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更新时间:2025-11-20 05:50:29

正如他自己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大江春泥是一个大约在四年前从其他领域突然冒出来的侦探小说家。那时,侦探小说界鲜有日本作家的原创作品,他的处女作一经发表,就因着它的新奇而大受追捧。说得夸张一点儿,就是他一跃成了文坛新贵。他作品产量不高,却陆陆续续地在众多报纸杂志上发表新的。全都是一些血淋淋、阴险、邪恶的内容,读来令人惊恐、作呕、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这些却也成了吸引读者的魅力所在,他的人气持续高涨。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我从创作少年小说改行写侦探小说,并且在侦探小说界小有名气。但大江春泥和我作品风格迥异,甚至可以说是正相反。他的作品风格阴暗、病态、啰里啰唆,而我的却与此相反,积极而健康。理所当然地,我们两个之间形成了一种非要一争高下的局面,甚至还互相批判对方的作品。不过,令我恼火的是,大都是我在批判对方,而春泥只会偶尔反驳我的言论,他多数时候都心态超然,保持沉默。他不断地发表震惊众人的作品。我越是批判,他的作品就越是散发着一股妖邪之气。他有一种鬼火一般飘飘忽忽的激情(如果这是因为他在信中所写的对静子深切的怨恨,还略微可以理解),这种不可名状的魅力吸引了读者。说实话,每当他的作品博得一片喝彩,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嫉妒他,甚至还抱有幼稚的敌意。无论怎样都要赢过他的愿望盘踞在我内心的角落,从未消失。然而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突然停了笔,甚至还隐匿了行踪。他的人气不减反增,杂志记者们拼命地四处打探他的行踪。但不知为何,他彻底没了消息。虽然我厌恶他,但他这么一消失,我反倒有些寂寞了。说得孩子气一点儿,就是一种失去了对手的怅然若失。而小山田静子给我带来了大江春泥最近的消息,而且还是离奇至极的消息。虽然这么说有些可耻,但这件怪事却让我为能够与曾经的竞争对手重逢而窃喜。

不过仔细想想,大江春泥将倾注在侦探推理桥段中的空想转而付诸行动,这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大多数人应该都知道,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个“空想式犯罪消费者”。他恰好与杀人成性的杀人狂有着相同的爱好,感受着相同的感动,在草稿纸上经营着他那血淋淋的犯罪生活。他的读者们应该忘不掉萦绕在他小说中的某种异样的阴森之气。不同寻常的猜疑心、秘密癖好以及残暴性充斥在他作品中,他甚至在某篇小说中写下了如下这些骇人的语句:终于,仅仅是写小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乏味和平凡,期待着至少能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写在纸上。这也是他最初开始写小说的动机。然而,现在他连写小说都觉得厌烦了。他到底应该从哪里寻找刺激呢?犯罪,啊,只剩下犯罪了。他已经做尽了所有的事,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甘美到令人战栗的犯罪。

即使是作为小说家,他的日常生活也显得异常古怪。他的孤僻和神秘在作家、记者和编辑间人尽皆知。极少有访问者能被他请进书斋,无论是哪位前辈,他都能淡定地给人家吃闭门羹。而且他经常搬家,对于作家间的集会大多时候都称病不参加。有传言说,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总也不叠的被褥上,不管是吃饭还是写作,统统都躺着进行。即使在白天也紧闭门窗,特意打开一盏五瓦的电灯,躲在幽暗的房间内描绘他那独特的恐怖妄想。

在听说他辍笔不写小说、下落不明的时候,我还曾暗自设想过,他会不会像自己经常在小说中写的那样,在浅草附近凌乱的陋巷里搭了个窝,要将他那些歪思邪念付诸行动,不过真的能实现吗……那之后还没有半年,他就作为一个真正的妄想实行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觉得要想打探春泥的行踪,询问报社的文艺部或是杂志社的编辑是最直接的方法。然而春泥的日常生活极为怪异,很少会接待访客。杂志社也都寻找过他的行踪,却并没有结果。必须要找和春泥关系密切的编辑。幸运的是,和我关系不错的杂志编辑中恰好有符合条件之人。这个人是博文馆的外勤编辑,名叫本田。他做事干练,在圈内名声不错,他有段时间负责春泥的手稿,几乎是服务于春泥的专员。而且作为一名外勤编辑,他的侦察手段也实在是不容小觑。

