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把祖传的楼房改造成共享公寓。
市中心,五层,带一个大院子。敲掉所有非承重墙,把空间重新规划。
单人间,双人间,四人间,满足不同需求。
租金只有周边市场价的一半。
租客只收毕业三年内的年轻人。
院子我没盖楼,而是建了瑜伽室和食堂。
瑜伽室器材都是新的,食堂请了两个厨师,菜价和大学食堂一样。
入住的第一个月,食堂免费。
我以为我在做一件好事。
给这些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家。他们叫我“神仙房东”,给我送锦旗,在网上写感谢信。
我看着那些年轻的脸,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直到苏晴的出现。
她拖着一个粉色行李箱,站在公寓门口。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审视着“睦邻之家”这四个字。然后,她笑了。
1
苏晴办入住那天,是我亲自接待的。她学历很高,C大法学院,奖学金拿到手软。我带她参观公寓,介绍各项设施。
“瑜伽室免费,食堂三餐供应,水电网全包。”我指着墙上的价目表。
“这是菜单,两荤一素,十二块。”
她点点头,没说话,视线在食堂后厨的门上停了几秒。
经过走廊,她忽然停下脚步。她指着墙角的灭火器。
“陈哥,这个灭火器,上个月的检查标签过期了。”
我愣了一下。“可能......是负责安全检查的同事忘了换,我马上让他处理。”
“安全无小事。”她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笑着应下。“你说得对,我马上换。”
她住进了三楼的301,最好的单人间,朝南,带阳台。
接下来的几天,公寓里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苏晴总是在公共区域活动。她会帮食堂的阿姨择菜。
她会陪楼下的保安大叔聊天,甚至帮他下载他喜欢的戏曲。
她会在瑜伽室里,耐心地教一个腼腆的女生纠正动作。
租客们很快都认识了她,并且很喜欢她。大家开始叫她“苏姐”。
“苏姐懂的好多啊。”
“苏姐人真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不愧是名校的,就是有素质。”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那点不快也散了。或许是我多心了。这么优秀又热心的年轻人,是好事。
一周后,我晚饭后去食堂,准备和厨师商量下周的菜单。食堂里,苏晴正被一群租客围在中间。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像是在讲解什么。
我走近了些。
“......根据《城市房屋租赁管理办法》第十三条,出租住宅的,应当以原设计的房间为最小出租单位,不得改变房屋内部结构分割出租......”她的声音清晰,有条不紊。
“我们现在住的,很多都是隔断间,这本身就不符合规定。”
一个租客小声问:“可陈哥收的房租很便宜啊,隔断间也挺好的。”
苏晴笑了笑。“便宜,是建立在不合法、不安全的基础上的。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发生消防事故,这种隔断间,就是最大的安全隐患。我们付了房租,就有权享受合法、安全的居住环境。这不是恩赐,是权利。”
“权利”两个字,她说得格外重。
另一个租客附和道:“苏姐说得对!上次那个灭一火一器就过期了,我后来说给陈哥,他也没马上换!”
我记得我当天就让保安换了新的。
我的脚步停在食堂门口。晚风吹过,有点凉。我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我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我翻出所有租客的入住合同。每一份合同后面,都附有我亲笔签名的《安全告知书》。里面明确写着:“本公寓部分房间为后期改造,租客已充分知晓并自愿入住。”每个人都签了字。
2
第二天,公寓的微信群里炸了。
苏晴在群里发了一份《关于提升睦邻之家居住环境及安全标准的倡议书》。洋洋洒洒三千字,从消防安全,到餐饮卫生,再到合同条款。每一条都引经据典,配着法律条文的截图。
最后,她提出了几点“倡议”:
一,要求我拆除所有隔断,恢复房屋原始结构。
二,要求我对瑜伽室和食堂进行工商注册,办理正规的《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
三,要求重新签订“合法合规”的租赁合同,并在合同中明确瑜伽室和食堂为免费提供的附属服务。
群里一片附和。
“支持苏姐!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居住正义!我们不是要占便宜,我们是要一个说法!”
“说实话,我早就觉得食堂的卫生有点问题了。”
“就是,万一吃出问题谁负责?”
我看着那个说食堂卫生有问题的ID。是住在二楼的小李。他昨天中午还打了四份饭,说要带给女朋友吃。
我关掉手机,揉了揉太阳穴。
下午,我把苏晴叫到了办公室。她还是那副样子,金丝眼镜,白衬衫,冷静又礼貌。
“陈哥,您找我?”
