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下了场小雨。
陈绳到达废弃游乐园西门时，空气里还浮着潮湿的铁锈味。围栏锈迹斑斑，挂着的“禁止入内”牌子字迹模糊。他看了看表：8:55。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磁从晨雾里走出来，背着个黑色双肩包，脖子上挂着相机。
“挺准时。”他说。
陈绳注意到叶磁今天穿了身旧迷彩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和他平时那些名牌衣服完全不同。“你怎么进去？”
叶磁没说话，走到围栏一角蹲下，扒开茂密的杂草。那里有个被剪开的破口，刚好够一人通过。
“你剪的？”陈绳问。
“去年就剪了。”叶磁先钻进去，回头伸手，“包给我。”
陈绳犹豫了一秒，把装着卷尺和笔记本的书包递过去，然后弯腰钻过破口。工装裤蹭到生锈的铁丝，发出刺啦一声。
“啧。”叶磁皱眉，“说了穿旧衣服。”
“这就是我最旧的衣服。”陈绳拍了拍裤腿。
叶磁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游乐园废弃了一年多，荒草已经长到膝盖高。旋转木马褪了色，摩天轮静止在倾斜的角度，像巨大钟表停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空气中弥漫着雨水、铁锈和腐烂树叶混合的气味。
“这边。”叶磁带路。
他们穿过荒草丛，脚下不时踩到碎玻璃或生锈的螺丝。过山车轨道在前方逐渐显露——庞大的钢铁骨架在灰白天空下伸展，漆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锈，像某种古老巨兽的骸骨。
陈绳仰头看着。最高点离地大约三十米，轨道在顶点处扭曲成一个倒挂的环，然后是一连串陡峭的下坠和急弯。即使静止不动，也能想象当年车厢呼啸而过的速度。
“漂亮吧？”叶磁举起相机，快门轻响。
“嗯。”陈绳从包里掏出卷尺和笔记本，“从哪个部分开始测？”
“最高点。”叶磁指了指轨道支撑架，“有梯子可以爬。”
所谓的“梯子”是维修用的垂直爬梯，嵌在支撑架侧面，锈蚀得厉害。陈绳试了试第一级，铁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你确定安全？”
“我爬过三次。”叶磁已经往上爬了两级，“怕了就在下面等。”
陈绳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爬梯每级间距很大，陈绳必须全力伸展手臂才能抓住上一级。锈屑不断掉下来，迷住眼睛。爬到十米左右时，他往下看了一眼——地面上的荒草已经变成模糊的绿色地毯，一阵眩晕袭来。
“别往下看。”叶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看我脚。”
陈绳抬头。叶磁的登山鞋稳稳踩在梯级上，小腿肌肉线条绷紧。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爬。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轨道顶部的维修平台。平台很小，勉强够两人站立。陈绳扶着栏杆喘息，手心全是汗。
从这里看出去，整个废弃游乐园尽收眼底。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近处是静止的旋转设施和疯长的植物。风很大，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给。”叶磁递过来一瓶水。
陈绳接过，喝了一大口。“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嗯。废墟，废弃工厂，烂尾楼。”叶磁调整相机参数，拍着轨道的特写，“这些东西比崭新的大楼真实。会呼吸，会腐烂，有故事。”
“什么故事？”
“你看这里。”叶磁指着平台边缘一处锈迹，“有人在这里刻了字。”
陈绳凑近看。斑驳的铁皮上，依稀能辨出两行小字：
“林晓薇 2009.7.21”
“高考结束，我终于自由了！”
字迹已经和锈蚀融为一体。
“十年前。”陈绳轻声说。
“现在这个林晓薇可能已经结婚生子，每天挤地铁上班，早忘了当年刻下的这句话。”叶磁放下相机，“但铁轨记得。”
陈绳看着他。风吹乱叶磁的头发，他侧脸在灰色天空下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陈绳忽然理解了叶磁为什么要拍照——他想留住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那些被人遗忘的时刻。
就像陈绳自己，也想记住母亲扫街时弯腰的弧度，记住妹妹拿到奖状时的笑容，记住奶奶药瓶上密密麻麻的服用说明。因为如果不记住，这些瞬间就会被生活的重压碾碎，连痕迹都不留。
“开始测量吧。”陈绳打开笔记本。
他们分工合作。叶磁负责拍照记录每个关键点的结构，陈绳用激光测距仪和卷尺测量轨道的曲率半径、倾角变化、高度差。数据一项项记在本子上，逐渐勾勒出过山车运行的力学图谱。
“这个倒挂环的向心力要求……”陈绳计算着，“车厢经过这里时，乘客会承受4个G的压力。”
“所以会尖叫。”叶磁在环顶点拍俯视照片，“人需要这种失控感。明明知道安全，但身体相信危险。”
“你喜欢坐过山车？”
“坐过一次就不坐了。”叶磁放下相机，“照片里的过山车比真实的好。真实的太快，来不及看清。”
陈绳想到叶磁那些长曝光的照片——流动的光轨，拖曳的影子。把瞬间拉长，才能看见时间本身的形状。
测量到最陡的下坠段时，意外发生了。
陈绳为了测量轨道底部到地面的精确高度，需要跨到一段悬空的维修走道上。走道只有半米宽，两侧没有护栏。他小心地迈出第一步，生锈的钢板突然下陷——
“小心！”
叶磁猛地抓住他背包带，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旁边的支撑架。陈绳整个人往前倾，笔记本和笔从手里滑落，旋转着坠向二十米下的地面。
几秒钟的死寂。陈绳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感觉到叶磁抓着他背包带的手在发抖。
“……站稳了？”叶磁声音紧绷。
“嗯。”陈绳慢慢收回重心，退回平台。两人靠着支撑架喘息，冷汗湿透了后背。
“你他妈不要命了？”叶磁突然发火，“掉下去怎么办？”
“我计算过承重……”
“计算个屁！”叶磁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生锈的钢板能按理论值算吗？啊？”
陈绳愣住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叶磁——不是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怒气，而是真实的、带着恐惧的愤怒。
