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训练营的淋浴间弥漫着廉价香皂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掉皮肤下那种诡异的麻痒感。陆离站在布满水渍的瓷砖地上,任由冷水浇头,试图用这刺骨的寒意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慌。

他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左臂。

就在手肘内侧,那道在模拟实战中被“缝合线”擦过留下的浅浅伤口边缘,几条极其细微、比发丝还细的黑色丝线,正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从皮肉深处蜿蜒出来,在皮肤表面形成一种诡异、扭曲的图案。它们没有刺破表皮,更像是……烙印在皮肤之下的阴影。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些细线并非杂乱无章。它们扭曲、缠绕,隐隐约约勾勒出两个模糊、残缺的字形轮廓。

一个像是“陆”,另一个……尚未完全成形,但笔画走向,分明指向“离”。

它们正在他的皮肤下,无声地编织着他的名字!

“嘶……”陆离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凉的水流灌进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死死盯着那片皮肤。不是幻觉。那黑色的、活物般的细线,依旧存在,并且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隔壁病床老人被无形丝线勒成肉块的血腥画面,母亲那布满黑色缝合线的畸形身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深处。

我……也开始异化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感,几乎将他淹没。加入“净界”时那点微弱的希望——清除污染源,找到母亲异化的真相——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原来所谓的“抗性”,不过是延缓了变成怪物的时间?或者,这本身就是异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嘿!新来的!发什么呆?洗完了就滚出来!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湿漉漉的脚步声。

陆离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用右手紧紧捂住了左臂内侧那正在浮现名字的部位,冰冷的水珠顺着手臂滑落。他转过身,背对着进来的几个刚结束高强度训练、浑身汗臭和硝烟味的同期学员。

“抱…抱歉,马上好。”陆离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胡乱地抓起毛巾,用力擦拭着身体,动作因为内心的巨大波澜而显得僵硬笨拙。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过左臂内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仿佛那些黑色的线正在皮肤下挣扎反抗。

“磨蹭什么?钟阎王下午的‘认知韧性’课,迟到一分钟你就等着被扔进‘小黑屋’体验真正的‘虚妄之痕’吧!”另一个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腔调。

陆离胡乱套上那身粗糙的墨绿色训练服,布料摩擦着左臂内侧的皮肤,那诡异的麻痒感和刺痛感更加清晰。他低着头,将湿漉漉的毛巾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敢看任何人,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走出淋浴间,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暴露在恐惧目光下的地方。

然而,刚走到门口,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苏青。

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却像能穿透人心,平静地落在陆离身上,尤其在他下意识紧紧捂着的左臂位置停留了一瞬。

“你的脸色很差。”苏青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陆离心跳如鼓,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她看到了?她发现了?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左臂内侧皮肤下,那黑色的“陆”字正在不安分地扭动。

“没…没什么。”陆离强迫自己抬起头,试图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但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可能是模拟实战太逼真了,还没缓过来。”

苏青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她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钟教官的课,别迟到。‘小黑屋’不是传言。”说完,她侧身让开,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留下陆离僵在原地,后背一片冰凉。

那句“不是传言”,像是一块冰,砸进了他的胃里。净界的手段,他毫不怀疑。

下午的“认知韧性”训练场,是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窗户的白色房间,墙壁和地板都是一种吸音的软性材质,光线均匀而冰冷,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窒息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

钟衡如同铁塔般站在场地中央,冷漠的目光扫过面前站成两排的学员。他的视线在陆离脸上停顿了半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伪装。陆离下意识地将左臂贴紧身体侧面,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手心却全是冷汗。

“上午的模拟实战,”钟衡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你们的表现,只能用‘垃圾’来形容!恐惧!犹豫!愚蠢的同情心!在真正的‘虚妄之痕’面前,这些东西会像纸一样被撕碎,然后你们就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或者像隔壁床的老头一样,成为一堆等着被清理的烂肉!”

他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陆离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血腥的画面,胃部一阵翻搅。他感到左臂内侧的皮肤一阵灼热,那些黑色的线仿佛在响应着钟衡话语中描绘的恐怖,变得更加活跃了。

“认知韧性,是你们活下去的第一道屏障!不是靠肌肉,不是靠武器,是靠这里!”钟衡用食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对抗污染,本质上是一场意志的战争!你们的精神必须比钢铁更硬,比寒冰更冷!”

他指向房间一角,那里摆放着几个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结构复杂的头盔,头盔连接着粗大的管线,一直延伸到墙壁里。

“带上‘深潜者’头盔。它会模拟不同层级的认知污染冲击波。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冲击中保持意识清醒,并在冲击结束后,准确报告你们‘看’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那都是假的!是污染源试图瓦解你们意志的幻象!守住本心!”

钟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陆离。“尤其是你,陆离。你的‘抗性’是天生的优势,但也可能是最大的弱点。优势在于起点高,弱点在于……你从未真正理解过恐惧的深度。今天,好好体验一下。”那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他极力隐藏的秘密。

陆离的心脏骤然缩紧。体验恐惧的深度?他现在正体验着最深切的恐惧——从自己身体内部涌出的异变!

