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08 05:27:34

晨光熹微,青岚城南门外的难民营地已然苏醒。更准确地说,是嘈杂声、哭闹声、以及无法安睡的焦虑,将夜晚与白昼的界限彻底模糊。

沈钧靠在简陋的窝棚边,几乎一夜未眠。左肩的伤口经过沈心重新包扎和一夜的调息,疼痛减轻了许多,但筋骨境初期的身体恢复力还不足以让这样深的伤口迅速愈合。他闭目凝神,体内气血如溪流般缓缓运转,滋养着伤处,也维持着基本的精力。

身边,沈心蜷缩在一张破草席上,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同镇的幸存者们分散在附近几个勉强搭起的窝棚里,李猎户守夜后正在打盹,张豹和陈平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尽是疲惫与茫然。

营地弥漫着复杂的臭味——汗臭、排泄物的腥臊、伤口溃烂的腐气,还有炊烟与尘土的混合。放眼望去,一片破败与绝望。有人为了半碗稀粥争吵扭打,有人抱着生病的孩子低声啜泣,更多的人眼神空洞地望着青岚城高耸的城墙,那层流转的阵法光晕在白天看起来淡了些,却依然冰冷地宣告着内外的隔绝。

“哥,你醒着?”沈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有些沙哑。

“嗯。”沈钧睁开眼,“再躺会儿,天亮我们就去排队。”

沈心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尽管衣衫褴褛,但她尽力保持着整洁。她望向营地中央那排成长龙的队伍起点,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们能进去吗?”

“能。”沈钧的回答没有犹豫。他摸了摸怀里的玉简,又掂了掂手边那把从刘三那里得来的鬼头刀。这是他此刻仅有的底气——筋骨境武者的身份,以及斩杀了土匪头目后,从对方皮囊里找到的那点散碎银钱。

天色大亮后,沈钧叫醒了所有人。他们收拾起少得可怜的行囊——几件破衣、一点干粮、几个水囊,汇入了排队的人流。队伍移动得极慢,不时有维持秩序的城卫军士兵呵斥推搡,将试图插队的人赶回去。烈日逐渐升高,炙烤着污浊的土地和麻木的人群。

将近午时,终于轮到了他们。

审核点设在营地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台上,搭着简陋的棚子。一名身着制式皮甲、面色冷硬的中年城卫军官坐在木桌后,旁边站着两名持矛士兵。桌上摊着名册和笔墨。

“哪来的?叫什么?年纪?家里几口人?以前干什么的?武道境界?”军官头也不抬,语速极快,像在念经。

沈钧上前一步,沉声道:“白石镇,沈钧,十八岁。家人……现有一妹沈心,十三岁。原为白石镇镇卫队预备队员。武道境界,筋骨境初期。”

军官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打量了沈钧几眼。目光扫过他染血的肩头、破烂但浆洗过的衣物、还有手中那把明显不是制式的鬼头刀,尤其在听到“白石镇”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白石镇?”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让人听着不舒服,“前些日子听说北边有个镇子破了,就是你们那儿?”

“是。”沈钧声音平稳,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

“就剩你们这些了?”军官翻了翻名册,又瞥了一眼沈钧身后老弱妇孺居多的队伍,“其他人呢?”

“战死,或失散了。”沈钧简短答道。

军官扯了扯嘴角,没再问,低头记录。“筋骨境初期……带伤?”他抬眼。

“轻伤,无碍。”

“嗯。”军官不置可否,又转向队伍,“你们都是一起的?来自白石镇?”

李猎户连忙上前,躬身道:“军爷,我们都是白石镇逃出来的,一共一百零三人,路上……折了些,现在还剩九十六人。”

军官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数字感到麻烦。他招手叫过一名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士兵跑开。片刻后,一名穿着稍好文吏服色的人走了过来,与军官耳语。

沈钧隐约听到“白石镇”、“已破”、“老弱多”、“负担”等零碎词语。

文吏离开后,军官的态度更冷淡了些。他拿出一张表格,快速勾画了几笔,然后对沈钧道:“筋骨境武者,还有谁?”

