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1-17 05:44:40

大理寺监牢的最深处,仿佛与世隔绝。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腐与绝望的气息,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产生的刺鼻烟雾。石壁冰冷潮湿,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唯有间隔甚远的墙壁火炬,投下昏黄、摇曳不定的光晕,勉强驱散一角黑暗,却将囚室的阴影衬托得更加森然可怖。钱德明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最为狭小、远离人声的囚室里,几日不见天日的拘禁,已让他原本保养得宜、油光水滑的脸上布满了憔悴的皱纹,眼袋深重,华贵的绸缎长衫皱巴巴地沾满了草屑与污渍,散发着馊味。然而,在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惯有的狡黠依旧顽强地交织闪烁着,如同被困陷阱的野兽,既惶恐又不甘。

生锈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沈墨独自一人走了进来,手中只提着一盏光线柔和的羊皮灯笼和一壶清澈的清水。他今日未着那身象征权力的官袍,仅是一袭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形颀长,步履沉稳,在这污浊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力量。

“钱掌柜,这几日清修,可曾将过往种种,想得明白透彻些了?”沈墨将灯笼挂在壁间的铁钩上,昏黄的光圈将两人笼罩,拉长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如同无声对峙的鬼魅。

钱德明抬起沉重的眼皮,努力挤出一丝近乎谄媚却无比勉强的笑容,声音因干渴而沙哑:“沈大人明鉴……该说的小人……上次都已据实禀告,实在是……不知其详啊……”

沈墨仿佛没有听到他千篇一律的辩解,只是将手中的水壶轻轻放在钱德明触手可及的干燥草垫上,自己则随意地拂了拂对面的草垫,坦然坐下,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注视着对方:“钱掌柜,你我皆是这世间挣扎求存、懂得权衡利弊的明白人。今日沈某来此,并非以大理寺评事之身份审你,只是想抛开官民之别,与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聊一聊……那些你可能被蒙在鼓里,或者不敢深思的……真相。”

钱德明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强忍着没有去碰那近在咫尺的清水。

“你为齐王殿下效力,苦心经营福瑞轩这处暗桩,明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为他聚敛钱财,疏通关系,搜集各类或明或暗的物资,”沈墨缓缓开口,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钝刀割肉,切入主题,“你定然以为,自己是在为齐王殿下的宏图大业添砖加瓦,是功臣,是心腹,将来或许能博个封妻荫子,是也不是?”

钱德明紧闭着嘴,鼻翼微微翕动,虽未出声,但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默认与细微的得意,未能逃过沈墨锐利的目光。

“那么,钱掌柜,”沈墨微微前倾,灯笼的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你可知晓,你经年累月、小心翼翼经营,所流转的那些巨万资金,最终……究竟流向了何方?”他顿了顿,留给对方一丝想象的空间,才继续说道:“它们并未充盈齐王的私库,也未曾落入他门下那些文臣武将的囊中,而是……通过层层伪装,流向了帝国西南边境,那些挂着寻常药材铺、或是香火寥落道观招牌的地方。”

钱德明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与茫然。这个流向,显然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范围。

“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点背后,隐藏着一个名为‘幽冥道’的组织。”沈墨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死死锁定钱德明那双开始慌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他们信奉的,是西南蛮荒之地流传的古老邪神——‘千目之藤’。此道所图,恐怕早已超越了世俗的金银财帛与权力地位。勾结边镇骄兵悍将,交通关外狄人部落,乃至……祸乱天下,倾覆社稷,在他们看来,也未必是做不出来的事情。”

“你……你胡说八道!”钱德明脸色骤然惨变,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商人,只为齐王殿下办事!什么幽冥道,什么狄人,与我何干!你休要血口喷人,危言耸听!”

“与你何干?”沈墨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在寂静的囚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钱德明,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你,连同你背后那位尊贵的齐王殿下,都不过是‘幽冥道’用来大肆敛财、并借以掩人耳目的‘白手套’!他们利用齐王的权势和人脉网络行事,汲取养分,一旦东窗事发,需要切割自保时,便会像丢弃无用弃子一般,毫不犹豫地丢弃你们!齐王殿下身份尊崇,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可你呢?一个知晓诸多内情、却无根无基的商贾,你以为……你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孙槐……”钱德明听到这个名字,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身体猛地剧烈一抖,眼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漫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孙槐离奇暴毙的消息,显然已通过某种隐秘渠道,传入了他的耳中。

“孙槐,就是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或者可能知道的事情,所以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如同蝼蚁。”沈墨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锥,精准而残忍地刺穿着钱德明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你以为你紧紧咬住‘不知情’三字,就能侥幸活命?大错特错!在‘幽冥道’那些真正掌控局面的人眼里,你知道福瑞轩真实的账目往来,知道瑞昌号洗钱的隐秘渠道,你知道得……太多了!你现在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仅仅是因为你还被困在这大理寺的铜墙铁壁之内!一旦你踏出这里半步,或者当齐王殿下决定彻底撇清关系、丢车保帅之时,你的死期,便即刻降临!”