我把她的《倡议书》打印稿放在桌上。“苏晴,你写这个之前,为什么不先来找我沟通?”
她扶了扶眼镜。“陈哥,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代表了大多数租客的集体诉求。我认为,在公共平台发起讨论,比私下沟通更有效率,也更公开透明。”
“公开透明?”我拿起那份文件。“你要求我拆除隔断,恢复原貌。那现在住在隔断间的五十多位租客,让他们住到哪里去?你考虑过吗?”
“这是您作为出租方需要解决的问题。您可以选择给他们退还租金并赔偿,或者为他们寻找新的住处。”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瑜伽室和食堂,是我个人出资,免费提供给大家的福利。你现在要求我办理营业执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要为此缴纳高额的税费,要接受工商、消防、卫生的全面监管。成本会增加多少,你想过吗?”
“陈哥,这不是福利。”她打断我,语气加重。“当这些设施和您的租赁行为绑定在一起时,它们就是商业服务的一部分。无论是否收费,都必须接受法律监管。这是为了保障我们所有消费者的权益。”
消费者。她用了这个词。
我气笑了。“所以,你们一边享受着远低于市场的租金,一边享受着我免费提供的瑜伽室和食堂,现在,还要以消费者的名义,要求我这个‘经营者’承担所有的法律风险和经营成本?”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情理,不能大于法理。您当初改造这栋楼的时候,就应该预见到这些问题。现在,只是把一切拉回到正轨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我指着桌上的合同。“每个人入住前,都签了字,确认知晓房屋的改造情况。白纸黑字,他们都是自愿的。”
苏晴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陈哥,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在法律上,有一种条款,叫‘格式条款’。当格式条款违反了国家强制性规定,或者免除了提供方的主要责任、加重了对方的责任时,该条款无效。”
“你们签的那些‘自愿’,在法庭上,一文不值。”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住在四楼的女孩小张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饭盒。她看到苏晴在,有些尴尬。
“陈......陈哥,我......我想问问,今晚食堂的红烧肉,还有吗?”
我还没回答。苏晴转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小张,我正和陈哥沟通大家提的意见。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为大家争取到更安全、更卫生的就餐环境。”
小张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苏姐加油!我们都支持你!”她说完,退了出去,门轻轻带上。
她忘了自己是来打饭的。
我看着苏晴,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3
谈判破裂了。
我拒绝了他们的所有“倡议”。
我告诉他们,瑜伽室和食堂是福利,我可以随时取消。
隔断间是现状,入住时都已认可,无法改变。如果不满意,可以按照合同,提前一个月申请退租,我分文不扣。
第二天,我的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A4纸,是《最后通牒》。
要求我在72小时内,对他们的诉求做出正面回应并开始实施。否则,他们将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手段”。
落款是:睦邻之家租客权益委员会。
负责人:苏晴。
公寓里的气氛彻底变了。走廊里,原本和我热情打招呼的年轻人,现在看到我,都像见了鬼一样,迅速低下头,匆匆走开。
我建的那个“睦一之家长一之家”微信群,现在成了他们的作战指挥室。
我没有退群。我看着他们在里面讨论如何分工,如何取证。
“食堂后厨的照片谁去拍?最好拍到角落的卫生死角。”
“瑜伽室的器械,查查有没有超过使用年限的。”
“我们每个人都写一份证词,强调当初并不知道隔断间是违法的,是被房东误导的。”
“我联系了我在电视台实习的同学,他们对这个‘毕业生维权’的选题很感兴趣。”
苏晴在群里指挥若定。“大家注意,我们的目标不是把事情闹大,而是‘依法维权’。所有取证都要合法,不要留下任何把柄。和陈哥沟通时,记得录音。”
我看到那个叫小李的,在群里最活跃。“苏姐放心!我已经把我房间墙壁有裂缝的地方拍下来了!到时候就说这房子是危房!”
