的爱意,忽然找到了一个微小的支点。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柳条碎片,死死地攥在手心。
仿佛攥住了自己丢失的整个世界。
“折柳……”
他喃喃地念着自己佩剑的名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柳,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整个空间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沈如晦引爆星核碎片造成的空间不稳,在“归墟”之力消失后,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平衡。一道道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空间裂缝,像蛛网一样在天空中蔓延开来。
北境,正在崩塌。
谢无咎抬起头,那双曾清冷如雪,此刻却盛满疯狂与迷惘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这末日般的景象。
他没有躲。
也没有抵抗。
巨大的空间裂缝如同远古巨兽的嘴,瞬间将他吞噬。
在坠入无尽星渊的黑暗中时,他依然死死地攥着掌心那枚柳条戒指的碎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追问。
我到底……忘了谁?坠落的感觉是永恒的。
黑暗、冰冷、失重。
谢无咎的意识在无尽的虚空中沉浮,像一叶被风暴打碎的孤舟。
他攥紧了掌心那枚柳条戒指的碎片,那几乎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
爱。
痛。
它们是两股绞索,勒紧他的神魂,却又给了他唯一的存在感。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我是谁?
……
“铃——!”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声,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林羡的鼓膜。
她猛然睁开眼。
眼前不是北境崩塌的末日雪原,也不是混元镜前那张绝望而疯狂的脸。
是布满粉笔灰的绿色黑板,头顶吱呀作响的吊扇,还有空气中混杂着汗水与廉价香水味的、属于夏日午后的烦闷气息。
“喂,林羡,发什么呆呢?去小卖部吗?”
同桌推了她一把,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林羡茫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回来了。
她真的……从那本该死的、把人逼疯的书里,回来了。
胸腔里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不甘与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哇——”
她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声音大到盖过了整个走廊的喧嚣。
全班同学都惊愕地望向她。
同桌手足无措:“你、你别哭啊!我就是问问,不、不去就不去嘛……”
林羡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趴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另一个世界里所有的血与泪都流干。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她不用再面对沈如晦那张温文尔雅的画皮下,令人作呕的疯狂;不用再猜忌谢无咎那双清冷眼眸里,到底藏着爱意还是杀机;更不用再作为一枚棋子,在两个绝世强者的博弈中苟延残喘,最终走向既定的惨死结局。
她逃出来了。
活下来了。
放学后,林羡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个游魂。
城市的喧嚣让她既陌生又心安。汽车鸣笛,商场音乐,小贩叫卖……这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容置疑。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脚步,等待红灯。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马路对面。
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正站在公交站牌下。
他身形挺拔,肩线利落,只是一个背影,就透出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孤寂。
林羡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跳。
是……他?
那个背影,太像了。
像到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的腥甜。
不能去。
林羡,你清醒一点!
那是一场噩梦,你已经醒了。谢无咎已经为了所谓的道,为了他那莫名其妙的责任,把你推开了,他堕入魔道,成了正邪两派共同的敌人。
他不要你了。
你还追过去干什么?犯贱吗?
绿灯亮起。
人潮推着她向前走。
林羡却像被钉在原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走向与那个背影完全相反的方向。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没有回头。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胸口处,心脏正上方的位置,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痛。
她猛地停住脚步,捂住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什么?
她慌乱地拉开校服领口,借着路边店铺的橱窗反光看去。
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多了一枚朱砂痣。
它红得像是要滴出血,烙印在那里,仿佛一个永不褪色的诅咒,昭示着这一切……远未结束。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一片狼藉。
客厅里,母亲赵淑芬的哭骂声和父亲林建业压抑的辩解声混杂在一起。
“你买的那堆破烂!破烂!人家‘叶氏’的律师函都寄到家里了!说我们再不还钱就要起诉!林建业,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假的……那个老板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是真品……”
“你蠢啊!你就是被猪油蒙了心!我们家这点积蓄全被你败光了,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你让女儿以后怎么办?让她跟着你喝西北风吗?”
林羡站在门口,听着这些熟悉的争吵,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回归正常生活”的幻想,也彻底碎裂。
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她都逃不开一个“惨”字。
只不过,仙侠世界的惨,是生离死别,血流成河。
而现实世界的惨,是鸡毛蒜地,一贫如洗。
赵淑芬看见了她,立刻将炮火对准了她:“还知道回来?成天在学校里能学出个金元宝来?你爸不争气,你可得给我争气!不然我们一家子都得睡大马路!”
