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警车平稳地驶入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院,刺眼的探照灯将地面照得如同白昼。秦队长率先下车,神情凝重地指挥着后续车辆和押解的嫌犯。车门打开,清冷的夜风灌入,林晚在我肩头微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被绝望冰封、又被希望短暂点亮的眼睛,此刻在警局强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茫然和脆弱。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指尖冰凉。

“到了。”我轻声说,声音带着安抚,“别怕,这里是安全的。”

她点了点头,努力想坐直身体,但长时间的紧绷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让她显得虚弱无力。赵小胖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威严的警徽和肃穆的环境,瞬间清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林晚女士,陈默同学,赵小胖同学,”秦队长走了过来,语气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请跟我来,我们需要尽快为你们做一份详细的笔录。这位女警会先带林晚女士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势。”他示意旁边一位干练的女警。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不安。

“去吧,处理一下伤。我就在隔壁做笔录,很快。”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力量。

她这才松开紧抓着我的手,跟着女警走向旁边的医务室,一步三回头,像一只离群受惊的小鹿。

我和赵小胖被带到一间安静的询问室。灯光柔和,桌上放着温水。秦队长亲自负责我的笔录,另一位警官负责赵小胖。

过程漫长而细致。从废弃天文台的初遇,到毕业晚会的破碎,再到黑匣子舞台的重逢、尘埃琴行的冲突,以及最终在仓库的惊险营救……我将这三年间的线索,连同雷子的威胁录音、那份卖身契副本、以及今晚仓库发生的一切,包括雷子提及的“货”和他对林晚母亲的威胁,都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陈述出来。赵小胖在一旁补充着细节,尤其是关于林晚被控制后的遭遇和他自己潜伏观察到的种种。

秦队长听得非常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笔尖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当听到雷子用林晚母亲进行威胁,以及仓库里发现的那一箱箱白色粉末时,他眼中寒光一闪,脸色变得异常严峻。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秦队长放下笔,沉声道,“雷子团伙涉及的不仅仅是非法拘禁、强迫劳动和高利贷,更涉嫌重大毒品交易!根据现场初步检测,那些白色粉末是纯度极高的冰毒,数量巨大!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治安案件,而是重案要案!”

他看向我,眼神带着赞许和一丝后怕:“陈默同学,你和赵小胖同学今晚的行动非常冒险,但也极其关键!你们提供的线索和证据,尤其是那份录音和仓库的发现,直接锁定了雷子的核心罪行,也为我们后续的深挖打击打开了突破口!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秦队,林晚的母亲……”我急切地问道,这是林晚最大的心结,“她还在雷子的威胁之下吗?”

秦队长神色一肃:“放心!我们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了郊区的青山精神病院!院方证实林晚的母亲确实在那里接受治疗,但就在昨天傍晚,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强行将她接走了!院方当时以为是家属安排,没有过多阻拦。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雷子指使手下干的!目的就是继续控制林晚!”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雷子这头恶狼,临死还要反咬一口!

“我们的人已经在追查那伙人和林晚母亲的下落!同时,对雷子及其团伙成员的连夜审讯也在进行!他手下那个光头保镖阿彪在仓库混乱中趁乱逃脱,是条重要线索,我们正在全力追捕!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秦队长的声音斩钉截铁,“林晚女士和她母亲的安全,是我们现在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们绝不会再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

听到警方已经行动,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光头阿彪的逃脱,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另外,”秦队长话锋一转,语气温和了些,“林晚女士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刚才在医务室,女警报告说她非常沉默,极度缺乏安全感,对任何触碰和突然的声响都表现出强烈的惊恐反应。医生初步判断,这是长期遭受精神压迫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表现。她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和长时间的静养恢复。短期内,恐怕不宜再受到任何刺激。”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仓库里她扑在我怀里痛哭的短暂宣泄,似乎耗尽了她的勇气,更深层的创伤开始显现。那个在强光下冰冷歌唱、灵魂割裂的林晚,或许只是她筑起的一道脆弱外壳,内里早已伤痕累累。

“我明白。”我声音低沉,“我会陪着她。”

秦队长赞许地点点头:“目前她的直系亲属只有母亲,且下落不明。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殊,又无其他可靠监护人,我们暂时无法为她办理正式离开的手续。不过,鉴于你和她之间的关系,以及你在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作用,我们特批你作为她的临时陪同人员,在她情绪稳定、完成必要程序前,可以暂时留在支队安排的休息室照顾她。但她的行动范围暂时需要限制在支队内,这是出于安全考虑。”