“我……”他想说对不起，但喉咙发紧。
叶磁深吸几口气，松开抓着他背包带的手。那只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还在微微颤抖。
“继续。”叶磁转过身，声音恢复平静，“剩下的部分我来测，你在下面记录。”
“可是……”
“没有可是。”叶磁已经开始检查安全绳，“你要是在这儿出事，我这辈子都……”
他停住，没说完。
陈绳看着他的背影。二十米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轨道发出低沉的嗡鸣。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叶磁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陈绳慢慢蹲下，捡起滚到角落的卷尺。金属尺身冰凉，但他的指尖发烫。“好。”他说，“我下去。”
接下来的测量变得沉默而高效。叶磁在高处报数据，陈绳在下面记录。偶尔有需要确认的地方，叶磁会下来一趟，但尽量避免让陈绳再上危险的位置。
中午时分，测量基本完成。两人坐在旋转木马破烂的顶棚下吃午饭——叶磁带了面包和三明治，陈绳带了饭盒，里面是昨晚的剩菜。
“你做的？”叶磁看了眼陈绳饭盒里的菜。
“嗯。”
“看着不错。”叶磁递过来一个三明治，“换？”
陈绳犹豫了一下，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叶磁的面包上，然后接过三明治。是金枪鱼蛋黄酱口味，他第一次吃。
“怎么样？”
“好吃。”
叶磁笑了，那笑容短暂但真实。“下次带别的口味给你。”
吃饭时，雨又开始下。细雨敲打着破损的顶棚，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旋转木马的彩漆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鲜艳，像褪色记忆突然恢复饱和度。
“你为什么喜欢摄影？”陈绳问。
叶磁咀嚼的动作慢下来。过了会儿，他说：“我妈走的时候，没留下多少照片。我爸把所有合照都收起来了，怕我看见。后来我发现，如果我不拍下来，很多事情真的会忘记。比如我家以前养的那条狗，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它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了。”
“所以你想记住一切。”
“不。”叶磁摇头，“只想记住重要的。但问题是你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也许今天觉得无关紧要的一个瞬间，十年后会成为你唯一想记住的东西。”
陈绳想起刚才坠落的笔记本。那上面有他精心记录的数据，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叶磁抓住他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恐惧。
“你拍过人吗？”他问。
“很少。”叶磁喝了口水，“人不靠谱。今天在，明天可能就走了。”
“像你妈那样。”
叶磁看了他一眼，没生气。“嗯。”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在积水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陈绳收拾饭盒时，叶磁突然举起相机。
“别动。”
快门声。陈绳抬起头，看见叶磁放下相机，看着屏幕，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这张不错。”他把屏幕转过来。
照片里，陈绳坐在褪色的旋转木马旁，手里拿着饭盒，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影子。背景是荒芜的游乐园和生锈的轨道，但他坐在那里，像废墟里长出的植物。
陈绳从没看过这样的自己——不是那个必须坚强的陈绳，不是那个背负一切的陈绳，只是一个坐在雨后的少年，眼神里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发给我。”他说。
“不行。”叶磁收起相机，“我的收藏。”
陈绳看着他，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背起书包：“该回去了。李淼她们还等着数据做模型。”
“嗯。”
走出游乐园时，陈绳回头看了一眼。过山车轨道在午后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一道巨大的伤口，也像一道桥。
叶磁送他到公交站。等车时，陈绳说：“下周实验课，要开始做模型了。”
“知道。”叶磁踢着脚下的石子，“材料我买。”
“不用，学校有……”
“我说我买。”叶磁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当是我为今天发火的道歉。”
陈绳沉默。公交车来了。
上车前，叶磁叫住他：“喂。”
陈绳回头。
“下次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叶磁说，声音很低，“我……”
公交车门发出气动声，盖过了他后面的话。
陈绳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时，他看见叶磁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兜，看着公交车离开的方向。
他低头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叶磁”，点开，输入：
“今天的数据我晚上整理好发你。”
发送。
几乎同时，手机震动。叶磁回复：
“嗯。路上小心。”
紧接着又是一条：
“照片我洗出来给你一张。”
陈绳看着那行字，窗外风景飞快倒退。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掌心还残留着攀爬铁梯时的粗糙触感，嘴里还有金枪鱼三明治的味道，耳朵里还回响着叶磁那句没说完的“我……”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测量，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就像过山车一旦启动，就只能沿着轨道向前，经历所有上升、坠落、翻转，直到终点。
而他和叶磁，已经过了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