我记得那道裂缝,是他自己用锤子砸墙挂书架时,不小心敲出来的。他还跑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他补上。
我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72小时到了。我没有做任何事。
第四天早上,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原告:苏晴,以及其他九十八名租客。
被告:我。
案由:租赁合同纠纷,及非法经营。
我看着传票上,那一长串熟悉的名字。第一个就是苏晴。最后一个,是那个前几天还想来打红烧肉的小张。
我把传票扔在桌上,拨通了律师的电话。“老同学,有桩麻烦事,要请你帮忙了。”
律师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很久。“棘手。非常棘手。”他说。“对方的代理人,或者说,主导者,是个高手。她抓住了你最大的两个命门:房屋结构改造和无证经营。这两点,在法律上,你几乎没有赢的可能。”
“那些合同呢?他们签字的。”
“就像那个姓苏的说的,很可能会被认定为无效的格式条款。对方人多,又是年轻人,是所谓的‘弱势群体’,很容易获得法官的同情。你现在在舆论上,在法理上,都处于绝对的下风。”
“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庭外和解。答应他们一部分条件,比如给予租金减免或者赔偿,然后让他们撤诉。这是损失最小的方案。”
我挂了电话。和解?
我看着窗外,院子里,几个租客正在瑜伽室里说说笑笑。他们用的,还是我买的器械。
我拿起手机,在租客群里发了一句话。
“法庭上见。”
群里沉默了三秒。然后,苏晴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
4
开庭那天,天阴沉沉的。
法庭的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睦邻之家的租客,还有好几家媒体的记者。
苏晴没有请律师,她自己就是原告代理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站在原告席上,侃侃而谈。
她向法官呈上了一沓厚厚的证据。有公寓的隔断照片,有食堂后厨“卫生堪忧”的特写,有网上搜集的、关于隔断房消防隐患的新闻报道。还有一份一百多页的,所有租客的联合证词。
每一份证词都写得声泪俱下。
控诉我是如何利用他们初入社会、缺乏经验的弱点,诱导他们住进“非法”的隔断房。
控诉我如何用“免费”的噱头,提供“不安全、不卫生”的餐饮服务。
他们把自己塑造成了被黑心房东压榨、欺骗的无辜羔羊。
苏晴的陈述充满了煽动性。“法官大人,我们不是在无理取闹。我们这些刚刚离开校园的毕业生,怀着对大城市的美好憧憬,来到这里。我们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港湾,但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充满谎言和隐患的陷阱!”
“被告,陈先生,他打着‘神仙房东’的旗号,享受着舆论的赞美,背地里,却做着违法乱纪的勾当,将我们一百多名年轻人的生命安全置于危险之中!”
“我们要求的,不是金钱赔偿!我们要求的,是法律的公正!是居住的正义!”
她声音激昂,手势有力。旁听席上,她的“支持者”们,纷纷露出感动的、愤怒的表情。有几个女记者,已经开始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轮到我的律师发言。律师提出了我们签署的合同,以及《安全告知书》。
苏晴立刻站起来反驳。“法官大人,我反对!刚才我已经论述过,这些所谓的‘告知书’,是典型的无效格式条款!被告利用其优势地位,将不合法的建筑结构强加于我们,并试图以此免除自己的法律责任,这是法律绝不容许的!”
我的律师试图争辩,但苏晴总能用更专业的法律术语,更巧妙的逻辑,把他的话堵回去。
法官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看向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我知道,我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是苏晴精心策划、导演的一场戏。一场以“法律”为武器,以“正义”为名义的,完美的围猎。
休庭的时候,我在走廊尽头抽烟。
苏晴走了过来。她站在我面前,逆着光。
“陈哥,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可以立刻撤诉。这对你,对大家,都好。”
我看着她。“如果我不呢?”
她笑了。“那我们就会赢。然后,你会输掉一切。”
“公寓会被查封,你会面临巨额罚款。最重要的是,你的‘神仙房东’人设,会彻底崩塌。你会成为所有媒体口中的‘黑心房东’,身败名裂。”她靠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值得吗?”
我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法庭上见。”我重复了这句话。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不知好歹。”她丢下四个字,转身走了。
5
宣判结果出来了。我毫不意外地败诉了。
法院裁定,我与所有租客签订的租赁合同中,关于房屋结构的条款无效。
我被责令在一个月内,拆除所有隔断,恢复房屋原貌。
同时,由于瑜伽室和食堂未经许可,属于非法经营,我被处以二十万元的罚款。
公寓的公共区域,瑜伽室和食堂,当场就被贴上了封条。
宣判的那一刻,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租客们互相拥抱,庆祝他们的“胜利”。
苏晴被记者们团团围住。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她对着镜头,意气风发。
“今天,不是我们个人的胜利,是法律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它告诉所有的年轻人,当我们遭遇不公时,不要沉默,不要妥协,要勇敢地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
有记者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陈先生,请问您对判决结果有什么看法?您会继续上诉吗?”
