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1-18 14:08:21

帝都星的阳光依旧刺眼,却仿佛再也照不进雷克斯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

军事法庭那场雷霆般的审判,像一场耗尽所有能量的风暴,风暴过后,留下的不是晴朗,而是更深沉的静寂。

突击舰沉默地返回郊区的疗养院别墅。一路上,雷克斯没有再说过一个字。他坐在驾驶位,面具对着前方流动的云层,眼睛深处是一片虚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在法庭上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将仇敌打入永劫不复之地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

林安坐在旁边,偷偷看着他冰冷的侧影,心里堵得厉害。他以为大仇得报,至少会有一丝解脱,但雷克斯身上散发出的,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那是一种连恨意都燃烧殆尽后的灰烬感。

回到别墅,雷克斯直接进了书房,门没有关,但一种比紧闭房门更明确的拒绝感弥漫开来。他不再看那些植物图纸,也不再调试那些危险的外骨骼组件。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对着窗外那片他们一起开辟、如今已颇具规模的药圃,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天。送去的食物和水,经常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的、靠着外骨骼和轮椅维持着虫形的壳。

那种无声的、日渐衰弱的死寂,比任何怒吼都更让林安心慌。他甚至宁愿雷克斯再次失控、暴怒,也好过这样一日日地、眼睁睁看着他如同熄火的星辰般,一点点黯淡下去。

又过了几天,军部来了高级别的官员,姿态放得极低,带来了帝国元老院签发的正式文件——为“碎星之战”的误判公开平反,恢复雷克斯的一切荣誉,授予更高的虚衔,并提供巨额补偿。

雷克斯甚至没有让那官员进门。他只是隔着书房的门,用嘶哑到极点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回了两个字:

“不必。”

官员尴尬地站在原地,最终只能留下文件,悻悻离去。那些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文件,就被随意地扔在客厅的桌上,渐渐落灰。

荣耀、补偿、道歉……所有这些他曾经失去的、或许一度渴望的东西,如今真的被捧到面前时,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根本无法填补那巨大的、血淋淋的空洞。

林安看着这一切,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想起雷克斯在法庭外说的那句话——

“太迟了。”

是的,太迟了。忠诚已被践踏,袍泽早已化为星尘,信仰碎成了齑粉。如今这迟来的、轻飘飘的“正义”,还有什么意义?

他有些害怕了。他怕雷克斯就这样一直沉寂下去,直到彻底熄灭。

这天夜里,林安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惊醒。他赤着脚,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轮椅上那个孤寂的背影。雷克斯依旧保持着白天的姿势,对着窗外,一动不动。

周身的气息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恨意,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令虫心碎的悲哀…..与告别。

林安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再也忍不住,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雷克斯没有动静,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所有反应。

林安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那张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面具。他鼓起勇气,抬起手,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向那张面具的边缘。

这一次,雷克斯没有阻止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具躯壳里的灵魂,已经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林安深吸一口气,轻轻用力,将那覆盖了太久、隔绝了太多痛苦的面具,缓缓摘了下来。

月光毫无阻碍地洒落,照亮了面具下的容颜。

林安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左边大半边脸,依旧是深邃的五官和冷硬的线条,依稀能看出昔日凌厉俊美的影子。但右边脸,却布满了狰狞扭曲的烧伤疤痕,一直蔓延到脖颈。

丑陋,可怕,如同噩梦。

但林安看着这张脸,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恐惧或厌恶,只有汹涌的心疼和泪水。他看到那双不再被面具完全遮蔽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破碎的、失焦的虚无,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烬,失去了所有光彩。

“雷克斯……”林安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泪水滑过脸颊,“看看我……好不好?”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那些可怕的伤疤,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指尖,拂过他完好的那边脸颊,试图温暖那冰凉的皮肤。

“都结束了……”他语无伦次,泪水滴落在对方的手背上,“坏虫受到惩罚了……你听到了吗?你赢了啊……”

“可是……”雷克斯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他依旧没有看林安,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回不来了……”

“K-7-3上的……卡戎星云断后的……还有那么多……”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茫然的、巨大的空洞,“赢了……又怎么样呢?”

林安的眼泪流得更凶,他明白了。

复仇填不满失去留下的深渊。当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标消失后,巨大的虚无和负罪感反而彻底吞噬了他。

“可是……”林安用力抓住他冰冷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我还在啊……”

雷克斯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缓缓地、艰难地,聚焦到林安满是泪水的脸上。

林安迎着他的目光,声音颤抖却清晰:“药圃里的草……还没长好……你答应过……要教我认全迷雾峡谷的植物……”

“你做的饭……每次火候都不对……咸淡也总是……”雷克斯嘶哑地、极其缓慢地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恍惚的困惑。

“对!我总是做不好!”林安用力点头,眼泪不断线地掉,“你得看着我……你得教我……你说过下次你去采凝神兰的……”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的琐事,说着那些将他与这个世界重新连接起来的、细小的羁绊。

雷克斯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死寂的灰烬似乎被滴露的泪水浸湿,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另一只覆盖着甲质、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抬起,指尖微微颤抖着,碰触到林安湿漉漉的脸颊。

那触碰冰冷而僵硬,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触碰易碎品般的力度。

“……很吵……”他嘶哑地说,声音里却不再是一片虚无。

林安抓住他那冰冷的手指,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又哭又笑:“我就吵!你不准再一个人呆着!不准不理我!”

雷克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月光下,那张破碎而狰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里的坚冰似乎在一点点融化、剥落,露出其下深藏的,疲惫却终于有了一丝活气的底色。

他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反手握住了林安的手。力度很轻,却是一个清晰的回应。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窗外在月光下摇曳的药圃,嘶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气,像是抱怨,又像是……无奈:

“……那丛宁神花……你水又浇多了……”

林安的哭声猛地顿住,愣愣地看着他。

雷克斯移开目光,脸上伤疤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做出一个什么表情,最终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林安的额头上。

一个依赖的、脆弱的姿态。

月光安静地洒落,笼罩着相抵的额头和交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