队伍中另外两名受伤的武者——一个断了条胳膊的汉子,和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年人——犹豫着站了出来。

“名字,境界。”

“王铁柱,筋骨境中期……伤前是。”断臂汉子低声道。

“孙大河,筋骨境初期,腿伤了。”中年人补充。

军官记录完,将表格一推,公事公办地说道:“听着,青岚城有青岚城的规矩。难民入城,需审核资质,分配去处。你们这种情况——”他扫过沈钧三人,“武者,尤其是还能动的武者,有个选择。”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沈钧的反应。

“城卫军‘预备役’正在补充人手。你们三个,若愿意加入预备役,接受整训并服从调派,可即刻获得入城资格。同时,每位加入者的直系亲属——父母、配偶、子女,可随同入城,安置在外城‘棚户区’,由官府提供最基本住所。注意,是最基本。”

他语速放缓,强调道:“预备役需参与城防、巡逻、清剿等任务,危险不低,但每月有固定饷银和基本修炼配给。若不选,你们所有人,都只能留在难民营,等待‘慈善配额’——就是有内城老爷发善心或工坊缺人时,零星放出的进城名额。那得等,多久不知道,而且进去也是做最底层的苦力,住得比棚户区还不如。”

条件苛刻,但选择清晰。

沈钧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低语声嗡嗡响起。李猎户等人看向沈钧,眼神复杂,有期待,也有愧疚。他们知道,这个选择的重担,落在了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肩上。

王铁柱和孙大河脸色变幻。王铁柱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又看看身边瘦弱的妻子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一咬牙:“军爷,我……我这样子,还能进预备役吗?”

军官瞥了一眼他的断臂,摇头:“重伤致残,影响战力者不收。你可以留营等配额,或者……”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或者自谋生路。

王铁柱脸色灰败,退后一步。他的妻子捂住嘴,无声流泪。

孙大河拄着木棍,犹豫良久,最终颓然道:“我……我也等配额吧。”他的腿伤不轻,即便进了预备役,恐怕也熬不过高强度的训练和任务。

现在,只剩下沈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沈心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角,仰头看着他,小脸上满是担忧。

沈钧几乎没有思考。

“我加入。”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军官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姓名沈钧,筋骨境初期,自愿加入城卫军预备役。直系亲属一人,其妹沈心,随同入城。对吧?”

“对。”沈钧顿了顿,看了一眼身后眼巴巴望着他的同镇乡亲,“军爷,他们都是我白石镇仅存的乡亲,一路相互扶持才走到这里。能否……”

“不能。”军官打断他,语气毫无转圜余地,“规矩就是规矩。直系亲属,已经是格外开恩。其他人,要么有武者加入,要么等配额。”他指了指王铁柱和孙大河,“他们俩的亲属也不能带,因为他们没加入。”

气氛凝滞了。李猎户、张豹、陈平……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上,希望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沈钧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我加入预备役的饷银和配给,可否分一部分,托人带出城接济他们?在我有能力另作安排之前。”

军官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这个少年的认真程度,最终淡淡道:“那是你的事。只要不违反军规,饷银怎么花,没人管你。但营地里,生死自负。”

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极限。

沈钧回身,面对乡亲们,深深一揖:“李叔、张哥、陈哥,各位叔伯婶娘,沈钧能力有限,眼下只能带心儿进去。但我沈钧在此立誓,只要我有一口吃的,绝不让大家在营地里饿死。每月饷银,我会托人送出来。大家……暂且忍耐,保重身体,等待机会。”

李猎户眼圈红了,上前用力拍了拍沈钧没受伤的右肩:“钧子,别说这话!你能进去,带着心丫头安顿下来,我们就放心了!是你一路护着我们走到这儿!该是我们谢你!放心,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撑!”