林羡木然地听着,没有反驳。
她太累了。
林建业脸上满是羞愧,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一起塞到林羡手里。
“小羡,这……这是学费。还有这个,爸新淘来的,据说是汉代的古玉蝉,你拿着,沾沾灵气,保佑你考个好大学。”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女儿的眼睛。
林羡捏着那冰冷的“玉蝉”,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父母的争吵声依然隐约可闻。
她无力地倒在床上,摊开手掌。
那枚所谓的“汉代古玉蝉”,造型粗糙,质地浑浊,一看就是地摊上几十块钱的货色。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将它随手丢在桌上。
就在指尖触碰到玉蝉的瞬间——
“嘶!”
胸口那枚朱砂痣猛然一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一股不属于她的、庞杂而冰冷的信息流,毫无征兆地冲进她的脑海。
【物品名称:仿汉代工艺品玉蝉】
【主要成分:二氧化硅95%,聚苯乙烯3%,邻苯二甲酸二丁酯1%,工业级人工染色剂……】
【制造年份:现代】
【综合评定:工业流水线产品,无任何收藏价值。】
林羡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塑料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发烫的胸口。
星核……
她在仙侠世界被沈如晦强行植入,折磨了她许久的星核,竟然也跟着她回来了!
而且,它还拥有了这种……这种堪称恐怖的解析能力。
顶级鉴宝外挂?
林羡没有感到丝毫喜悦,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它在提醒她。
它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那些人,那些事,都不是梦。
她根本……无处可逃。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林羡的咽喉。
她猛地将那枚塑料玉蝉扔进抽屉最深处,仿佛在丢弃一枚炸弹。可胸口的灼痛感并未消失,那枚朱砂痣如同一颗活物,固执地提醒着她与另一个世界的血腥纠缠。
沈如晦……
这个名字像一道魔咒,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一夜无眠。
第二天,林羡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回到学校,强迫自己投入嘈杂的人声与书本的油墨香气里,以此麻痹自己。这是她的避难所,是她幻想中“平凡”的最后一块拼图。
然而,早自习的铃声刚刚结束,班主任就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叶无痕。”
整个教室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秒。
林羡循声望去,笔尖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
是他。
不,不是他。
那人站在讲台上,身形挺拔清瘦,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眉眼轮廓与谢无咎有七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谢无咎是昆山玉碎,清冷中藏着温柔;而眼前这个人,是万年不化的冰山,眼神里是拒人千里的疏离与漠然。
叶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全班,在触及林羡时,没有半分停留,仿佛她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课桌。可林羡却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无形的冰锥刺穿,胸口的朱砂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闷痛,不同于解析物品时的剧烈,更像一声沉闷的悲鸣。
她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到几乎要冲出胸腔。
不是他。一定不是。只是长得像而已。
可一整天,她都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那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放学后,林羡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她需要一个证据,一个能彻底否定自己荒谬猜想的证据。回到家,她疯了一样翻找着旧书包,那个她从仙侠世界带回来的书包。
在夹层里,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干枯、粗糙的圆环。
她颤抖着将它拿出。
那是一枚早已碎裂的柳条戒指。
刹那间,混元镜前,那个为护她而堕魔的男人,他剑上“折柳”二字泣血的画面,与眼前这枚枯槁的戒指重叠。
心痛如绞。
林羡捂住嘴,不让呜咽泄露,眼泪却早已决堤。
不是梦。
他也不是幻觉。
他真的……来了。
那个晚上,林羡第一次失眠。
她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溺在卧室的黑暗里。那枚干枯的柳条戒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种真实的痛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它在告诉她,谢无咎是真的。
那个在混元镜前,用脊梁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那个在她耳边低语“别怕”,却最终堕入无边魔域的男人;那个以“折柳”为剑名,却亲手折断了自己所有未来的男人……他真的,跟着她来到了这个世界。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认得她?那双眼睛,明明是谢无咎的眼睛,为何里面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漠然?
叶无痕……
林羡在舌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陌生的音节带来一阵阵心悸。
“砰!”
