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08 05:36:19

黑山脚下,玻璃作坊悄然落成。选址比邻旧砖窑,却又独立成院,高墙深垒,守卫严密。林晚从哑仆中挑选了两个眼神干净、手脚麻利的少年,又从胡师傅推荐的徒子徒孙里,筛出三个签了死契、口风紧、手艺活的年轻工匠。周禄送来她清单上的物料,堆积如山,从最纯净的石英砂、长石,到苏打、石灰,乃至用于试验的少量铅丹、硼砂,无一不缺。

林晚彻底搬离了西苑。萧靖珩兑现了诺言,除了每五日需回王府“静养”两日,接受太医诊视,其余时间,她全副身心扑在了这方寸之间。没有王府的压抑,没有无休止的试探,这里只有炉火、原料、图纸,和她必须攻克的难题。

目标明确:一面超越“澄心水月镜”的宝镜,作为献给皇后的、更具冲击力的礼物,也是她技术能力的又一次证明。同时,推进透镜研磨,为“千里镜”的设想打下基础。

然而,技术的瓶颈远比想象中顽固。提高玻璃的纯净度和平整度,去除微小气泡,是横亘在面前的巨大鸿沟。炉温控制、搅拌手法、退火工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最初几日,开窑取出的依旧是浑浊带泡、或布满细密裂纹的废品。年轻的工匠们从最初的兴奋,渐渐变得沉默沮丧。

林晚却像不知疲倦。她守在炉前记录每一次配比、每一次火候变化、每一次操作手法的差异。废品被小心收集,标号,分析。她眼底的青黑又深了几分,咳嗽时时打断她的思考,但她的眼神始终专注,亮得惊人,仿佛要将那变幻不定的炉火和顽劣的玻璃液看穿。

第五日,是回王府“静养”的日子。萧靖珩在书房等她。她一身简单的青布衣裙,发间只簪着一根素银钗,脸上带着从作坊带来的烟火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苍白。

“皇后千秋将至。”萧靖珩开门见山,将一份烫金的请柬推到她面前,“宫中欲办小宴,皇后特意问起你,道是‘林娘子病体若好些,不妨入宫一叙,也好让哀家当面瞧瞧,是何等灵秀人物,能制出那般巧夺天工的镜子’。”

林晚心头微凛。皇后亲自点名,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旨。不去,便是抗旨不遵,也打了萧靖珩的脸。去……以她现在的身份和身体状况,踏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无疑是羊入虎穴。瑞王府的人,还有其他盯着端王府的眼睛,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妾身如今形容枯槁,病容满面,恐惊扰凤驾。”林晚斟酌着字句,“且新镜正在紧要关头,妾身实在……”

“新镜如何了?”萧靖珩打断她,目光锐利。

“已有些眉目,但尚需时间。”林晚如实道,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

萧靖珩沉默片刻,指节在请柬上轻轻叩击。“千秋宴在半月之后。你还有时间。新镜若能成,便以此献礼。若不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也要去。皇后亲自相邀,是恩典,也是……试探。”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她身上,带来无形的压迫。“林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进了宫,成了靶子,怕瑞王府使绊子,怕本王护不住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但这是你必须走的一步。仅靠躲在黑山制镜造器,你永远只是一个有用的匠人。想要真正的‘安稳’和‘自由’,你必须站到足够高的地方,高到让人轻易动不得你。皇后,或许是第一块跳板。”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林晚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渴望。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那宫墙内的风险……

“本王会安排。”萧靖珩继续道,“周禄会随你入宫。宫中有本王的人。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拿出能让皇后、甚至让父皇都刮目相看的东西。你的‘奇技’,是你唯一的护身符。”

林晚抬起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温情,只有算计和一种近乎笃定的逼迫。他在逼她,逼她更快地成长,逼她展现更大的价值,也逼她……踏入更凶险的棋局。

“妾身……明白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明白就好。”萧靖珩伸手,不是触碰她,而是拿起了桌上一支狼毫笔,沾了沾墨,却未落笔,“你的身子,太医说依旧虚亏得厉害。这次回府,多留两日,让太医好好看看。”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林晚在西苑又待了两日。太医诊脉的时间比以往都长,眉头紧锁,开的药方里多了几味珍稀药材。煎好的药汁浓黑苦涩,她面不改色地喝下。哑仆送来精致的补品,她只略动几口。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日渐凋零的草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从作坊带出来的、勉强算得上平整的玻璃废料。

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新镜的工艺改进方向,入宫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应对之策……还有萧靖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永远隔着一层冰的眼睛。

离宫前夕,萧靖珩竟又来了西苑。这次是在深夜,他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玄色锦袍的肩头有被露水微微浸湿的痕迹。

他没有进房,只是站在廊下。林晚听到动静,推门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外衣。

“王爷?”她有些意外。

萧靖珩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和苍白的脸,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他忽然问:“你怕吗?”

林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怕。”

这坦率的承认,让萧靖珩也微微怔住。

“但怕没用。”林晚抬起头,目光穿过夜色,落在他脸上,清澈而平静,“王爷说得对,这是我必须走的路。我会走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没有怨怼,没有乞怜,只有认清了现实后的决绝。

萧靖珩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又出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看着她,看着这个被他从深渊里拉出(或者说逼出)、却仿佛在浴火中淬炼出钢筋铁骨的女人。他想起边关星光下她冰冷的眼神,想起她靠在窑壁喘息却不肯倒下的身影,想起她此刻平静地说“怕”,却又毫不犹豫选择前行的模样。

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情绪攫住了他。是欣赏?是掌控欲?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忽然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玻璃作坊的烟火气。

林晚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抵住了门槛。

萧靖珩抬起手,这次不是掠发,而是用指背,极轻、极快地,碰了碰她冰凉的脸颊。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像幻觉。

“活着回来。”他声音低哑,丢下这四个字,转身便走,玄色衣袍迅速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晚僵在原地,脸颊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陌生的战栗。夜风吹过,寒意侵入单薄的衣衫,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才回过神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背微凉的温度。

活着回来。

这是命令,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林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但那缝隙里涌出的,不是暖流,而是更深的寒意和警惕。

不能动摇。绝不能。

她拢紧外衣,转身回房,轻轻关上了门。将那一丝陌生的悸动和冰冷的夜色,一同关在了门外。

第二天,她返回黑山作坊。眼神比以往更加沉静,也更加锐利。她召集所有工匠,指着堆积的原料和炉火,清晰地下达指令,调整配比,改进退火流程,甚至亲自上手调整研磨工具的角度。

时间一天天过去。废品依旧层出不穷,但偶尔,会出现一小片澄净度明显提高、气泡稀少的玻璃。林晚将它们视为珍宝,小心收藏,继续试验。

终于,在皇后千秋宴前三天,经过无数次失败和调整,一面直径约一尺、背面以特殊配方银汞齐附着、呈现出前所未有清晰明亮影像的玻璃镜,在小心翼翼的退火冷却后,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镜框用的是紫檀木镶螺钿,花纹简约大气。而镜面本身,光可鉴人,纤毫毕现,比之“澄心水月镜”,清晰度与明亮度更胜一筹!尤其那附着层,银白光亮,毫无瑕疵,映照出的人影,鲜活得仿佛要从镜中走出。

作坊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年轻的工匠们看着那面镜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林晚却只是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身体里绷紧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虚脱感。她扶住旁边的桌案,才没有倒下。

成了。

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瘦削、眼窝深陷、却带着奇异光彩的脸,嘴角微微勾起。

那么,皇宫,皇后,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