所以我给本田打了电话,请他过来一趟。我首先问起了自己所不了解的春泥的生活,本田对他的称呼完全就像是玩伴一样。

“春泥啊,那家伙真不像话。”本田那张财神似的脸现出得意的笑,愉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据本田说,春泥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在郊外的池袋租房子住。之后有了名气,收入也多了,就搬入了更为宽敞的房子里(不过大都是大杂院),接着四处搬迁。牛迂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本田列举了春泥大约在两年内迁居过的七个地方。从搬到根岸开始春泥才渐渐地有了名气,杂志记者们蜂拥而至,他对交际的厌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表现出来的。他们家总是大门紧闭,太太和用人只能从后门进出。有人特意上门拜访,他却谎称不在家,事后再寄一封道歉信说“我讨厌见客,有事请写信”。所以记者们大多都泄了气,和春泥见过面说过话的人屈指可数。已经习惯了小说家怪癖的杂志编辑们也拿不愿见人的春泥没有办法。

幸好春泥的太太是位十足的贤妻,稿件的商议工作大多是编辑通过她进行的。不过想要见她也很麻烦,家中大门总是紧闭,有时还会挂上“正在病中,谢绝见客”“旅行中”“各位杂志编辑,关于稿件请全部写信进行委托,谢绝见客”等毫不客气的挂牌。就连本田也束手无策,不止一次地空手而归。即使搬家了,春泥也不会寄信通知,全都要靠编辑们自己通过邮件去找。“虽然杂志编辑多,但和春泥说过话,和他的太太开过玩笑的,恐怕也只有我了吧。”本田得意地说。“从照片上看春泥真是个美男子,真人也是吧?”我渐渐地被勾起了好奇心,这样问道。

“不,那张照片怎么看都不像真的。他本人说是年轻时候的照片,但真是太可疑了。春泥可不是那种美男子哩。他胖得出奇,应该是因为不运动吧,毕竟总是躺着呢,他脸上的皮肤因为肥胖而松弛得厉害。他总是面无表情,眼神浑浊,感觉就像个溺死鬼似的,而且嘴还笨,不爱说话,甚至都让人觉得,这种男人怎么能写出那么精彩的小说来呢。宇野浩二①的小说里有个‘人癫疯’对吧,春泥就是那个样子,一直躺在床上,都要生疮了。我虽然只见过他三次,但每次他都躺在床上说话。看样子啊,躺着吃饭的事也是真的。

“不过说来奇怪。这个男人明明讨厌和人交往,老是躺在床上,却有传言说他时不时地会乔装打扮一番,在浅草附近转悠呢,而且还是在深夜。真就像个小偷、蝙蝠男什么的。我觉得啊,他应该是极度腼腆,害怕让人看见自己肥胖的身体和脸吧。在文学上名气越高,就越觉得自己难看的肉体可耻。所以他既不交朋友,也不见客。作为补偿,就在晚上悄悄地去热闹的巷子溜达溜达。从春泥的脾性和他太太的说法来看,怎么想都是这么回事呢。”

在本田滔滔不绝的介绍之下,春泥的面貌浮现在我的眼前。之后他还说了一件实在是非同寻常的事。

* * *

①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说家,作品具有现实主义倾向。

“不过啊,寒川先生,就在这几天,我见过下落不明的大江春泥。他的样子变化太大了,我就没有打招呼。不过我确定他是大江春泥没错。”

“哪里,在哪里?”我下意识地追问。

“在浅草公园。当时是早上,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酒彻底醒了没。”本田笑嘻嘻地挠了挠头,“不是有家名叫‘来来轩’的中国料理嘛。一大清早拐角那边还没有什么行人,发广告传单的人特别胖,戴着一顶大红色尖顶帽,穿着小丑服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虽然听起来和梦话似的,但那个人就是大江春泥。我吓了一跳,站住了,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对方应该也注意到了我,但他还是一脸呆滞,面无表情,然后猛地转过身去急匆匆地钻进了对面的巷子里。我差点儿就要拔腿去追他了,但想了想,他打扮成这个样子,和他打招呼反而更奇怪,我就回家了。”

听着本田讲述大江春泥的另类生活,我就像在做噩梦一样,心里不怎么痛快。当听到他戴着尖顶帽、穿着小丑服站在浅草公园里的时候,我不由得后背一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那副小丑打扮和他寄给静子的恐吓信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本田在浅草碰见春泥的时候,似乎正好是静子收到第一封恐吓信的时间点),但我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此置之不理。

我从静子让我保管的那些恐吓信中挑出了一封意思不那么明显的,给本田看了看,想让他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春泥的笔迹。他不仅断言这是春泥的笔迹无疑,还说甚至连形容词和假名的使用习惯都一样,除了春泥谁都写不出这篇文章来。他曾经试着模仿春泥的遣词造句写过小说,所以对这些很清楚,他说:“那种啰里啰唆的文章,我有点儿模仿不来呢。”我也赞成他这个说法。我读了好几封完整的信,比本田更能感受到里面散发着的春泥的气息。

我编了个荒唐的理由,拜托本田帮我弄清春泥的下落。“没问题啊,交给我吧。”本田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仅仅是这样我还不放心,从本田那里问出春泥最后的住址后,我决定要亲自去一趟上野樱木町三十二号,在附近打探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