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崇祯十三年,豫北黄泛区的暮色如同浸透尸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城隍庙斑驳的飞檐上。腐草气息混着运河泛上来的腥气,将整个世界腌成发臭的酱缸。邓贤蜷缩在供桌下,喉间翻涌着铁锈味,这具十七岁乞丐的躯体正被饥寒一点点碾碎。他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脑海中那些属于现代机械工程师的记忆——CAD图纸、材料力学公式、数控机床操作界面,此刻都成了对抗现实的武器。

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间或夹杂着犬类啃食腐肉的撕咬声。邓贤摸索着身下潮湿的青砖,触感让他想起实验室里冰冷的金属操作台。原主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三天前,他们在流民堆里争抢半碗馊粥时,原主被人用碎瓷片划破脸颊;五天前,母亲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将《军器图说》塞进他破棉袄的夹层;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父亲在作坊里捣鼓的神秘物件,至今仍在记忆里闪着幽光。

"活不下去喽!让咱哥几个尝尝鲜!" 踹门声震得庙顶残雪簌簌而落,李大牙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腰间晃荡的铜钱袋叮当作响。他身后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泼皮,手中棍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邓贤注意到领头的李大牙左眼下方有道刀疤,随着他咧嘴狞笑,疤痕扭曲得如同蜈蚣。

"放开她!"邓贤突然暴喝,声音在空荡荡的庙宇里激起回音。这声怒吼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分明是现代车间里训斥学徒时的威严腔调。李大牙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这小叫花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糙如树皮的手掌像鹰爪般薅住供桌下招娣的辫梢,小姑娘攥着半块霉饼,泪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邓贤手背,烫得他脊椎发麻。

记忆如潮水倒灌:半月前,原主的父母因"私造火器"被斩于菜市口,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飞溅的鲜血在《军器图说》残卷上晕开暗红的花。昨夜为护这本画满齿轮与箭矢的册子,原主一头撞在石柱上,温热的血顺着裂缝渗进泥土。而此刻,招娣惊恐的眼神与母亲临终前的模样重叠,刺痛着邓贤的神经。

"等...等!" 邓贤突然抓住李大牙的手腕。他摸到对方掌心厚厚的老茧,这是长期使刀握剑留下的痕迹。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着的硝石粉——原主父亲藏在破棉袄夹层里的"违禁品",指甲抠着青砖缝隙,将粉末与草木灰按15:3:2的比例快速混合。腐臭的风卷着扬尘扑在脸上,他却死死盯着面前几个泼皮:"这是仙法,碰着就炸!"

"少他妈装神弄鬼!" 一名泼皮挥棍砸来,邓贤侧身避开,木棍重重砸在供桌上,震落半块腐朽的木雕。邓贤突然将混合物砸向供桌——轰! 火星子溅得泥塑神像胡须起火,供果篮里腐烂的橘子炸成齑粉,陈年的香灰从梁上簌簌而落。几个泼皮连滚带爬摔出门外,李大牙后腰撞在石狮子上,疼得龇牙咧嘴,却仍不忘大喊:"妖术!报官!"

等嘈杂声远去,邓贤才发现招娣还攥着他袖口,指节泛白。月光透过漏风的窗棂,照在《军器图说》残卷上——小姑娘纤细的指腹下,赫然是个渗血的指印。"这印...我爹临终前,也在这页按过!" 招娣声音发颤,从衣襟内袋掏出半枚铜锁,锁芯处刻着古怪的云纹,"他说'记住硝石、硫磺、木炭',可我...连字都认不全..."

邓贤心脏猛地收紧。十年前的灭门案、钦天监追查的"妖术"、招娣父亲留下的铜锁,这些碎片在脑海中飞速旋转。他扯下衣襟布条,仔细包扎招娣掌心的伤口,触感却突然顿住——小姑娘腕间银镯内侧,刻着极小的葡文"INRI"。这个发现让他呼吸一滞,这分明是欧洲宗教符号,怎么会出现在豫北流民身上?

"你爹...可曾提起过红毛番子?"邓贤压低声音。招娣刚要开口,庙外突然传来铜锣声。远处火把连成赤色长龙,官差的呼喝声由远及近:"缉拿妖人!" 邓贤拽起招娣,从神像背后的狗洞钻出。潮湿的泥土钻进脚趾,他想起实验室里精密的湿度检测仪,此刻却只能靠原始的直觉判断方向。

三日后,归德府最气派的"丰裕号"粮行炸开了锅。掌柜王麻子肥厚的手掌抚过冰窖里凝结的霜花,小眼睛瞪得溜圆:"这...这真是硝石造的?三伏天的冰,莫不是阎王爷冰柜漏了?" 邓贤倚着满是补丁的麻袋,指甲缝里还嵌着制冰时的硝石结晶,说话时故意带起些咳嗽:"仙人托梦,说掌柜宅心仁厚..."

"少来这套!" 王麻子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破洞的鞋底,"听说你还想要《天工开物》?那可是宋应星老爷的亲笔注本!" 话音未落,后巷突然传来官靴踏地声。邓贤拽着招娣就要往侧门跑,却迎面撞上个青衫书生。那人袖口绣着钦天监纹样,腰间玉佩刻着"观象"二字,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扫过冰块里封存的鲜荔枝,瞳孔骤然收缩:"西洋贡品需用铅罐藏雪,你一介流民,怎知'硝石溶解放热'的异术?"

冷汗顺着邓贤脊背滑落。现代大学实验室里的基础化学知识,在这乱世竟成了催命符。他突然踉跄倒地,装出癫痫模样抽搐:"神仙...神仙要罚我..." 混乱间,招娣将《天工开物》残本塞进他怀里,书页间还夹着半张泛黄的舆图,边缘处画着座似曾相识的塔楼——和他记忆中故宫钦安殿的飞檐如出一辙。而舆图背面,用朱砂写着半行小字:"戌时三刻,北城门老槐树"。

夜色如墨,邓贤背着招娣狂奔在泥泞小路上。小姑娘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传来,怀中两本古籍硌得肋骨生疼。经过运河桥时,他瞥见河面漂着具浮尸,脸泡得浮肿,颈间那道疤却与原主记忆里父亲被斩时的伤口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尸体手中竟攥着半截齿轮,黄铜表面刻着与《军器图说》如出一辙的云雷纹。

"那是...爹的作坊标记!"招娣突然挣扎着下地。邓贤按住她肩膀,月光照亮浮尸腰间褪色的布条——正是父亲被捕前穿的粗麻衣。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他意识到这场穿越绝非偶然。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机械知识,或许正是解开十年前灭门案的钥匙,而招娣,很可能是连接东西方秘密的关键。

身后传来犬吠声,邓贤握紧《军器图说》。他想起现代实验室里的3D打印机,能将设计图瞬间变为实物;想起数控机床,能精准切割出微米级的零件。而在这个连铁钉都算稀罕物的时代,他要用双手重现工业文明的火种。当务之急,是改良织机——用蒸汽动力造出能织出云锦的机器,这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向这个时代宣告:科学的力量,终将冲破封建的枷锁。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邓贤在破庙的墙根下画出草图。招娣蹲在一旁,用树枝帮他丈量尺寸。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邓贤抬头望向天空,忽然想起现代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诡异的紫色。而此刻的星空,却纯粹得让人心悸——每一颗星辰,都像是命运投下的坐标,指引着他在这陌生的时代,走出一条属于科技与复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