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林深处,那堆用来炼钢的坩埚余烬,此刻被重新拨旺,架上了一只豁口的鬼子饭盒。浑浊的雪水在里面翻滚、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白色的蒸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消散。空气里混杂着草木灰的焦糊味、草药被煮开的浓烈苦涩气,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压抑的喘息。
苏梅跪坐在火堆旁,双眼红肿得像核桃,眼窝深陷,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麻木。她机械地、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饭盒里那颜色浑浊、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汤”,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小丫的额头、脖颈和手心。药汤是林默指挥熬制的:干净的草木灰浸出液(用多层破布反复过滤了十几遍),加上战士们连夜在枯树林里找到的几种根茎扭曲、叶子苦涩的草药(蒲公英根、黄芩、苦参根?林默只能根据系统图鉴的模糊印象辨认),混在一起长时间熬煮浓缩。
每一次擦拭,小丫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微温的药液,都会引起孩子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苏梅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上,对外界的一切几乎失去了反应。
林默坐在苏梅对面,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同样疲惫不堪。他右手的烫伤和冻伤在反复的冷水、热水、草药汁液刺激下,早已红肿溃烂,钻心地疼。肋骨的闷痛和后背伤口的隐痛,在持续的紧张和寒冷中变得麻木。他的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小丫,如同守夜人盯着风暴中最后一盏微弱的灯。
视野右下角,那层磨损的淡蓝色光晕微弱地亮着,上面的文字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
【幼年个体:体温38.7°C(缓慢下降),惊厥停止。】
【呼吸道感染(肺炎风险):未解除。脱水:中度。】
【土法抗菌药(草木灰+混合草药)外敷/口服:微弱抑制细菌作用(效果存疑),物理降温辅助(持续)。】
【宿主“信任值”波动:崩溃边缘 → 微弱回升(因物理降温有效及积极干预)。】
微弱回升…林默心中没有丝毫喜悦。他看着苏梅那双近乎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小丫依旧急促的呼吸和通红的小脸,知道危机远未过去。这“药”…聊胜于无。真正的希望,渺茫如星。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如同利刃般刺破了压抑的寂静!
“石头!石头!你醒醒!你别吓姐啊!石头——!!!”
是负责照看石头的战士!他抱着担架上毫无声息的石头,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苏梅擦拭小丫的手猛地僵住,她像是被电击般抬起头,看向担架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神采瞬间熄灭,被无边的恐惧和灰暗取代。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默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扑过去。只见担架上的石头,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嘴唇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之前剧烈的咳嗽和喘息,此刻只剩下如同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极其微弱的抽气声!每一次抽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生命即将燃尽的最后一丝火星!
“苏梅!苏梅!” 林默猛地回头,嘶声喊道,“快过来!他不行了!”
然而,苏梅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抱着依旧高烧昏迷的小丫,眼神空洞地望着石头垂死的方向。巨大的疲惫、连续的精神打击、面对绝症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她。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小丫滚烫的额头上,她却毫无知觉。
“苏梅!” 林默又急又怒,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赵铁柱也冲了过来,看着石头垂死的模样,再看看呆滞的苏梅,刀疤脸扭曲着,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边的痛楚!他猛地抓住苏梅的肩膀,用力摇晃:“苏梅!振作点!石头等着你救!”
苏梅被晃得身体摇摆,怀中的小丫差点掉下来。她茫然地看着赵铁柱,又看看垂死的石头,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药…没了…救不了…都救不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彻底的绝望和放弃。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笼罩了所有人!连赵铁柱抓着苏梅肩膀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石头那迅速流逝的生命,看着苏梅的崩溃,看着周围战士们眼中那重新弥漫开来的、比瘟疫本身更可怕的绝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林默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视野右下角的光晕猛地闪烁起来,一行刺眼的、带着巨大诱惑的文字浮现:
【检测到致命性细菌感染(高度疑似肺炎链球菌/伤寒杆菌)。】
【目标伤员(石头)生命体征濒临衰竭。】
【紧急兑换:微量磺胺粉(应急剂量) - 可暂时抑制感染,争取时间。】
【消耗:低量“精神薪火”(当前储备:低)。】
【是否兑换?】
磺胺粉!能救命的药!就在眼前!
只要他一个念头!石头或许就能活下来!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希望如同火焰般瞬间点燃!他几乎就要在意识中嘶吼出那个“是”!