客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紧接着,是母亲张兰尖利刻薄的哭喊:“林建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林羡浑身一僵,从回忆的深渊中被强行拽出。她迅速将柳条戒指塞回书包夹层,藏好,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客厅里一片狼藉。一个青花瓷瓶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父亲林建国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稀疏。
“你小声点!别让女儿听见!”他声音沙哑,充满疲惫。
“听见?听见正好!让她也看看她这个爹多有本事!”张兰叉着腰,眼圈通红,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建国的鼻子上,“古玩?我呸!你收回来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现在好了,欠了人家叶氏集团三百万!三百万啊!我们拿什么还?把这房子卖了吗?我们一家人去睡大马路吗?!”
叶氏集团……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林羡脑中轰然炸开。她扶着冰冷的门把手,才勉强站稳。
世界真小。
小到让她无处可逃。
那个在学校里用冰冷目光审视她的少年,原来不仅是谢无咎,还是她家债主的儿子。这算什么?命运恶劣的玩笑吗?
“别说了……”林建国痛苦地呻吟,“那笔钱,我会想办法的……小羡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影响她……”
“你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再去淘换你的宝贝吗?”张兰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绝望,“林建国,我告诉你,这笔债要是还不清,我就跟你离婚!我真是受够了!”
门外,争吵声还在继续,但林羡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父母的争吵,家庭的困境,叶无痕冰冷的脸,谢无咎泣血的剑……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她退回房间,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黑暗中,她抬起手,轻轻覆上胸口。那枚朱砂痣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
星核……
这个曾带给她无尽痛苦的东西,如今,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恐惧与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心底同时滋生。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仙侠世界的旧债,还是现实世界的绝境。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迎上去。
第二天是周六。
林羡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她借口去图书馆,从母亲那里要了一百块钱生活费,然后转头扎进了本市最著名的古玩集市——琉璃厂。
这里人声鼎沸,烟火气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地摊上铺着花花绿绿的布,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铜钱、瓷碗、玉佩、字画,琳琅满目。
林羡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她强压下心中的局促不安,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在一个个摊位前走走停停。她不敢轻易触碰任何东西,只是用眼睛看。
然而,星核的能力似乎并不需要直接的物理接触。
当她走过一个挂满玉器的摊位时,胸口的朱砂痣忽然微微一烫。一股信息流突兀地涌入脑海。
【目标:仿古玉观音。材质:石英岩,俗称‘阿富汗玉’。表面处理:强酸腐蚀做旧,高锰酸钾染色。年份:现代工艺品。价值:约人民币五十元。】
林羡脚步一顿,看向那块被摊主吹得天花乱坠的“清代古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太清晰了。
这种解析,简直就像一份精确到可怕的化学成分报告。
她继续往前走,胸口的灼痛感时有时无。
【目标:铜香炉。材质:黄铜。工艺:失蜡法浇铸,表面化学做锈。年份:现代仿品……】
【目标:陶罐。材质:普通黏土。工艺:……】
一路走来,入眼的几乎全是赝品。林羡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捡漏,果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她那一百块钱,在这里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胸口的灼痛感猛然加剧!
那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她血肉灼穿的剧痛!
林羡疼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她死死咬住嘴唇,循着那股剧痛的源头望去。
那是一个卖杂物的摊子,摊主是个打瞌睡的老头。在一堆生了锈的铁器和破旧的连环画下面,压着一只脏兮兮的……笔洗。
那笔洗呈海棠花形,灰不溜秋,布满尘土和油污,看起来就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但林羡的脑海里,却被截然不同的信息疯狂刷屏。
【检测到微弱灵气残留……】
【材质解析:汝官窑天青釉。产地:宝丰县清凉寺。年份:北宋晚期。】
【器物状态:口沿处有三处极细微磕损,已用大漆描金修复,修复手法为‘金缮’,年代为明代。】
【价值:无法估量。】
无法估量!
林羡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汝窑!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走上前,蹲下身,状似无意地拨弄着那些破烂。
“老板,这些……怎么卖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摊主老头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是个小姑娘,懒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这一堆,三百。”
林羡的心凉了半截。她只有一百块。
她不死心,指着那只笔洗,小心翼翼地问:“那……单这个呢?这个脏兮兮的,我拿回去刷刷,给我家猫当饭碗。”
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单卖。嫌贵就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林羡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座金山就在眼前,她却搬不走。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想靠这个翻身?天真。”
林羡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个声音……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幽深冰冷的眼眸里。
是叶无痕。
他今天没有穿校服,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休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同学情谊,只有审视和一丝……说不清的冷漠。
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羡的脑子一片空白。羞耻、愤怒、难堪,种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所有的窘迫和不堪都被他看了个一干二净。
“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碰。”叶无痕的目光从那只笔洗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她脸上,语气比这初秋的风还要凉。
林羡被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痛了。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倔强地仰起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和挑衅:“你凭什么管我?我是欠你家的钱,不是卖给你家了!”
