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膏”的名声,像一阵风,从青石镇的街头巷尾,吹进了高门大院,最终飘进了县衙的后堂。
这一日,杏花村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两名身穿皂衣、腰配官刀的衙役,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苏家那座破败的小院门前。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村民们远远地围着,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慌。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官差上门,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是找苏家那丫头的?”
“天爷啊,她不会是卖假药,被人告到官府了吧?”
张大娘挤在人群最前面,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为首的衙役翻身下马,走到紧闭的院门前,并没有粗暴地踹门,而是客气地叩了三下。
“请问,苏晚晴,苏神医可在家中?”
这一声“苏神医”,让所有提心吊胆的村民都愣住了。
苏晚晴推开门,平静地走了出来。她身后,阿琛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站在屋檐的阴影里,将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衙役从怀中取出一份烫金的拜帖,双手奉上。
“奉县尊李大人之命,特来邀请苏神医过府一叙,为县令夫人诊治顽疾。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县太爷的请帖!
请晚晴去给县令夫人看病!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张大娘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冲出人群,跑到苏晚晴身边,激动得语无伦次。
“晚晴!你听见没!是县太爷请你!你…..…你这是要出人头地了啊!”
可狂喜过后,便是更深的担忧。
“那.……那毕竟是官老爷家,万一…….万一有个什么差池.……”
那可是县令夫人,金枝玉叶,要是治不好,会不会被问罪?
苏晚晴接过那封沉甸甸的拜帖,指尖能感受到上面精细的纹路。
她的内心,远比表面平静的湖水要汹涌。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同样巨大的陷阱。
一个官方的认可,胜过千百个民间口碑。只要能治好县令夫人,她就能在青石镇彻底站稳脚跟,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摆地摊,防备着济世堂的阴招。
可官家府邸,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回头,看向屋檐下的那道身影。
阿琛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身上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那股凌厉的气势,也愈发难以掩饰。
他接过苏晚晴手中的拜帖,只扫了一眼,便将其递了回去。
他的脸色很平静,没有半分寻常人面对官府时的激动或畏惧。
“官家府邸,人心叵测,远比地痞流氓更危险。”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苏晚晴能听见。
“你治好,是本分。治不好,是罪过。即便治好了,也可能因为挡了别人的路,而招来杀身之祸。万事小心。”
这些话,冰冷而现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张大娘所有的兴奋。
苏晚晴却只是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
前世在医院,她见过的明争暗斗,比这只多不少。
“我非去不可。”
她看着阿琛,语气里没有半分犹豫。
她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一个能让她安心制药、行医、赚钱的根基。而县令的认可,就是最快、最有效的一块基石。
阿琛不再劝阻。
他从这个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与自己相同的特质。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临行前,苏晚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将头发仔细梳好。
她正准备出门,阿琛却叫住了她。
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簪,材质像是最普通的桃木,上面没有任何雕花,只是打磨得十分光滑。
“若遇不决之事,可折断此簪。”
他没有多做解释,但递过来时,那双深邃的眸子异常凝重。
苏晚晴没有多问。
她知道,这个男人给的东西,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这根木簪,或许是他的某种信物,是他在绝境中最后的底牌。
他把它交给了她。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她郑重地接过木簪,插进自己的发髻里,然后跟着衙役,坐上了那辆早已等候在村口的马车。
……..
县衙后院,与前堂的威严肃穆不同,处处透着精致与讲究。
穿过抄手游廊,苏晚晴被带到了一间雅致的花厅。
厅内,主位上坐着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想必就是青石镇的县令李文渊。
他的眉头微锁,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
而在他下首,则坐着一位衣着华贵、体态微胖的半百老者。
那老者身穿名贵的绸缎衣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正慢条斯理地端着茶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苏晚晴一进来,就感受到了那老者身上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李县令放下茶杯,为她介绍。
“苏神医,这位是济世堂的钱掌柜,医术高明。今日,也是来为内子会诊的。”
钱掌柜。
济世堂。
苏晚晴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看来,她抢了分店的生意,总店的坐不住了。
钱掌柜终于舍得放下茶杯,用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着苏晚晴。
那目光,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李大人。”
他没有理会苏晚晴,而是转向李县令,慢悠悠地开了口。
“夫人的金枝玉叶之躯,岂是寻常人能碰的?老夫行医三十年,见过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神医’。”
他刻意加重了“神医”二字,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一个来路不明的村野丫头,靠着些不入流的土方子,在市井间博了些虚名。若是让她给夫人诊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这个责任,谁来担待?”