学员们沉默地走向头盔。陆离排在队伍中间,每一步都感觉无比沉重。轮到他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左臂的异样感,拿起一个冰冷的头盔。头盔内部覆盖着柔软的感应贴片,散发着淡淡的消毒剂气味。

头盔扣下的瞬间,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突然!

没有任何预兆,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恶意的精神波动,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进了陆离的意识深处!

“呃……”陆离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手指死死扣住座椅扶手。这股冲击比模拟实战中遇到的“缝合线”要猛烈得多,带着一种直指灵魂的腐朽和绝望感。

眼前的黑暗开始扭曲、旋转。无数破碎、尖锐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塞满他的大脑:腐烂的城市街道,扭曲尖叫的人影,流淌着脓液的天空……这些是净界教材里描述过的、常见的低阶污染幻象。

陆离咬紧牙关,努力集中精神,默念着训练手册上的抗污染口诀:“所见皆妄,所感皆虚。心若磐石,念如止水……” 他左臂内侧的麻痒感在冲击下变得更加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然而,就在他勉强抵御住第一波冲击时,一股更阴冷、更熟悉的感觉骤然袭来!

仿佛来自他自身!来自他左臂内侧那片皮肤之下!

眼前的幻象瞬间变了。不再是陌生的腐烂城市,而是……医院!是那间急诊室!

他再次看到了隔壁病床!看到了那从空间裂痕中涌出的、半透明的湿冷丝线!它们如同活蛇,再次缠绕上老人的身体,勒紧,切割!血肉被强行糅合成蠕动肉块的过程,比当初亲眼所见更加清晰、更加缓慢、更加令人作呕!他甚至能“听”到骨骼被碾碎的细微脆响,能“闻”到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和内脏破裂的腥臭!

“不……假的……这是假的!”陆离在心底嘶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训练服。他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知道这是污染制造的幻象。

但紧接着,幻象再次切换。

不再是急诊室,而是家中……母亲那间熟悉的卧室。

灯光昏暗。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那身影穿着母亲常穿的碎花睡衣,但动作僵硬得不似人类。

“阿离……”一个嘶哑、扭曲,却又带着熟悉温柔的声音响起。

那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陆离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被无数粗大、丑陋的黑色缝合线纵横交错覆盖的脸!针脚穿透皮肉,将不属于原本位置的皮肤碎片、甚至一小块带着睫毛的眼皮,歪斜地缝合在一起。一只眼睛是空洞的,流淌着粘稠的黑液,另一只眼睛却保留着母亲特有的、温柔而悲伤的眼神,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是母亲!是“针线女”!

“阿离……”那张缝合的嘴开合着,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唤,“妈妈……好疼啊……”

恐惧!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陆离!这不再是单纯的幻象!这感觉……这气息……和他左臂内侧那黑色丝线带来的悸动,同出一源!仿佛他皮肤下的东西,正在主动呼应、甚至召唤着这恐怖的幻象!

“假的!都是假的!守住!守住!”陆离在意识深处疯狂呐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他调动起全身的意志力,试图将眼前这撕心裂肺的景象推开。左臂内侧的灼热和麻痒达到了顶点,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挣脱束缚!

就在他精神防线濒临崩溃的极限边缘,那股冰冷的精神冲击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了。

黑暗褪去。

冰冷的白色灯光重新刺入眼帘。

头盔被自动弹开。

陆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鬓角淌下,滴落在训练服的前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报告你的感知内容。”钟衡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在他头顶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陆离猛地一颤,抬起头。钟衡就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俯视着他,锐利得仿佛要剥开他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和……那个正在皮肤下编织的名字。

其他学员也陆续从头盔中脱离,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呕吐,有人目光呆滞,但没有人像陆离这样,仿佛刚从地狱最深处的油锅里捞出来,连灵魂都在冒烟。

“我……”陆离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地再次将左臂紧紧贴住身体侧面,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可怕的秘密压回去。“我看到了……腐烂的城市……尖叫的人影……”他避重就轻,竭力描述着最初看到的、教材上记录过的常规幻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就这些?”钟衡的声音提高了半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力。他微微俯身,靠近陆离,那股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到陆离脸上。“你的精神波动峰值远超其他人,几乎触及了二级污染的临界线。告诉我,陆离,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陆离的每一寸皮肤。陆离感到左臂内侧的皮肤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里面的东西被钟衡的逼问所惊动。

他不能说出来!绝对不能!说出看到母亲异化的幻象,说出那源自自身的悸动,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记忆清洗?被当成污染源直接“净化”?还是被送进实验室切片研究?

冷汗顺着他的脊椎滑下。在钟衡无形的巨大压力下,在左臂那越来越清晰的诡异触感中,陆离感到自己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还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