叶无痕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过来。
从早上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出门,他就下意识地跟了上来。他看着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集市里乱撞,看着她对着一堆堆垃圾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她最后蹲在这个角落,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他看不懂的、亮得惊人的光。
那一瞬间,他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刺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冲动,驱使他走了过来。他本能地觉得那个笔洗有问题。他们叶家能在古玩界迅速崛起,靠的不仅是财力,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种“局中局”他见得多了。
他想提醒她,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伤人的利刃。
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的神情,那种刺痛感又来了。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他只能用更冷的伪装来掩饰自己的失措。
“随你。”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羡却叫住了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 desperation,或许是被他那句“天真”刺激到了。她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借我二百块钱。”
叶无痕的脚步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荒谬的神情,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林羡,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我很清醒。”林羡攥紧了拳头,“就当是我预支的。我会还你,双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借钱,尤其还是谢无咎的“陌生人”。可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今天错过了这个笔洗,她会后悔一辈子。
叶无痕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眼睛里燃烧着一簇他无法理解的火焰。固执,倔强,像一株迎着暴风雨也要拼命生长的小草。
不像。
她和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一点都不像。那个影子是温柔的,是会对着他笑的。
可为什么,看着她这副样子,他的心跳会失控?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就在林羡以为他要转身走掉的时候,他却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到她面前。
他的动作很随意,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拿着。我不想在学校门口看到催债的人。”他声音冰冷,“还有,别再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说完,他没再看林羡一眼,转身融入了人群。
林羡呆呆地捏着那两张还带着他体温的钞票,心里五味杂陈。他救了她,又羞辱了她。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随手丢下一点怜悯,却又吝于给予一丝一毫的温情。
她咬了咬牙,收起复杂的心绪,转身用三百块钱从老头手里买下了那堆“破烂”。
当那只灰扑扑的笔洗终于落到她手中时,一股温润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气息顺着指尖传来。胸口的灼痛感瞬间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她知道,她赌对了。
当天晚上,林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牙刷和肥皂水,小心翼翼地清洗着那只笔洗。
随着表面的污垢一点点褪去,一种雨后天空般的颜色,慢慢显露出来。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青色,温润、内敛,仿佛蕴藏着千年的烟雨。口沿处,三道细如发丝的金色痕迹,在灯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华贵的光。
金缮。
跟星核解析出来的信息一模一样。
林羡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自己发财了。但这件东西的价值太高,她一个高中生,根本没有渠道出手。
她想到了叶无痕。
可下一秒,她就掐断了这个念头。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不想再看到他那种讥诮又怜悯的眼神。
就在她对着笔洗发愁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系统重启中……重启完毕。】
林羡浑身一颤,这个声音!是她从仙侠世界穿回来时,那个宣布她任务失败的声音!
【检测到宿主与世界规则冲突加剧,记忆‘归墟’进程启动。】
【发布唯一主线任务:归宿。】
【任务目标:在一年之内,找到‘星渊钥匙’,稳定星核,保全记忆。】
【任务失败惩罚:所有关于‘玄霄大世界’的记忆将彻底归墟,宿主将完全遗忘‘谢无咎’的存在。】
一连串的信息砸下来,林羡的大脑一片空白。
归墟?遗忘谢无咎?
不!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忆混元镜前的那一幕,那个男人为她堕魔的场景。可那画面就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旧照片,边缘开始模糊,细节在飞速流失。她甚至快要记不清谢无咎当时脸上的表情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
如果她连谢无咎都忘了,那她回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那些牺牲和痛苦,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不……不要……”她抱着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星渊钥匙……那是什么东西?她要去哪里找?