钱德明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如瀑布般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脏污的衣领,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呼吸变得异常急促粗重,胸口剧烈起伏。沈墨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赤裸裸地挖掘出来,暴露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他确实只是齐王庞大体系中外围的一枚棋子,对“幽冥道”的核心秘密所知甚少,但他浸淫商场官场多年,嗅觉敏锐,从孙槐的突然死亡,到齐王如今不闻不问的沉默态度,他早已嗅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不……不会的……齐王殿下……殿下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我的……我为他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但那声音微弱而颤抖,毫无说服力。

“不会?”沈墨倏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灯笼火光摇曳。他从青衫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缓缓展开,正是那张描绘着“千目之藤”诡异符号的瑞昌号暗账残页复印件。他将纸张举到钱德明眼前,让那扭曲的图案在昏黄光线下无所遁形。“认识这个吗?这是‘幽冥道’内部识别身份、标记核心事务的符号!它出现在你们瑞昌号最为机密的暗账上!也极有可能,出现在孙槐生前最后接触过的某些卷宗之上!这意味着什么?”沈墨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这意味着‘幽冥道’的触角,早已深度渗透、甚至可能反向掌控了你们这个为齐王服务的网络!齐王如今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他还能有多少余力,来保你一个区区商贾的性命?!”

钱德明死死盯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号,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个图案……他确实记得!大约半年前,在一次极其隐秘的交接中,他曾无意间瞥见那位吴管事取出私印用印时,那印章的底部,似乎就刻着类似的花纹!当时只觉古怪,未敢多问,如今被沈墨毫不留情地点破,联想到孙槐的惨状,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脊椎尾椎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如坠冰窟,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我……我……我……”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因极致的恐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身体筛糠般的颤抖。

“你现在,只有一条生路。”沈墨俯下身,靠近牢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与不容置疑的断言,“与我们合作。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福瑞轩所有见不得光的账目与交易,关于齐王旗下还有哪些类似的产业可能被渗透利用,关于你接触过的、所有你觉得形迹可疑、可能与‘幽冥道’有关联的人和事,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戴罪立功,是你现在唯一的筹码。只要你的供词确有价值,朝廷或可法外开恩,保你性命无虞,甚至……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你带着积蓄,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

“否则,”沈墨猛地直起身,语气在瞬间恢复到之前的冰冷疏离,甚至更添几分决绝的寒意,“你就抱着你那可笑的忠诚,在这里,或者在某条阴暗的巷子里,为你效忠的齐王殿下,或者为那个你连真面目都未曾得见的‘幽冥道’,无声无息地陪葬吧。”

说完,沈墨不再多看他一眼,仿佛对方已然是个死人。他提起壁上灯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去。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缓缓合拢,将那无边的黑暗、刺骨的寒意以及钱德明彻底崩溃的恐惧,死死地锁在了那方寸囚室之内。

攻心的种子,已经带着尖锐的倒刺,深深埋入土壤。接下来,便是等待它在恐惧的浇灌下,生根发芽,最终冲破那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

沈墨走出阴森压抑的监牢区域,周淮安正负手站在廊下等候,夜风吹动他的官袍下摆。

“如何?”周淮安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种子已深埋,但他心志尚存一丝侥幸,仍在挣扎。需要再给他一点独自咀嚼恐惧的时间,或许……也需要一点来自外部的、恰到好处的‘助力’。”沈墨答道,目光望向沉沉的夜空。

所谓的“助力”,很快便以一种看似偶然、实则精准的方式降临。

就在当日下午,一名被特意安排、看似憨厚的狱卒,在给钱德明送那碗清可见底的薄粥时,一边摆放碗筷,一边仿佛闲话家常般,“无意中”压低声音透露:“钱掌柜,跟你说个事儿……今儿上午,齐王府上的那位吴长史,可是来咱们大理寺了……可不是来看你的,直接去了寺丞大人那儿,关起门来谈了得有半个时辰……唉,这上头的事儿,咱也不懂,不过看那架势,齐王府那边……怕是态度更‘明确’喽……”