张豹、陈平等人也纷纷点头,强笑着让沈钧放心。

沈心早已泪流满面,挨个去拥抱熟悉的婶娘伯伯。

手续很快办完。沈钧在一份简单的契约上按了手印,领取了一枚粗糙的木制临时身份牌,上面刻着“预备役·沈钧”和一个编号。沈心也得到一块随行家属的号牌。

军官示意一名士兵:“带他们去西门侧营报到,然后领去棚户区安置。”

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更多时间感伤。沈钧背上不多的行囊,拿起刀,牵着妹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乡亲们,转身跟着士兵,走向那道高大的城门。

穿过拥挤混乱的营地边缘,接近城门时,沈钧才更真切地感受到青岚城的宏伟。城墙由巨大的青色条石砌成,高逾十丈,表面布满风雨和战斗留下的痕迹。城门洞深邃,厚重的包铁木门敞开着,只容一车通过,两侧士兵肃立,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者。

阵法光晕在头顶高处流转,靠近了反而看不见全貌,只能感到一股淡淡的、无所不在的压力。

进入城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与外城想象中的整洁繁华不同,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拥挤。街道不算窄,但两旁挤满了低矮的房屋、杂乱的摊位、晾晒的衣物。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争吵声、孩童哭闹声混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药材、牲口、以及底层市井特有的复杂气味。房屋多是土木结构,陈旧歪斜,与内城方向隐约可见的高楼飞檐形成鲜明对比。

这就是外城,青岚城庞大躯体的边缘,容纳了超过八成的人口,也是大部分难民最终落脚的地方。

带路的士兵一言不发,穿过几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来到一片更加杂乱拥挤的区域。这里房屋低矮密集,很多只是用木板、茅草和破布勉强搭成的棚屋,一片连着一片,如同灰色的蘑菇丛。这就是“棚户区”。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靠近围墙、相对安静的角落。指着一间低矮的、由旧木板和泥砖拼凑而成的小屋,士兵冷淡道:“就这儿。每月需缴纳五个铜板的‘地皮费’,去区管事那里交。水源在巷子尽头公井,茅厕在东南角公共茅房。规矩自己看区口告示。明日辰时,自行去西门外预备役营区报到,误时除名。”

说完,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

沈钧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内狭窄昏暗,只有一张用木板和砖块搭成的床铺,一个缺腿的旧木箱,地上积着灰尘,墙角有蛛网。仅有的一个小窗户,糊的纸已经破损。

但至少,有四面墙,一个顶。

沈心默默走进去,放下小包袱,开始打扫。她找到角落一把破扫帚,仔细清理灰尘,又从外面找来几把干草,铺在床板上。

沈钧站在门口,望着巷子里来往的、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的人们,听着远处传来的市井嘈杂,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

这就是他们用父亲、楚爷爷、和无数乡亲的生命换来的“生路”。

他将刀靠在门边,走进屋里,帮妹妹一起收拾。

傍晚时分,小屋勉强有了点模样。沈钧用最后一点铜钱,从巷口一个小摊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粗面饼和一小撮咸菜,兄妹俩就着从公井打来的凉水,吃了来到青岚城的第一餐。

夜色渐深,棚户区并未安静多少,反而多了些醉汉的吆喝和夫妻的争吵。远处内城方向,有隐约的灯火和乐声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

沈心累极了,在铺了干草的床板上沉沉睡去。

沈钧坐在门口的小木墩上,就着极其微弱的天光,第一次,郑重地将精神沉入怀中那枚楚星河所赠的玉简。

精神触碰的刹那,浩瀚如星海的信息洪流,带着古老苍茫的气息,涌入他的脑海。

开篇明义,字字如星辰坠地,砸入心间:

“武道之极,非窃天地之机,非夺众生之命。”

“乃穷究己身,开凿混沌,于方寸间,另辟宇宙。”

“气血为薪,精神为火,意志为炉。”

“炼皮、锻骨、淬脏、燃血、凝神、聚元、化相、成法、通神……”

“薪火相传,武道不绝。吾道不孤,愿后来者……承此绝唱,辟地开天。”

《武神道章》的正式修炼,在这一刻,于青岚城外城一间漏风的棚屋里,悄然开始。

窗外,夜色浓重,这座巨城如同沉睡的巨兽。而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星,已在它的最底层,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