“陈先生,您作为曾经的‘神仙房东’,现在被判非法经营,您有什么想对公众说的吗?”
我一言不发,在律师的护送下,挤出人群。
我走到法院门口,准备上车。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房东。”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记者们立刻又围了上来。
她当着所有镜头的面,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现在是新时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靠钻法律空子,打温情牌来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年轻人不好骗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胜利者的光芒。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依然站在原地,被记者和欢呼的租客们簇拥着,像一个凯旋的女英雄。
我拿出手机,关机。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一周。我只需要一周。
第2章
6
一周后,睦邻之家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新的通知。
《关于睦邻之家公寓清退及业态升级说明会通知》
会议时间:当天下午三点。
会议地点:公寓院子。
要求所有租客准时参加。
落款是我的名字。
通知一出,租客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清退大会?什么意思?他想把我们赶走?”
“不可能!法院判决是我们赢了!他凭什么清退我们?”
“他是不是想耍赖?我就知道他不老实!”
“苏姐,这怎么办?”
苏晴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大家稍安勿躁。他无权单方面清退我们。租赁合同虽然部分条款无效,但租赁关系依然存续。他如果想强制清退,就构成了违法。大家下午都去,带上手机录像,看他想耍什么花样。我们有法律在手,谁也别怕。”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群里又恢复了轻松和调侃。
“哈哈,估计是罚款罚怕了,想来求饶了。”
“我看是想卖惨,博取同情,让我们放弃拆隔断的要求。”
“走,下午看戏去!”
下午三点,我准时出现在院子里。院子正中央,搭了一个简易的主席台。
我身后,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是我的新律师和助理。
院子里站满了租客。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表情轻松,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戏谑。
苏晴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走到主席台前,拿起麦克风。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环视一圈,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各位下午好。”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院子。“召集大家来,是宣布一件事。”
我顿了顿,拿起手里的一份文件,展示给他们看。
“从今天起,这栋楼,不再是‘睦邻之家’共享公寓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苏晴眉头微皱。
我继续说道:“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在缴清全部罚款,并完成所有整改之后,我已经为这栋物业,取得了全新的经营许可。”
我举起文件,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的红章。
“本公寓已正式升级为‘睦邻之家商业酒店’。”
“原租客,鉴于我们之前不甚愉快的合作经历,本不该再有任何瓜葛。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也为了方便各位寻找新的住所,酒店决定,给予各位原租客优先入住权。”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苏晴的脸色,也第一次变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上前来。“你什么意思?商业酒店?”
我没理她,继续对着麦克风宣布。
“至于各位最关心的价格问题......”我笑了笑,看着他们一张张开始失措的脸。“标准单间,推广期优惠价,一天三百。”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了。
“三百一天?!他疯了吧!”
“抢钱啊!我们之前一个月才一千五!”
“他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小张,那个爱吃红烧肉的女孩,哭着喊道:“陈哥!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没地方去了啊!”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这是你的权利。住,或者不住。”
苏晴冲到台前,指着我,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陈阳!你这是恶性报复!你这是变相驱赶!我要去告你!我们可以申请强制执行,要求你履行之前的租赁合同!”
我的新律师走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他拿出一份文件,递到苏晴眼前。
“苏女士,请看清楚。这是法院的判决书。判决书裁定,原租赁合同因违反国家强制性规定,主要条款无效,导致合同目的无法实现。因此,原合同自判决生效之日起,已归于无效。”
“换句话说,你们和陈先生之间的租赁关系,已经被法院亲手终结了。现在,你们只是滞留在这里的,非法占据他人商业物业的,普通公民。”
律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晴和所有租客的心上。
“至于你说的强制执行......”律师冷笑一声。“请问,你要法院强制执行什么?强制执行一份已经被认定为无效的合同吗?还是强制执行让我的当事人,一家合法的商业酒店,以一个月一千五的价格,把房间租给你?”