这番看似无心的话语,如同精准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钱德明心中那架早已倾斜到极致的天平。

当夜,钱德明在冰冷的囚室中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蜷缩在草堆里胡话不断,时而惊恐地尖叫“不要杀我!”,时而泣不成声地哀求“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的家人……”,精神已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

次日清晨,当沈墨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绝望与病气的囚室时,钱德明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老了何止十岁。他眼神涣散无光,面色蜡黄,听到开门声,如同濒死之人看到最后一线生机,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牢门栅栏,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嘶声哭喊道:“沈大人……沈青天!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您……求您大发慈悲,保我……保我全家老小性命啊!我都说——!”

他终于,彻底地开口了。

据钱德明断断续续、夹杂着哭诉与忏悔的交代,福瑞轩确实是为齐王服务的诸多暗桩之一,主要职责便是利用古董生意做掩护,进行资金洗白,并为齐王搜集各类奇珍异宝、以及诸如“鲛绡胶”之类的特殊物资。齐王旗下,类似功能的隐秘产业还有数家,分散于漕运、盐业等领域。与瑞昌号之间的大额资金调度,均是依照齐王府一名姓“吴”的管事指令操作,他本人对资金的最终去向确实不甚了了。而他最为关键的指证在于——他确认,那个诡异的“千目之藤”符号,他曾在一次吴管事酒后取出私印把玩时,于其印章底部,亲眼见过!

吴管事!这是迄今为止,获取到的最接近齐王核心权力圈子的一个具体名字!

同时,钱德明在混乱的叙述中,还提供了一个此前未被掌握、却极其重要的信息:大约在孙槐死前两日,他曾奉命在福瑞轩内间,接待过一位自称是“工部的朋友”的访客。对方当时神色仓皇焦急,似乎急于通过福瑞轩的渠道打探什么消息,或是想紧急转移某样物品,但具体事宜,随后便被闻讯赶来的吴管事亲自接手,他则被支开,未能参与。他只模糊记得,那人匆匆离去时,玄色的官袍袖口处,似乎不慎沾染了几缕……极为显眼的暗红色绒毛!

工部的朋友!暗红色绒毛!

这与山神庙案发现场、以及孙槐毙命现场提取到的微量物证,再次惊人地吻合!

工部都水监那条若隐若现的暗线,终于浮出水面,并且与“幽冥道”那标志性的恐怖特征,直接关联!

“吴管事……工部的朋友……”沈墨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苦苦追寻多日的突破口,在这连番攻心与机缘巧合之下,终于被撕裂开一道清晰的口子!

然而,就在沈墨与周淮安强压兴奋,准备依据钱德明提供的宝贵线索,调动精干人手,秘密调查吴管事,并深挖工部那条隐藏的暗线时,一个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野,也重重砸在了大理寺的值房之内——

秦王李琮,竟在今日的常朝之上,公然上书,具本弹劾齐王李玠!奏本中罗列数条大罪,直指控齐王纵容门下,贪墨国库,结党营私,更甚者,勾结江湖邪道,图谋不轨,祸乱朝纲!虽未直接点出“幽冥道”之名,但言辞之激烈,证据之指向(其中部分,显然源自沈墨之前调查的成果),皆前所未有,要求陛下以社稷为重,严惩齐王,以正国法!

秦王,竟然选择了在这个各方神经最为紧绷、证据链条尚未完全闭合的微妙时机,提前发动了总攻!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所有明眼人都清楚,这场席卷朝堂最高层的政治风暴,再也无法遏制,必将以最猛烈的方式,席卷一切。

沈墨接到心腹差役疾步送来的密报时,正在灯下梳理钱德明供词中错综复杂的线索。他放下手中朱笔,缓缓起身,走到值房那扇支摘窗前,望着窗外骤然阴沉下来、乌云翻滚的天空,狂风卷着落叶,拍打着窗棂。

“山雨……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他轻声自语,清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天際的晦暗与 turbulent (湍流)。

秦王的这一记石破天惊的举动,彻底打乱了他与周淮安定下的暗中查证、徐图进展的全盘计划。也将他本人,连同他所执着追查的那个神秘而危险的“幽冥道”,一同毫无缓冲地,推到了这场帝国最高权力斗争的最前沿,成为了风暴眼中,那片最引人注目、也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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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