这番话,说得又慢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李县令的心坎上。
他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此刻被钱掌柜这么一说,心中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又开始动摇了。
苏晚晴没有等李县令开口,她不卑不亢地迎上钱掌柜的视线,清澈的眸光像两把锋利的刀。
“大人。”
她先是对着李县令微微躬身,随即转向钱掌柜。
“医者,看的是病,不是身份。钱掌柜行医三十年,固然经验丰富。但晚晴的药膏,疗效如何,已在集市上有了公论。”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至于钱掌柜您所代表的济世堂,医术究竟如何……..从贵属下在杏花村的所作所为,以及之后派地痞流氓夜闯民宅的行径来看,晚晴,实在不敢苟同。”
这番话,绵里藏针,又快又狠。
她不仅点出了济世堂之前的误诊,更是将他们背后使阴招的事情,当着县令的面,毫不留情地揭了出来!
“你!”
钱掌柜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丫头,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一开口就戳他的肺管子!
李县令也是一愣。
他只听说了苏晚晴医术神奇,却不知其中还有这等内情。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言辞犀利的少女,再看看被噎得说不出话的钱掌柜,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地又偏向了苏晚晴几分。
“好了。”
他挥了挥手,打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执。
“钱掌柜稍安勿躁,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断。既然都来了,便先让苏神医看看夫人再说。”
苏晚晴跟着李县令,走进了内室。
一股浓重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病榻之上,躺着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正是县令夫人。
她双目紧闭,眉头深锁,即便是睡着了,脸上也带着痛苦的神色,太阳穴两旁的青筋微微凸起,清晰可见。
钱掌柜跟在后面,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准备看苏晚晴如何出丑。
苏晚晴走到病榻前,没有立刻去切脉。
她先是仔细观察了县令夫人的面色、舌苔,又询问了侍奉的丫鬟,关于夫人平日的饮食起居。
随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没有坐在脉枕前,而是绕到了床头。
“大人,得罪了。”
她对李县令说了一句,然后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压在县令夫人后颈的风池穴和天柱穴上。
“唔…..…”
昏睡中的县令夫人,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苏晚晴又顺着她的颈椎,一路向下,按压到肩胛骨的缝隙处。
“夫人是否时常觉得肩颈僵硬,如同背负重物?”
她一边按压,一边询问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李县令。
李县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正是!内子时常抱怨,说后颈像是被铁箍箍住了一样!”
苏晚晴心中已有了数。
她又问了许多在旁人听来,与头痛毫不相干的问题。
“夫人每日伏案读书或做女红的时间,是否超过两个时辰?”
“发病之前,是否常有心烦意乱、郁郁不乐之感?”
“头痛之时,是否感觉是从后颈处,一路蔓延至头顶,最后在前额或眼眶后方炸开?”
每一个问题,都问得极其精准。
李县令越听,心中越是震惊。因为苏晚晴所说的每一个症状,都与他夫人的情况,分毫不差!
这比那些只会说“风邪入体”、“气血两虚”的笼统之词的大夫,要高明太多了!
一番详细的问诊和检查之后,苏晚晴直起身,胸有成竹。
结论已经很明确了。
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现代医学里非常常见的——颈源性头痛。
由于长期的不良姿势,导致颈椎肌肉劳损,压迫了神经和血管,从而引发的放射性头痛。
她转身,对李县令说道。
“大人,夫人的病,病根不在头,而在颈。”
“其颈后经络瘀堵,气血不通,才导致清阳不升,浊阴不降,邪气循经上扰,引发剧痛。”
她将现代医学的理论,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语言,清晰地解释了出来。
“想要根治,需双管齐下。一则,以针灸之术,疏通颈部被瘀堵的经络。二则,辅以特殊推拿之术,松解僵硬的筋骨。如此,气血通畅,头痛自解。”
她话音刚落,一个刺耳的笑声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钱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指着苏晚晴,唾沫横飞。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此乃医家常理!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听过头痛要去治脖子的道理!”
他转向李县令,脸上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
“大人!夫人此症,明明白白是风邪入脑,伤及神髓!当以虎狼之药,峻猛之剂,将风邪一举驱出方可!她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经络气血?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她这哪里是在治病?她这是想用那几根小小的银针,害死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