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轻得像叹息,破碎得几乎无法听清,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安心上。
“…………吵到你了?”
所有的恐惧、紧张、后怕,在这一句近乎茫然的、带着残存嘶哑的问话里,土崩瓦解。
林安的眼泪掉得更凶,他用力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只刚刚还想自残、此刻却无力垂落的手臂。
外骨骼冰冷的金属硌得他生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雷克斯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他只是任由林安抱着,目光扫视着周围被他亲手再次摧毁的一切。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了的死寂。
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被抱住的手,从一片狼藉中,拾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被高温熔毁扭曲、表面布满划痕的黑色金属方块。它看起来普通至极,甚至像是垃圾堆里的零件,但雷克斯拿起它时,手指却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颤抖。
“走吧。”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轻轻抚开林安的手,操纵外骨骼,支撑起自己。那截断裂的对接通道在他身后,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伤口。
林安默默跟上,捡起地上那把他慌乱中掉落的手枪,最后看了一眼那艘彻底死寂的逃生舱,跟着雷克斯返回了突击舰。
气密门缓缓关闭,将那片冰冷的坟墓和所有惨烈的过去重新封存。
雷克斯没有再看那边一眼。他径直来到驾驶位,将那个残破的黑色金属方块接入一个专用的读取接口。屏幕上瞬间弹出无数快速滚动的、无法识别的乱码和错误提示。
他沉默地盯着那些乱码,手指在操作板上快速敲击,输入一连串极其复杂的解密指令。外骨骼的幽光映亮他冰冷的面具和依旧残留着一丝血色的双眼,那里面不再是疯狂,而是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
林安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不敢打扰。他能感觉到,雷克斯正在从那片毁灭的废墟里,打捞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答案。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解码程序运行的细微嗡鸣声和雷克斯偶尔敲击按键的轻响。
突然,滚动的乱码猛地一停!
屏幕中心,跳出一段断断续续、布满雪花噪点、显然是在极端危急情况下录下的音频文件。附带的元数据显示的录制时间,正是“碎星之战”能源舰殉爆前最后的几分钟。
雷克斯的手指悬停在播放键上,停顿了足足三秒。双眼深处的空洞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
他按下了播放键。
滋啦——滋啦——
刺耳的电流噪音率先涌出,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金属扭曲的尖叫和模糊痛苦的嘶吼,那是地狱的背景音。
然后,一个年轻、焦急、却强行保持镇定的雌虫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背景是剧烈的喘息和警报尖叫:
【……这里是K-7-3能源舰!舰体结构多处破损!能量核心过载临界!重复,能量核心过载临界!无法遏制!】
【……请求放弃舰体!重复!请求弃舰!雷克斯将军!请批准弃舰!】
【……等等!核心波动频率异常!不是自然过载!有外来信号强行注入!干扰了稳定系统!频率编码是……是最高司令部内部……】
声音猛地被一声更剧烈的爆炸打断,录制设备显然受到了冲击,发出刺耳的鸣音。
几秒后,那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几乎是在尖叫:
【不!不可能!这编码序列……是安东尼·布莱克雄子阁下的私虫安全通道编码!他为什么……他怎么能……】
【信号内容是……是强制引爆指令?!冒充最高司令部的命令?!为什么?!】
声音到这里陡然扭曲,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绝望淹没:
【……我们被卖了!将军!我们被——!】
音频戛然而止。
最后那半句未能吼完的、充满了滔天冤屈和背叛的指控,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寂静的驾驶舱。
滋啦的电流音成了唯一的尾声。
屏幕上的音频波形图,定格在最后那个骤然拔高又猛然切断的峰值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林安坐在那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来自坟墓深处的、血淋淋的指控,依旧让他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和愤怒。
他猛地转头看向雷克斯。
雷克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面具对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一动不动。外骨骼的幽蓝光芒平稳地闪烁着,仿佛刚才那段足以颠覆一切的音频,没有引起他丝毫波动。
但林安能看到,他放在操作板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绷紧到极致,覆盖的甲质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发出极其细微的、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整个驾驶舱的空气,都因为他那死寂的、压抑到极致的沉默,而变得沉重粘稠,几乎令虫无法呼吸。
许久,许久。
雷克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看向林安,眼里没有了疯狂,没有了血红,没有了空洞,甚至没有了痛苦。
只剩下一种沉淀了所有风暴后的、绝对的、令虫心悸的冰冷和平静。像万里冰封的极地深海,表面无波,其下却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暗流。
“听到了?”他声音嘶哑。
林安喉咙干涩,点了点头,心脏仍在为那最后的指控而剧烈跳动。
雷克斯看向舷窗外那片漂浮着无数残骸的、死寂的星空,那里埋葬着他的忠诚、他的部下、他曾经信仰的一切。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铁砸落在甲板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决绝:
“该回去了。”
“有些账,”
“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