系统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忆归墟为不可逆过程。每次情绪剧烈波动,或强行催动星核,都将加速此进程。请宿主尽快寻找线索。】
说完,系统就彻底沉寂了,任凭林羡如何呼喊,都没有任何回应。
绝望。
彻头彻尾的绝望。
林羡抱着那只冰冷的汝窑笔洗,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世界,却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牢笼,掉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名为“宿命”的牢笼。
她没有时间了。
第二天去学校,林羡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她不敢去看叶无痕,甚至不敢去想他。系统的话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头顶。她怕自己多想一秒,关于谢无咎的记忆就会消失得更快。
她必须找到星渊钥匙。
可她就像一个在汪洋大海中漂流的人,连陆地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地上完了一天的课,放学后,林羡刚走出校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请问,是林羡同学吗?”
林羡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微笑着看着她。
“我是。”她警惕地问。
“你好,我是‘静心斋’的经理。”男人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沈教授想见你一面。”
“沈教授?”林羡接过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名字:沈雁书。头衔是著名文物鉴定专家、A大历史系客座教授。
“我不认识他。”
“但沈教授认识你。”经理的笑容无可挑剔,“教授说,你在琉璃厂淘到的那只汝窑笔洗,他很感兴趣。”
林羡的心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和那个卖东西的老头,就只有……叶无痕。
是他说的?
“沈教授没有恶意。”经理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温和地解释道,“他只是单纯地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愿意出让那只笔洗,他愿意支付一个让你满意的价格。并且,他希望能邀请你,加入他的工作室。”
钱,工作室。
这两个词精准地击中了林羡此刻最脆弱的神经。
她犹豫了。
去,还是不去?去,意味着暴露。不去,意味着放弃眼前唯一的线索和救命钱。
“沈教授还在等你。”经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
林羡捏紧了手里的名片,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车子平稳地驶入市区一处僻静的四合院。这里闹中取静,院内栽种着翠竹和芭蕉,古色古香。
林羡被带到一间书房。
一个穿着中式对襟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一件瓷器。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气质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对林羡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林羡同学,请坐。”
他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和煦,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备。
可林羡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这张脸……
这张脸和仙侠世界里,那个将星核强行植入她体内,那个将她视为完美容器,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沈如晦,有八分相似!
只是眼前这个人,没有沈如晦的阴鸷和疯狂,只有学者的儒雅和沉静。
但那双眼睛,那双含笑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一模一样!
胸口的朱砂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比在古玩市场时还要猛烈百倍!脑海中,关于沈如晦的记忆疯狂翻涌,那些被折磨、被控制的痛苦,瞬间将她淹没。
沈雁书……沈如晦……
他……他也来了?!
“林同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沈雁书关切地站起身,想要走过来。
“别过来!”林羡失声尖叫,控制不住地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博古架,上面的瓷器一阵摇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让沈雁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了温雅的神情,停下脚步,柔声安抚道:“别怕,是我唐突了。你先坐,喝口茶,慢慢说。”
他亲自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林羡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林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到几乎要炸裂。
是巧合吗?叶无痕长得像谢无咎,这个沈教授长得像沈如晦……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不,不是巧合。
星核的剧痛不会骗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对面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如果他真的是沈如晦,那他找上自己,绝不是欣赏才华那么简单。
“沈教授……您……您怎么知道我淘到了笔洗?”林羡的声音干涩沙哑。
沈雁书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家的小少爷在琉璃厂为什么样的人一掷千金,这种有趣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叶无痕!果然是他!
林羡的心又是一沉。她不懂,叶无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警告自己不要碰,转头却把消息透露给了沈雁书?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只笔洗,是真正的宋代汝官窑,金缮修复的手法也极为高明,价值连城。”沈雁书的目光落在林羡脸上,带着一丝赞赏和探究,“我很好奇,林同学,你年纪轻轻,是从哪里学来这等非凡的眼力?”
来了。
他终于问到了核心。
林羡的指甲掐得更紧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地说道:“我……我只是运气好。”
“运气?”沈雁书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深意,“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小羡,我喜欢你的坦诚。”
他亲昵地叫她“小羡”,让林羡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只笔洗,我可以用我的工作室,外加五百万,跟你交换。你觉得如何?”沈雁书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五百万!
这个数字足以解决她家所有的债务,还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但林羡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只觉得遍体生寒。她很清楚,沈如晦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付出的越多,图谋的就越大。
“我……”林羡艰难地开口,“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沈雁书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工作室的邀请随时有效。我这里有很多有趣的课题,比如……”
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说道:“我最近正在研究一个早已消失的古代宗门遗址,在一本残缺的道经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记载。据说,那个宗门守护着一件名为‘星渊钥匙’的至宝,能沟通天地,开启星辰之门。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吗?”
