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的淋浴间弥漫着廉价消毒水与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的水流砸在陆离紧绷的脊背上,试图冲刷掉模拟收容场残留的粘稠污秽感——那并非真实的污染物,而是“净界”用特殊调制的精神干扰凝胶模拟出的触觉与心理压迫。他闭着眼,水流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汗,抑或是极力压抑后生理性的泪水。隔壁隔间传来其他学员粗重的喘息和低声咒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在狭小空间里无声弥漫。
陆离抬起手臂,机械地涂抹着肥皂。泡沫在皮肤上堆积,滑落。突然,他涂抹的动作僵住了。
借着惨白的顶灯光线,他左臂内侧,靠近肘关节的位置,皮肤下悄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近乎黑色的纹路。那不是血管,也不是污垢。它们扭曲、纠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黑色缝线的图案。
冰冷的水流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一股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母亲异化时那布满全身、如同扭曲蜈蚣般的黑色缝线,怪物胸腔里发出的温柔呼唤……急诊室那噩梦般的景象疯狂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不……”一个无声的嘶吼在他喉间滚动。幻觉?是精神干扰凝胶的残留影响?他用力闭了闭眼,近乎粗暴地揉搓着那片皮肤。皮肤被搓得通红,甚至微微破皮,但那几道黑色的纹路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充血发红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晰、更加……深邃。它们仿佛不是画在皮肤表面,而是从血肉深处生长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粘稠的生命力,正无声地向他体内渗透。
“哗啦!”旁边隔间的门被拉开,一个学员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带起一片水声。
陆离猛地惊醒,触电般放下手臂,用身体死死挡住那片皮肤。他关掉水阀,胡乱抓起毛巾擦拭,动作快得近乎慌乱。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被“净界”的人发现!钟衡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污染度超过阈值,结果就是“处理”。他想起隔壁床老人瞬间化为蠕动肉块的景象,想起母亲被收容袋包裹前那只悲伤的眼睛。恐惧,像毒藤般缠绕上心脏,与那片冰冷的缝线图案一同生长。
穿上统一的墨绿色训练服,陆离刻意将袖口拉下,紧紧盖住左肘。布料摩擦着那片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麻痒感,仿佛那些缝线图案正在布料下微微蠕动。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走出淋浴间,汇入走向食堂的人流。周围的交谈声、脚步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锁在左臂那被布料掩盖的异变上。
食堂弥漫着合成营养膏寡淡的气味。陆离端着餐盘,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机械地将膏状物送入口中,味同嚼蜡。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教官们坐在专属区域,低声交谈,神情冷峻;学员们则大多沉浸在训练后的疲惫与食物补充中,没人注意他这个角落。只有那个在训练场上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微笑的学员,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的眼神依旧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净界”程序驱动的躯壳。这就是污染的代价,无声的警示。
陆离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隔着布料按在左臂的图案上。那麻痒感似乎更清晰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低语?像是无数根针尖在神经末梢上轻轻刮擦,又像是母亲在极度痛苦中压抑的呻吟碎片。幻觉,一定是幻觉!他猛地灌了一口合成水,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
午休时间短暂而窒息。躺在狭窄的硬板床上,陆离睁大眼睛盯着上铺冰冷的金属床板。左臂的异样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悄悄掀开袖口一角,借着舷窗外透进的微弱应急灯光看去——那几道缝线图案,似乎比淋浴时更长了。它们像几条贪婪的黑色细虫,正沿着他的血管纹路,极其缓慢地向上臂蔓延,末端甚至隐隐有分叉的迹象!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清除污染源的承诺,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深渊,正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他自己身上生根发芽。
下午是理论课,主题是“认知污染传播途径与个体防护阈值”。冰冷的投影光束打在幕布上,展示着各种抽象的污染扩散模型和触目惊心的异化案例照片。教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死亡报告。
“……综上所述,个体对‘虚妄之痕’侵蚀的抵抗能力,即防护阈值,存在巨大差异。阈值高低决定了污染积累速度与异化风险。需要强调的是,阈值并非固定不变。剧烈的精神冲击、深度接触高浓度污染源、或……”教官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陆离所在的方向,“……本身与特定污染源存在深度‘共鸣’的个体,其阈值可能发生不可逆的降低,污染度将呈指数级攀升。”
“共鸣”两个字像冰锥刺入陆离的耳膜。左臂的缝线图案猛地一跳,那股细微的麻痒感瞬间转化为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几乎控制不住要捂住手臂。眼前的光影一阵晃动,幕布上那些扭曲的异化体照片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重叠着,最后竟幻化出母亲那布满缝合线的、蹒跚靠近的身影!
“阿离……是妈妈呀……”那嘶哑扭曲的温柔呼唤,无比清晰地在他颅内响起。
幻听!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陆离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和翻腾的胃液。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低下头,假装做笔记,笔尖在纸上划出凌乱破碎的线条,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神经。母亲的声音,缝线的蔓延,教官的警告——三者在他脑中疯狂搅动,构成最恐怖的共振。 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污染”,正顺着缝线的纹路,更深地渗入他的骨髓,侵蚀着他竭力维持的理智防线。
理论课结束的铃声如同赦令。陆离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喘息。然而,刚转过走廊拐角,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住了他的去路。
钟衡。
他墨绿色的制服笔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精准地锁定在陆离苍白的脸上,以及……他那不自然垂落、紧紧贴着裤缝的左臂。
“陆离。”钟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跟我来。”
不是询问,是命令。
陆离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他强作镇定,试图控制住声线的平稳:“教官,有什么事?”
钟衡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迈着沉稳而压迫感十足的步伐,走向一条通往训练营深处、标有“非请勿入”的通道。那幽深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没有选择。陆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那愈发强烈的刺痛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低语,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脚步声在空旷冰冷的金属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走廊两侧是厚重的金属门,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上方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红、黄、绿,如同窥伺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另一种更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与腐朽甜腥的味道,正是急诊室那晚残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气息。
钟衡在一扇没有任何指示灯、通体哑光漆黑的厚重金属门前停下。他伸出右手,按在门旁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一道幽蓝色的光线迅速扫描过他的虹膜和掌纹。
“嘀——喀哒。”
沉重的门锁机构发出沉闷的解锁声。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进去。”钟衡侧身,示意陆离先行。他的脸隐藏在门框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门内涌出的寒意刺骨,带着一种绝对的死寂。陆离的左臂缝线图案骤然变得滚烫,母亲那扭曲的呼唤声在脑中瞬间放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没有退路。他迈步,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身后的金属门,无声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