苏晴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引以为傲的法律武器,此刻,正调转枪口,对准了她自己。
我拿起麦克风,宣布了最后一件事。
“睦邻之家酒店,将于今晚六点,正式开始接待客人。”
“请各位‘非住店客人’,在下午六点前,携带好你们的私人物品,办理退房手续,离开酒店范围。”
“逾期未能离开的,酒店安保部门,将会在警方的协助下,进行清场。”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从胜利者,到无家可-归,脸上血色尽失的样子。
我笑了。
时代确实变了。但让白眼狼为认知买单的规矩,永远不变。
7
我的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死寂。随即,是彻底的恐慌和混乱。
“这怎么办?我们今晚住哪儿?”
“我所有的东西都在楼上啊!一下午怎么可能搬得完!”
“报警!我们报警!说他非法驱赶!”
苏晴的脸色惨白。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恨意。
她身边,曾经簇拥着她的那些“战友”,此刻都用一种夹杂着埋怨和绝望的目光看着她。
“苏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他这样做真的合法吗?”
“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搞什么维权,我们现在还好好的!”
第一个指责她的人出现了。是一个平时和她走得最近的女生。女生的声音不大,但在混乱的院子里,却格外清晰。
苏晴猛地转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都怪你!”女生豁出去了,大声吼道,“我们本来住得好好的!房租便宜,有吃有喝!是你!非要挑事!现在好了!大家都要睡大马路了!你满意了?”
“就是!都怪你!”
“把我们的低价房还给我们!”
人群的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们开始朝苏晴涌去,推搡她,指责她。那个曾经被他们奉为英雄的“苏姐”,此刻成了他们发泄恐惧和悔恨的替罪羊。
苏晴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眼镜都歪了。她狼狈地挣扎着,嘴里还在徒劳地辩解。
“大家冷静!事情还有转机!我们可以去申请法律援助!我们可以去上诉!”
“上诉?上诉要多久?我们今晚就没地方住了!”
“等你上诉完,我们都饿死在外面了!”
我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我转身走回办公楼,不再看他们一眼。
助理跟在我身后,低声问:“陈总,真的要在六点清场吗?他们这么多人,万一闹出事......”
“清。”我只说了一个字。“安保不够,就再加一倍。联系好附近的派出所,全程录像。谁敢赖着不走,或者破坏酒店财物,直接报警处理。”
“是,我马上去安排。”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已经重新装修过,变成了酒店的总经理室。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着窗外,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年轻面孔,此刻都扭曲着,充满了愤怒、恐惧和茫然。
五点半。院子里的争吵还在继续。但已经有人开始默默地跑上楼,收拾行李。第一个拖着行李箱走出来的,是那个叫小李的。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匆匆地朝大门走去。经过主席台时,他抬头看了我办公室的窗户一眼。眼神复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拖着大包小包,沉默地离开。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是屠龙的勇士。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的傻子。而那条他们以为自己屠掉的“恶龙”,只是换了一身更坚硬的鳞甲,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8
五点五十分。院子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些人,还在和酒店的保安纠缠。
苏晴也还在。她没有收拾行李,而是拿着手机,不停地在打电话。
“喂?王记者吗?是我,苏晴......对,睦邻之家这边出事了!房东正在暴力驱赶我们一百多名学生......”
“喂?张律师吗?我想咨询一下......”
然而,那些曾经对她热情万分的记者,此刻语气都变得敷衍。那些她以为可以求助的法律援助机构,也给了她程序化的冰冷答复。
没有人再把她当成那个值得报道的“维权英雄”。她现在,只是一个麻烦。
六点整。酒店的广播系统响起了我的声音。
“各位原睦邻之家公寓的租客,清场时间已到。请立刻离开酒店范围。重复一遍,清场时间已到,请立刻离开。”
广播重复了三遍。
二十名穿着黑色制服、戴着白色手套的保安,排成一排,开始从大门口,向院内推进。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是沉默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人墙。
最后的几个租客,在强大的压迫感下,终于放弃了抵抗。他们哭着,骂着,拖起自己的行李,被保安“请”出了大门。
最后,院子里只剩下苏晴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孤零零的。
两个保安走到她面前。“女士,请您离开。”
苏晴看着他们,又抬头看了看我办公室的窗户。她的脸上,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片死灰。
她慢慢地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份,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倡议书》。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她曾以为自己征服了的地方。
她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让前台准备一下,第一批VIP客人,马上就到。”
今晚,我宴请了所有帮我打点关系、办理执照的合作方。地点,就在睦邻之家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那里,曾经是我想留给租客们办派对的天台。现在,它只对消费最高的人开放。
9
酒店开业了。
得益于之前那场全网皆知的官司,睦邻之家酒店,一炮而红。很多人抱着猎奇的心态前来入住。他们想看看,那个把一百多个毕业生“赶出家门”的“黑心房东”,开的酒店到底是什么样。
结果,他们很满意。酒店的设施是全新的,服务是一流的,餐饮是顶级的。三百一天的价格,在市中心这个地段,竟然显得很有性价比。酒店的入住率,很快就超过了百分之九十。周末甚至一房难求。
我的律师帮我算了一笔账。按照目前的经营状况,酒店一年的纯利润,是以前当“神仙房东”的十倍不止。
