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女儿的恶婆婆用凳子砸死的的。
我生了四儿一女,被夸子孙满堂有福气,实则累死累活。
瘫痪后,儿子们像踢皮球似的推拒我,大冬夜把我扔在门外。
是大女儿赶回来,用板车把我拉到她婆家,可她因此遭婆婆和老公打骂。
我才悔悟,是我毁了她——
逼她辍学打工供弟弟,为彩礼把她嫁进差人家,看着她受欺负也不撑腰。
再次睁眼,回到怀二胎时,看着女儿天真的小脸,我幡然醒悟。
什么多子多福,全是骗局!
这一世,我只要女儿。
当天,我就去卫生院打掉了腹中的儿子……
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我脑仁一阵阵发疼。
我躺在炕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席,硌得我老骨头生疼。
不对,不是老骨头。
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屋顶,还有那根熟悉的、挂着些许灰尘的房梁。
这不是我七十多岁瘫痪时躺的那张破床。
我艰难地撑起身子,手下意识抚上小腹。
那里,似乎……有些微的隆起。
一种混杂着惊悚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我记得清楚,那个大雪夜,我被四个儿子像丢破烂一样扔在门外。
寒风像刀子,割在我枯树皮一样的脸上。
孙子们的嘲笑声还在耳边,“老不死的老瘫婆”,叫得那么刺耳。
最后是村里看不下去的人,偷偷给我大女儿桂玲打了电话。
桂玲来了,用那个吱呀作响的板车,一步一挪地把我拉回了她那个也不富裕的家。
然后呢?
然后是她婆婆尖厉的咒骂,还有她男人蒲扇般的巴掌。
我看着我的桂玲,我那才四十出头却苍老得像五十多的桂玲,被她男人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蜷缩在地上。
我想喊,想扑过去,可瘫痪的身体像一摊烂泥,动弹不得。
她婆婆抄起旁边的木头凳子,嘴里骂着“老不死的累赘”,狠狠朝我砸过来。
额角一阵剧痛,眼前最后看到的,是桂玲惊恐绝望的眼神。
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是我害了她。
要不是我为了四个儿子,硬生生断送了她的前程,把她推进火坑……
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回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虽然粗糙,却还算有力的手。
这不是那双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
墙上的月份牌,那鲜红的数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我回来了?
回到了……怀上老二的时候?
“妈?你醒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抬头,看见我的桂玲,我的大女儿,正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那么小,那么瘦,头发黄黄的,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褂子。
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属于孩子的好奇和天真。
不像后来,那双眼睛总是盛满了愁苦和麻木。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厉害。
“桂玲……”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浑浊。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搪瓷缸子递给我:“妈,喝水。你是不是不舒服?爸说你又怀小弟弟了,累了。”
小弟弟……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是啊,这肚子里,就是那个后来跟着他三个哥哥一起,把我当皮球踢的老二。
还有老三,老四,以及那个最小的,用她姐姐的彩礼钱才读上民办高中的小儿子。
五个孩子。
四儿一女。
别人眼里,我福气满满,儿孙绕膝。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辈子,我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围着灶台、田地、还有那几个永远填不满的儿子家转圈,直到累瘫在磨道上。
而我的桂玲,我唯一贴心的肉,却被我亲手推进了深渊。
“妈?”桂玲见我不接水,只是死死盯着她看,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我猛地回过神,接过缸子,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妈没事。”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想摸摸她的头。
她却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似乎不习惯我这样的亲昵。
是啊,上一世,我的心全扑在怎么生出儿子,怎么养活儿子上,对这个女儿,何曾有过多少温存?