但就在这一刹那,系统冰冷的警告紧随其后,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警告:药物来源无法解释!】
【警告:暴露系统风险:极高!】
【警告:宿主“信任值”根基脆弱,依赖外物无法巩固!】
【核心逻辑重申:“薪火传承系统”旨在点燃知识与技术之火,非宿主个人保姆。依赖兑换将导致信任如沙堡崩塌。】
如同一道闪电劈中脑海!林默瞬间清醒!兑换磺胺粉?怎么解释?凭空变出来的?在这个怀疑刚刚开始消融的时刻?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不仅救不了所有人,反而会将自己彻底推向“怪物”、“特务”的深渊!昨夜救老烟袋、救小丫、炼钢积累的那一丝微弱的信任,将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可能招致赵铁柱的枪口!
更重要的是…系统说得对。依赖兑换,永远无法真正点燃“薪火”。他需要的是传播,是让这里的人掌握方法,而不是依赖他变魔术!
救一人?还是…赌一个未来?
林默的目光从石头灰败的脸上,艰难地移开,扫过苏梅空洞绝望的眼睛,扫过赵铁柱眼中深沉的痛苦,扫过周围战士们脸上那如同等待最终审判般的麻木绝望…最终,落在了火堆旁,那个一直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身影——老烟袋。
老烟袋靠着树根坐着,蜡黄的脸上因为瘟疫的侵袭也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不时压抑地咳嗽几声。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明亮、清醒。他静静地看着濒死的石头,看着崩溃的苏梅,看着挣扎的林默,也看着那堆熬煮着古怪药汤的火。他的眼神里,没有其他人的绝望,反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以及…一种近乎洞悉的探究。
昨夜,是林默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今天,林默用雪水降住了小丫的惊厥,又用石头和焦炭炼出了硬铁,现在,又在用草木灰和野草熬“药”…这些事,每一件都超出了老烟袋一辈子的认知,每一件都透着诡异。但他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看事,不全靠眼睛。他看到了林默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急迫,看到了林默手上为了熬药冻伤溃烂的伤口,看到了林默在石头垂死、苏梅崩溃时那几乎撕裂的痛苦…这不是特务该有的眼神和举动。
就在这时,林默的目光与老烟袋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但林默从老烟袋那沉静、探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信任的基石?或者说,是一个愿意去“理解”的契机?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冰原上的野火,在林默心中猛地燃起!
他不再看垂死的石头(那让他心如刀绞),也不再看崩溃的苏梅。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那堆熬煮药汤的火堆旁,指着饭盒里翻滚的浑浊液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对着老烟袋,也对着所有还能听见的人,大声说道:
“这药!救不了石头!也救不了所有人!”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茫然抬头。
“草木灰!是碱!能…能坏掉一些‘坏东西’(细菌)的皮!”
“这些草根!” 他抓起一把熬煮过的、扭曲的草药根茎,“里面有…有能杀‘坏东西’的‘毒’(有效成分)!但不够!远远不够!”
“咱们缺的…不是仙丹!是知道怎么找到它们!怎么配它们!怎么用它们!”
林默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破裂,但他毫不停歇,目光灼灼地盯着老烟袋:“老烟叔!你…你手最巧!认得山里的东西最多!你…你想不想学?学怎么认这些草?学怎么熬这能救命的‘毒’?!”
老烟袋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默,又看看那锅药汤,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学…学这种诡异的“医术”?这…这可能吗?
林默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的目光又猛地转向依旧呆滞的苏梅,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急迫:“苏梅!看着我!”
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浑身一颤,茫然空洞的眼神聚焦了一丝,下意识地看向林默。
“小丫的烧!是我用雪水擦下去的!你也看到了!这法子…有用!” 林默指着小丫,“石头快死了!光哭没用!你得站起来!你得学!学怎么擦!学怎么不让下一个孩子也抽过去!学怎么…怎么在没药的时候…跟阎王爷抢人!”
“学…?” 苏梅喃喃地重复着,眼中死寂的灰暗似乎被林默话语中那炽热的火焰灼开了一道缝隙。看着怀中依旧高烧昏迷的小丫,又看看担架上垂死的石头…一股强烈的、不甘心的火焰,在她近乎枯竭的心底猛地窜起!是啊…光哭有什么用?!她得…得做点什么!