星渊钥匙!
林羡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她死死地盯着沈雁ush,而对方依旧保持着温和儒雅的微笑,仿佛只是在跟一个学生闲聊神话故事。
他在试探她。
他把鱼饵,明晃晃地,挂在了她的眼前。
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包裹着蜜糖的陷阱。可她没有选择。
为了不遗忘谢无咎,为了搞清楚这一切的真相,她只能……跳下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羡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刺骨的寒意。
她强迫自己呼吸,肺部却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声响。
跳下去。
她别无选择。
漫长的死寂后,林羡终于抬起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沈教授,我……我对您说的那个古代宗门遗址,很感兴趣。”
她故意避开了笔洗和金钱的话题,直接咬住了那个最危险的鱼饵。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她愿意入局的信号。
沈雁书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满意。他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踩进了自己布置好的陷阱。
“哦?”他故作讶异,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小羡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传说也有兴趣?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林羡,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质地。
“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才更让人着迷,不是吗?”林羡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恐惧与恨意,“比如……历史的真相。”
她的话一语双关。
沈雁书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喜欢聪明的猎物,那样的捕猎过程才更有趣。
“说得好。真相总是藏在最深处,等着有缘人去发掘。”他端起咖啡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姿态优雅得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那么,关于笔洗……”
“笔洗我不能卖。”林羡打断他,语气异常坚定,“但它可以作为我加入您研究团队的‘投名状’。”
她知道这只笔洗是关键。沈如晦费尽心机,绝不只是为了得到它,而是为了得到能找到它的“人”。她将笔洗和自己捆绑在一起,才能获得最大的主动权。
沈雁书放下咖啡杯,发出一声轻笑。
“有意思。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的下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工作室随时欢迎你。明天来我办公室签协议吧。至于那个道观遗址,等准备工作完成,我会通知你。”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便离开了咖啡厅。
林羡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浑身脱力,猛地瘫倒在椅子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刚才的每一秒,她都感觉自己行走在刀尖之上。
沈如晦……他回来了。
带着更加周密的计划,和更加伪善的面具。
而叶无痕……
林羡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那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屏幕的冷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清。
她必须问清楚。
就算得到的是最伤人的答案。
手机在拨号界面停留了很久,林羡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咖啡厅,外面的车水马龙和喧嚣人声,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回到那个熟悉的、逼仄的居民楼下,还没上楼,就听见了父母激烈的争吵声。
“林国栋!你还有脸说!那笔钱要不回来,我们全家都得睡大街!”是母亲尖利的哭喊。
“你懂什么!我这是投资!是文化!那个叶家欺人太甚!我迟早……”父亲的声音色厉内荏。
“迟早什么?迟早把我们这个家都败光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个废物!”
林羡站在楼道里,听着那些刻薄又熟悉的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仙侠世界的刀光剑影,现代生活的鸡零狗碎,沈如晦的步步紧逼,父母的无休止争吵……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要将她彻底淹没。
她推开门。
争吵声戛然而止。
林父林国栋尴尬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还捏着一个青花瓷瓶。林母则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看见她回来,眼睛一亮,随即又拉下脸。
“你还知道回来!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什么!一个女孩子家,能不能学点好?”
林羡没有说话,默默地换了鞋。
“你妈就是担心你。”林国朵打着圆场,讨好地凑过来,“小羡,你看爸新淘的这个瓶子,元青花!这次绝对错不了!等爸转手卖出去,家里的债就都……”
林羡的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上。
不需要星核,她都能看出那上面亮得刺眼的贼光,和粗糙不堪的绘画。
“假的。”她轻声说。
林国栋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胡说什么!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说,是假的。”林羡抬起头,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得可怕,“跟你之前买的那一屋子东西一样,全是假的。”
她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父亲最后的幻想。
林国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恼羞成怒地举起手,似乎想打她,但迎上女儿那双死寂的眼睛,手臂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林母的哭声再次响彻整个客厅,“嫁了个废物,现在女儿也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了……”
林羡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她将自己摔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她好累。
真的好累。
五百万……如果她答应沈雁书,把笔洗卖给他,是不是这一切都能解决了?父母不用再吵架,她也可以安心读书,不用再理会什么星渊钥匙,什么谢无咎……
可是,遗忘……
一想到这个词,她的心脏就像被狠狠揪住。
忘了谢无咎在北境雪原上为她挡下的致命一击,忘了他在云梯之下温柔的告白,忘了他在混元镜前堕入魔道时,看向她的那一眼……
不。
她做不到。
那些记忆是淬了毒的糖,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是她活过的唯一证明。
她猛地坐起身,再次抓起手机,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拨通了叶无痕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少年清冷疏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谁?”
