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达速运”城东分拣站,像一头匍匐在都市边缘的钢铁巨兽,在凌晨四点的寒风中吞吐着货物。巨大的照明灯将场地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尘土和汗水混合的酸馊气味。
陈幕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脖子上挂着新办的临时工牌,跟着十几个同样睡眼惺忪的临时工,被一个手持扩音喇叭的工头驱赶着,涌入嘈杂的分拣流水线旁。
“快!快!都动起来!包裹扫码,按区域分拣,不许错!错一个扣五十!”工头的声音嘶哑,盖过了传送带的轰鸣。
陈幕被安排到一条分流线上,任务是快速将传送带上涌来的包裹扫码,然后根据电子屏提示,扔进对应的不同区域筐里。包裹大小不一,重量各异,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刚开始几分钟,他的手忙脚乱,好几次差点把包裹扔错筐,引来旁边老员工不耐烦的呵斥。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咬着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眼睛死死盯着扫描器和电子屏,手臂机械地重复着抓取、扫码、抛投的动作。这工作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速度和准确,是一种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消耗。比他送外卖时风雨里的奔波,更添了一种被庞大系统裹挟、无法喘息的压迫感。
休息的间隙只有十分钟,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护栏上,拧开自带的水壶灌了几口冷水。手指因为反复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着仓库高耸的穹顶和纵横交错的钢架,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颗尘埃。
“新来的?”旁边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的老员工递过来一支廉价的香烟。
陈幕摆摆手示意不抽,“谢谢,刚来两天。”
“习惯就好。”老员工自己点上火,深吸一口,眯着眼看着忙碌的流水线,“这活儿,磨人。但来钱快,日结,不拖欠。”
陈幕沉默地点点头。日结,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他需要钱,需要立刻能看到进账,来填补生活的窟窿,缓解李曼无声的压力。
“看你样子,不像长期干这个的。”老员工打量着他。
陈幕苦笑一下,没有回答。他以前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策划的是动辄千万的地产项目,如今却在这里,为了一小时二十块的工钱挥汗如雨。人生的跌宕,有时比小说更荒诞。
工头的哨声尖锐响起,休息结束。陈幕深吸一口气,重新站回自己的岗位。传送带再次启动,包裹如同潮水般涌来。在重复的机械劳动中,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他想起了“时光里”那片安静的天地,想起了叶晚晴指尖触碰精密齿轮时的专注,想起了赵老先生那座声音浑厚的座钟。那里的时间,是缓慢的,是被精心呵护和校准的。而这里,时间被切割成以秒计算的效率单位,人和物都只是流水线上一个被快速处理的代码。
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流速,在他内心撕扯。
傍晚六点,长达十四小时的班次终于结束。陈幕领到了二百八十块现金,粗糙的纸币握在手里,带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挤上气味混杂的公交车,摇晃着回家。
李曼正在厨房做饭,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女儿丫丫坐在地板上玩积木。看到陈幕一身疲惫地进来,李曼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
“回来了?洗洗手,马上吃饭。”
陈幕“嗯”了一声,把装着工钱的信封放在鞋柜上。李曼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又缩回了厨房。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丫丫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陈幕和李曼则各自埋头吃饭。
“今天…妈打电话来了。”李曼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陈幕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问了问丫丫,也问了问…我们最近怎么样。”李曼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我说…都挺好的。”
陈幕知道,岳母那边一直对他们的情况不太放心,尤其是他失业之后。李曼这是在替他遮掩。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还有…”李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物业费的单子也贴门上了,这个月得交。”
“知道了。”陈幕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感觉味同嚼蜡。刚拿到手的二百八十块,瞬间显得如此单薄。
生活的压力,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喘不过气。那个曾经在地产行业意气风发的自己,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第二天,陈幕依旧是凌晨起床,奔赴那个钢铁巨兽般的分拣站。重复、疲惫、麻木。
直到第三天下午,短暂的休息时间,他靠在货箱上,几乎是本能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便签纸——叶晚晴给他的,写着赵老先生地址的纸条。背面是空白的,他之前没注意。
而此刻,在仓库惨白的灯光下,他无意中将纸条翻转,才发现背面用那同样的清秀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
**“若见‘青藤资本’林先生,告知:第八齿轮已复位,时序可待。”**
陈幕的心猛地一跳。
青藤资本?他太熟悉这个名字了。这是本地乃至全国都排得上号的风投机构,实力雄厚,投资领域遍布科技、医疗、消费,以前他在地产公司时,还曾研究过青藤的投资动向,希望能引入合作。
林先生?指的是谁?青藤资本的老板好像就姓林,叫林翰飞,是财经新闻上的常客。
第八齿轮已复位?时序可待?
这分明是一句暗语。联系到那块被他不小心摔过的、据说“韵律失衡”的陀飞轮,这话里的意味就更值得琢磨了。
叶晚晴,一个身处破败商场、即将被扫地出门的盲人修表师,怎么会和青藤资本这样的商业巨鳄有联系?而且还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
她那天让他送钟给赵老先生,是真的需要跑腿,还是……借由他这个“外人”,来传递某些不便由她直接出面传递的信息?赵老先生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陈幕看着手中的纸条,感觉它忽然变得滚烫。他原本以为那家小小的修表铺只是一个即将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孤岛,但现在看来,岛下连接的,可能是一片他无法想象的、深不可测的暗流。
他再次想起赵老先生那句话:“这城里,认得‘时光里’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小叶那丫头,手底下过的,不光是时间。”
难道,叶晚晴修理的,不仅仅是钟表?她校准的,是某种更宏大、更关乎利益的东西?而这,才是她坚持不搬离那个小铺子的真正原因?
这个猜想让陈幕感到一阵心惊,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他仿佛在迷雾中,偶然窥见了一条隐秘的小径,通往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真实却隐藏在都市光鲜表面之下的世界。
工头的哨声再次响起,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中。
陈幕迅速将纸条塞回口袋,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向那轰鸣的流水线。身体的疲惫依旧,但某种东西,似乎在他内心深处,开始了微弱的、缓慢的……校准。他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包裹,目光不再仅仅是麻木,而是多了一丝审视和思考。
这片都市的天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深邃。而他这个跌入谷底的小人物,似乎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巨大齿轮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