林默看着老烟袋眼中的震惊和动摇,看着苏梅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倔强的光,他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犹豫,立刻在意识中对系统下达指令:
【兑换“基础创伤急救知识包(进阶)”!目标对象:老烟袋(李木匠)、苏梅(卫生员)!】
【消耗:低量“精神薪火”!确认!】
【确认指令。知识包分解…适配对象认知水平…神经链接建立…警告:知识灌输过程将伴随强烈不适(头痛/眩晕)…】
一股远比之前兑换蓝图时更庞大、更繁杂、更贴近生命本质的信息流,如同两股狂暴的冰河,猛地冲进了林默的意识!他眼前一黑,太阳穴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但他强撑着,将这两股被系统梳理、适配过的信息流,如同传递火炬般,通过那无形的、只有系统能建立的链接,狠狠地“推”向老烟袋和苏梅的意识深处!
“呃啊!”
“唔!”
老烟袋和苏梅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老烟袋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太阳穴,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皱纹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苏梅则感觉脑袋像是要炸开,无数陌生的画面、符号、气味、触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草药图谱、伤口处理步骤、物理降温要点、简陋消毒方法…信息量庞大而具体!剧烈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所有人!赵铁柱猛地按住了腰间的枪柄,惊疑不定地看着痛苦抱头的老烟袋和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苏梅,又看看同样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默!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景象…太诡异了!
林默强忍着脑中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对还在痛苦挣扎的老烟袋和苏梅吼道:“撑住!想想小丫!想想石头!想想以后…还有多少兄弟等着你们救!这点疼…算什么?!给我…记住它!”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混沌痛苦的意识边缘!
老烟袋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因为剧痛而扭曲,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想起了昨夜林默救他时那冰冷精准的刀,想起了小顺子被割开的喉咙,想起了石头垂死的脸…这点头疼…算个球!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强迫自己承受着那海啸般的信息冲击!
苏梅则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小丫滚烫的额头、石头垂死的喘息…如同最强烈的刺激,让她在剧痛和眩晕中死死守住一丝清明!她不能倒!她得学!为了小丫!为了石头!为了以后…不再只能无助地哭泣!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努力去“看清”脑海中那些疯狂闪过的草药图谱和护理步骤!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三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呻吟在枯树林里回荡。战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诡异而痛苦的一幕,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
老烟袋和苏梅几乎同时身体一松,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破棉袄。剧痛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大脑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感和清晰感。
老烟袋茫然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上散落的几种草药根茎。一种强烈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认知瞬间浮现——这种根茎扭曲、断面黄白色的,叫“苦参”,清热燥湿…那种叶子细长、带着锯齿的,是“黄芩”,泻火解毒…还有…草木灰浸液的制作要点…几种草药搭配熬煮的君臣佐使…
苏梅也挣扎着坐直身体,她看向依旧高烧昏迷的小丫,一种清晰无比的处置流程瞬间在脑中形成——解开束缚衣物,持续物理降温(腋窝、腹股沟重点),观察呼吸防止窒息…还有…石头!她猛地看向担架上的石头,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一种判断和急救的步骤也清晰地浮现出来——清理呼吸道!侧卧!保暖!如果能弄到热水…灌一点点稀释的盐糖水…
知识…真的…进来了!如同烙印般清晰!
老烟袋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一种不起眼的、叶子肥厚的野草,用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旁边一个战士说:“去…挖那个…马齿苋…全草…捣烂…外敷…能…能消肿…” 这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但现在,他知道了!
苏梅则挣扎着爬向石头,不再哭泣,不再绝望。她眼中带着一种刚刚获得力量的、略显生涩的坚定,对负责照顾石头的战士急促地说:“快!把他侧过来!头…头放低点!把他嘴…嘴里的东西…抠出来!快!” 她的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目标明确,步骤清晰!
枯树林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震撼的转变惊呆了!刚才还痛苦抱头、如同中了邪的两人,此刻却像换了个人!嘴里说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草药名字,做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却透着莫名“道理”的动作!
赵铁柱按着枪柄的手,缓缓松开了。他看着老烟袋那笃定的眼神,看着苏梅那重新焕发神采、带着决绝的行动,再看看瘫坐在树下、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却眼神明亮的林默…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信任,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林工…” 赵铁柱的声音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你…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林默背靠着冰冷的树干,感受着脑中残留的剧痛和身体极度的虚弱。他看着老烟袋开始指挥战士寻找草药,看着苏梅有条不紊地清理石头的口腔、调整他的体位…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成就感涌了上来。
他对着赵铁柱,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没…没什么…只是…点了两颗‘种子’…能不能活…能不能长…看他们…也看老天爷了…”
薪火点耗尽了。
信任的种子,却在这瘟疫蔓延、死亡环伺的绝境中,艰难地、以近乎残酷的方式,种下了两颗。
希望,如同冰原上挣扎求生的苔藓,微小,脆弱,却顽强地…萌发了一丝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