“是我,林羡。”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有事?”他的语气比冰还冷。
林羡的怒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叶无痕!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沈雁书笔洗的事情?你明明警告过我不要碰,转头就把我卖了?你觉得耍我很好玩吗!”
她语无伦次地质问着,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叶无痕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沈雁书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那东西留在你手里,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所以你就把他引到我面前来?这就是你解决麻烦的方式?”林羡气得发笑,“叶大少爷,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用你的想当然来安排?”
“我只是在帮你。”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只笔洗,他出价多少?”
“五百万,外加一个工作室。”林羡冷冷地说。
“成交。”叶无痕的回答快得不假思索,“把东西给他,钱留下。以后不要再碰古玩圈的任何东西。”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命令一个不懂事的下属,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和理所当然。
林羡彻底被激怒了。
她想起了仙侠世界里,那个总是沉默着为她做好一切,却从不解释的谢无咎。他们之间无数的误会,就是从这种该死的沉默和自以为是开始的。
“帮你?叶无痕,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你帮?”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对我家指手画脚的债主而已!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林羡!”叶无痕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警告的意味,“不要不知好歹。”
“我就是不知好歹!”林羡的情绪彻底崩溃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告诉你,叶无痕,笔洗我不会卖!沈雁书的工作室,我进定了!我不仅要碰古玩,我还要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跟!你不是觉得我碍眼吗?那我就偏要天天出现在你面前!”
她说完,就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
另一边,叶氏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叶无痕握着被挂断的手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城市的霓虹在他俊美却冷漠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不懂。
他只是觉得那个叫沈雁书的男人很危险,看林羡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所有物。他本能地不想让她和那个人扯上关系。
他想,只要沈雁书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应该就不会再纠缠她。五百万,足够她和她的家庭摆脱困境。
这是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不知好歹……”他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心脏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陌生的刺痛。
他不懂这种感觉,只觉得烦躁。
他低头,摩挲着指间那枚刻着“玄霄”二字的残破玉佩,玉佩冰凉的触感,才让他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他为什么要管她的事?
或许……只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梦里那个总是看不清脸的女孩吧。
而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林羡在挂断电话后,脱力地倒回床上。
愤怒和委屈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恐慌。
忽然,她的脑袋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
星核!
是星核在示警!
她痛苦地捂住头,眼前一阵阵发黑。一些画面,一些声音,开始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模糊、褪色。
是……桃花林。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仙侠世界,她和谢无咎刚刚确认心意不久。
春日的桃花林,落英缤纷。
少年模样的谢无咎,耳根微红,笨拙地牵起她的手。他说:“林羡,这片桃林,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他说:“我会在这里种下三千棵桃树,结出的果子,酿出的酒,都只给你一个人。”
他还说……他还说了什么?
林羡拼命地去想,可那片绚烂的桃林,那个俊美的少年,连同他说过的话,都在飞速地褪色,变成一片空白。
不!
不要!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伸手想去抓住那些消散的记忆碎片,却什么也抓不住。
心痛如绞。
比被人用剑刺穿还要痛。
系统冰冷的警告声再次回响在脑海:【情绪剧烈波动,将加速记忆归墟。】
林羡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从旧书包的夹层里,摸出那枚早已干枯发黑的柳条戒指碎片。
它曾经是绿色的,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谢无咎把它戴在她手上时,曾许诺,每年都会为她编一个新的。
可现在,它只是一段枯死的植物纤维。
就像她正在死去的记忆。
林羡死死地将那枚碎片攥在掌心,尖锐的边缘刺破了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不能再等了。
她不能再犹豫了。
沈雁书,星渊钥匙,道观遗址……
就算是龙潭虎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必须闯进去。
为了谢无咎。
为了被她遗忘,和即将被她遗忘的,关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