“谢谢秦队!”我立刻道谢。能陪在她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走出询问室,赵小胖被安排到另一间休息室休息。我在一名警员的带领下,来到了支队内部一个相对安静、布置简单的休息室。推开门,只见林晚蜷缩在靠墙的单人沙发里。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和灰尘,换上了一套警方提供的干净宽松的衣物,手臂上的淤青被简单处理过,贴上了纱布。

但她整个人却像一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布偶。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身体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仿佛要将自己藏进一个无形的壳里。听到开门声,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直到看清是我,那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丝,但眼中的空洞和茫然并未散去。

“是我。”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贸然靠近。“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视线又落回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敲打着沉默。

“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我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别担心,秦队长说了,警方已经派人去找你妈妈了,很快就会有消息。那个雷子,还有他的同伙,一个都跑不掉。”

听到“妈妈”和“雷子”这两个词,林晚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她猛地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抽泣声。

那声音,比在仓库里的放声大哭更让人揪心。充满了无助、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林晚……”我心头剧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

“别碰我!”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应激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泪水糊满了她苍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混乱的痛苦和极度的不安全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走开!你们都走开!离我远点!”

她的反应激烈得让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好,好,我不碰你。”我立刻收回手,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带着安抚,“我就在这里,不靠近。你安全了,林晚,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再伤害你。”我慢慢退后一步,在离她稍远一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安静地陪着她。

林晚缩在沙发里,警惕地看着我,急促地喘息着,泪水无声地流淌。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我保持距离的举动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或许是真的耗尽了力气,她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地紧绷,但眼神依旧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飘荡在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黑渐渐透出一点灰白。秦队长中途进来过一次,低声告诉我,对雷子的审讯有了突破性进展,他手下几个小喽啰已经交代了部分毒品来源和下线的线索,但核心网络和那个逃脱的光头阿彪的下落仍在追查中。林晚母亲的下落也有了点眉目,似乎被转移到了邻市一个偏僻的私人“疗养点”,警方正在部署跨区域营救行动。

每一次开门和脚步声,都会让林晚瞬间绷紧身体,惊恐地看向门口。只有当确认是我或者秦队长,她眼中的恐惧才会稍微褪去一点,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警惕和不安,始终未曾消散。

她就那样蜷缩着,像个易碎的瓷器。偶尔会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含糊不清:

“……光……好黑……”

“……妈……别丢下我……”

“……雷子……别过来……”

每一个破碎的词句,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那个在星光下清唱《追光者》的女孩,她的世界,曾被彻底拖入无边的黑暗。即使现在黑暗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照了进来,她依然被困在恐惧的废墟里,无法相信黎明真的已经到来。

天光微亮时,赵小胖顶着两个黑眼圈,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林晚,陈默,吃点东西吧?食堂刚熬好的小米粥……”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林晚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的能力。

赵小胖把饭盒放在桌上,担忧地看着我。我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出去。

休息室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我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身影,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鬓角,看着她深陷在自己痛苦世界里无法自拔的侧影。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能闯入雷子的仓库将她救出来,却无法轻易闯入她内心那片被恐惧和创伤冰封的荒原。我能打碎困住她的牢笼,却难以抚平她灵魂深处那些狰狞的伤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心痛中,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声音,突然从林晚紧抱的双膝间飘了出来。

那不再是破碎的呓语。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颤抖气息的、断断续续的音符。

像一缕被寒风吹得几乎要熄灭的火苗。

“……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猛地屏住了呼吸!

是她!

是那首《追光者》!

是废弃天文台暮色中,那个怯生生却又纯净得能穿透尘埃的声音!

虽然微弱得如同叹息,虽然颤抖得不成调子,但那熟悉的旋律,如同穿越了漫长黑暗时空的微弱星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这片死寂的黎明!

林晚依旧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因为哭泣后的余韵而微微抽动。但那细微的、带着巨大勇气和难以言喻悲伤的哼唱声,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从她灵魂的废墟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挣扎着探出头来。

“……我……愿是……追光……的……那个……”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哽咽,甚至有些走调,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两句。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像迷失者在黑暗中对自己最后的确认。

我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从绝望深渊里挣扎着爬出来的、脆弱得如同朝露的歌声。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模糊。喉咙里堵着硬块,哽得生疼。

她还在唱。

即使声音破碎,即使恐惧如影随形。

那个追光的灵魂,并没有被彻底杀死。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已经有些旧了的手机。指尖颤抖着,点开了录音功能。将那细微却无比珍贵的歌声,连同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光,或许从未熄灭。

它只是被尘埃覆盖得太久。

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无条件的守护,才能让它重新找到穿透黑暗的力量。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林晚漫长的疗愈之路,伴随着这微弱却倔强的歌声,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