手心空落落的,我的心也空落落的。
肚子里那个小东西,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一种属于母性的本能,让我手下意识地护住。
但随即,前世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
儿子们嫌弃的眼神,儿媳们指桑骂槐的刻薄,冬夜刺骨的寒风,还有桂玲被凳子砸中时那绝望的眼神……
不。
不能再这样了。
这一世,我不要什么“多子多福”的虚名了。
我不要我的桂玲再重复那样的悲剧。
我只要我的女儿。
只要她一个,平安顺遂,自由自在地过完一生。
其他的,都不配来到这个世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蔓延。
我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那里面的,不是我的骨肉,是将来会啃噬我、抛弃我,还会拖累我女儿的孽债。
我得去卫生院。
我得把他打掉。
这个决定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我的心上,滋滋作响。
既痛,又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桂玲,爸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桂玲捧着那个掉瓷的缸子,小口抿着水,听到我问,抬起头:“爸去地里了,说晌午不回来吃,让咱们自己热点窝窝头。”
她爸,赵国良。
想起这个男人,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上一世,他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家里的事,他从来不管,只知道埋头种那几亩地。
生儿子,他高兴。
儿子们不孝顺,他蹲在门口抽旱烟,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瘫痪了,他被儿子们推来搡去,最后也只能缩在角落里,唉声叹气。
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这个家,从来都是我在撑着,用我一个人的骨头,熬油点灯,养活这一大家子。
结果呢?
熬干了血,熬干了泪,熬成了一堆没人要的老骨头。
“妈,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热窝窝头。”桂玲放下缸子,就要往灶房去。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我心里一酸。
才八岁的孩子,就已经要学着做饭,照顾我这个“怀了弟弟”的妈了。
“不忙。”我叫住她,“桂玲,过来。”
她迟疑地走过来,站在炕边。
我拉着她的手,很瘦,很小,手心却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
“桂玲,你想读书吗?”我看着她那双还清澈的眼睛,轻声问。
她愣了一下,眼睛里迅速闪过一抹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面:“想……可是,奶说了,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以后都是别人家的人……”
又是她奶奶。
那个老太婆,脑子里除了孙子就是孙子。
上一世,就是她整天在我耳边念叨,没儿子抬不起头,没儿子老了没人管。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她,被村里人的眼光,逼着生了一个又一个。
结果,儿子倒是一大堆,老了还真没人管。
“别听你奶的。”我握紧她的手,语气有些硬,“女孩子也要读书,读了书,才有出息,才能自己挣饭吃。”
桂玲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以前,可是最听她奶奶话的。
“妈……”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肚子里这个。
我必须尽快去卫生院。
不能再等了。
等月份大了,就更难了,也更容易被人发现。
在这个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村子里,打胎,尤其是打掉一个可能是儿子的胎,那是要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还在乎什么脊梁骨?
我在乎的,只有眼前这个女儿,和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桂玲,妈出去一趟。”我松开她的手,翻身下炕。
腿有些软,身子也有些虚。
毕竟是怀着身子。
但我顾不上了。
“妈,你去哪儿?爸说让你好好歇着……”桂玲有些着急地跟在我身后。
“妈去趟赤脚医生那儿,有点不舒服,看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褂子。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了桂玲一眼。
她站在屋里,光线昏暗,显得她更加瘦小无助。
“在家等着,妈很快回来。”我朝她笑了笑,心里却像吊着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走出院子,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隔壁家的婆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扯着嗓子打招呼:“国良家的,这是去哪儿啊?听说你又有了?真是好福气哟!这回准又是个带把儿的!”
那语气里的羡慕,听起来那么讽刺。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福气?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去卫生院要走三四里山路。
一路上,我心里都在天人交战。
那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啊。
是我的骨血。
万一……万一这一世不一样呢?
万一这个孩子懂事呢?
可马上,前世老二那张冷漠的脸就浮现在眼前。
他媳妇指着我鼻子骂我老不死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还有他后来跟着哥哥弟弟一起,把我往外推的样子。
不,不会不一样的。
人性就是如此。
你倾其所有养大的,未必懂得感恩。
你稍微有所偏颇,就会招来记恨。
更何况,我有了四个儿子,心思难免分散,忽略桂玲是必然的。
到时候,又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我不能赌。
我也赌不起。
为了桂玲,也为了我自己不再重复那悲惨的结局,这个孩子,不能留。
步子越来越沉,不只是因为身体,更因为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决绝。
快到卫生院门口时,我遇到了同村的快嘴婆六婶。
她挎着个篮子,看样子是去赶集回来。
“哎呦,国良家的,你咋一个人来这儿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六婶凑过来,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怕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