“你得谢谢那个姓苏的。”律师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要不是她,你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笑了笑,没说话。
一天下午,我正在大堂巡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酒店门口。是小张。那个爱吃红烧肉的女孩。
她比之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职业装,手里拿着一份简历,似乎是在附近面试。她站在酒店门口,抬头看着“睦邻之家商业酒店”这几个鎏金大字,眼神复杂。
前台经理注意到了她,正要上前询问。我对他摆了摆手。
小张站了很久,最后,她还是走了进来。她没有看我,径直走到了前台。
“请......请问,你们酒店的食堂,还招人吗?”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前台经理愣了一下,公式化地回答:“抱歉女士,我们酒店的餐饮部目前不缺人。您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有职位空缺我们会通知您。”
“哦......好,谢谢。”小张的肩膀垮了下来,转身准备离开。
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了我。她的身体僵住了,脸瞬间涨得通红。
“陈......陈哥......”她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看着她。“找到工作了吗?”
她摇了摇头,眼圈红了。“房租太贵了,带来的钱快花完了......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只能回家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以前食堂的王师傅,现在是餐饮部的总厨。你去后厨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让他给你安排个活儿,先干着。”
小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陈哥......我......”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我对不起你......当初......我不该......”
“行了。”我打断她。“去吧。好好工作,别再被人当枪使了。”
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后厨跑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有什么波澜。我不是圣人。我只是觉得,她和苏晴不一样。她只是蠢,不是坏。对于愚蠢的人,现实会给他们教训。我给她的,不是原谅,只是一个让她能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机会。至于她能不能抓住,能走多远,那是她自己的事。
10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助理敲门进来。
“陈总,楼下前台说,有个人找您,没有预约,自称是您以前的租客。”
“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苏晴。”
我的手停住了。
“让她上来。”
几分钟后,苏晴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
她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法学院高材生。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黯淡。金丝眼镜也不见了,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颓唐。
“陈哥。”她开口,声音沙哑。
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
她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们之间是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我......我找不到工作。”她说。“那场官司之后,我的名字在整个法律圈都‘出名’了。没有一家律所肯要我。我去考公务员,政审没通过。”
“我男朋友,也和我分手了。”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说,我这个人,太自私,太偏激,为了赢,不择手段。他说他害怕。”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来......不是求你可怜我。”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只是......想不明白。”
“我做的,难道不是对的吗?我运用法律,追求正义,维护我们自己的权利,这有什么错?”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直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正义”化身的人。
我终于开口了。
“你没错。”我说。
她愣住了。
“你错在,你把法律当成了满足你个人私欲和表演欲的工具,而不是维护公平的准则。”
“你打着‘为大家好’的旗号,实际上,你享受的,是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是把规则踩在脚下的优越感。”
“你以为你很聪明,可以利用规则,绑架舆论,让所有人都为你铺路。但你忘了,规则,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它能帮你打倒我,同样,也能让我站起来,反过来打倒你。”
“你追求的,从来不是什么‘居住正义’。你追求的,只是你个人的‘胜利’。”
我的每一句话,都让她脸上的血色褪去一分。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至于那些被你煽动的,跟着你一起‘维权’的人......”我站起身,走到窗边。“他们更可怜。他们把自己的脑子,把自己的饭碗,交到了你这种人的手上,还以为自己是英雄。他们为自己的愚蠢和贪婪付出了代价,而你,也要为你的傲慢和自负,付出代价。”
“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苏晴坐在沙发上,身体慢慢地缩成一团。她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开始微微耸动。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也不关心。
我转身,按下了内线电话。“保安部吗?请派两个人到总经理办公室,送一位苏女士离开。”
我的人生,不会再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她曾经加诸于我的一切,我会让她,用她剩下的一生,慢慢偿还。
不是通过我,而是通过这个她曾以为可以肆意玩弄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