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33:00

第十三章:当病历成为年度最佳述职报告

信,是第二天清晨,托付给前来送斋饭的小尼姑,让她转交给每日下山采买的师兄,再通过承恩公府的门路,辗转递进靖王府的。过程繁琐,但程如意不在乎,她就是要让这封信走得慢些,走得曲折些,好让那位殿下多点时间“期待”。

信封是最寻常的毛边纸,没有落款,只用炭笔草草地写了“靖王殿下亲启”六个字,字迹虚浮歪斜,像得了帕金森的病人勉力写就。

信纸倒是用了靖王赏赐的澄心堂纸,洁白细腻,与上面鬼画符般的内容形成惨烈对比。

信的开头,没有称谓,没有礼节性的问候,只有一行更大、更歪扭、墨迹还晕染开了一些的字:

“殿下,我大概是要疯了。”

紧接着,下面不是工整的叙述,而是一片视觉和精神上的双重污染:

左侧,画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流泪的卡通包子脸(抽象风格),旁边箭头标注“我现在的头”。

右侧,用颤抖的线条画了一堆纠缠的毛线球,中间插着几根折断的筷子,下面写着:“脑子里的东西。”

中间主体部分,是凌乱分割的板块。

板块一,标题:“每日所见”。下面画着:①一个扭曲的钟,指针全部脱落,散在旁边。②几片叶子,每片叶子上都画着不同的几何花纹(实际上是她观察竹叶脉络的抽象记录)。③一块石头,石头被画成了多层剖面图,标注着“疑有上古菌类文明遗迹(幻觉指数:五星)”。

板块二,标题:“耳边幻听”。下面写着几行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

“竹子说:今天风大,腰疼。”

“木鱼说:笃笃笃,是‘饿’不是‘佛’。”

“后山的狐狸(?)喊:西北!西北有金子!不,是果子!也不对……”

“有个很吵的声音(可能是殿下您?)总说:看看这个,想想那个……”

板块三,标题:“肢体异常”。画着一只手,手指以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弯曲,标注:“执笔即痉挛,疑似被‘图形分析妖魔’附体。” 旁边画了一只脚,脚踝处画了个漩涡,标注:“散步时总想往西北拐,不听使唤。”

板块四,最小,但最显眼,用一个大大的圆圈框起来,标题:“唯一清晰之请求”。里面只有一句话,字迹稍微工整了些,但仍显吃力:

“求殿下赐我‘忘形散’(虚构的药名)一碗,或可将所见线条、图形、标记、箭头,尽数从眼中脑中洗去。让我安心做一只,只会晒太阳的蘑菇。拜托了。(画了一个跪下的小人)”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指纹——程如意用墨涂黑了拇指,摁上去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认证:病人程如意(神志不清版)。”

整封信,图文并茂,思维跳脱,充斥着臆想、幻觉、自我诊断和荒诞的哀求。它回避了所有关于木片、摹本、标记网络的具体分析,而是将一个“因被迫进行高强度图形分析而导致精神崩溃、出现幻觉和强迫症”的“患者”形象,生动(且夸张)地呈现在阅读者面前。

核心思想就一个:你给我的“工作”太可怕,把我逼疯了。我现在看什么都像密码,听什么都像指令,快控制不住我寄几了!所以别再给我看任何带线条和图形的东西了!求放过!

这既是控诉,也是威胁(看我疯给你看),更是以进为退的自我保护——我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继续让我“分析”吗?

程如意写完这封信,自己通读一遍,都差点被自己“精湛”的演技和“奔放”的画风感动。完美地结合了她在精神卫生科普文章里看来的零星症状、艺术生的随性涂鸦、以及社畜对变态领导的终极怨念。

她把信装好,送出,然后就开始安心等待。不,不能算安心,是一种混合着忐忑、恶作剧得逞的快意、以及“大不了就真疯”的破罐破摔的复杂心情。

她不知道这封信会引发靖王怎样的反应。勃然大怒?嗤之以鼻?还是……觉得更有趣了?

无论如何,她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用了一种他无法用常规定义去衡量或驳斥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程如意反而真正放松下来。该吃吃,该睡睡,晒太阳,散步(坚决不往西北方向多看一眼),对着竹子石头也不再试图“分析”,只纯粹地“看”。甚至开始跟着春桃学着辨认一些常见的野菜和草药,纯当消遣。

她刻意不去想那封信,也不去猜测靖王的反应。就像高考交卷后的考生,反正已成定局,多想无益。

青莲庵的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继续流淌。净尘没再来,周延没再出现,承恩公府也只是定期送些用品。慧明师太偶尔来查看,见她气色渐佳(装的成分减少),眼神也不再总是飘忽闪烁(因为不去想那些乱码了),只当她病情趋于稳定,叮嘱几句便罢。

直到五天后,黄昏时分。

程如意正和春桃在院子角落里,试图用采来的野菊花编一个失败的花环,院门外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同于师太们的轻盈,也不同于仆妇们的匆忙,那脚步沉稳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程如意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花茎。

春桃已经站了起来,望向院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院门被轻轻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玄色的织锦袍摆,然后是修长挺拔的身躯,最后,是那张俊美无俦、却仿佛永远覆着一层寒霜的脸。

靖王萧景珩,亲自来了青莲庵。

他没带随从,只身一人,站在暮色渐合的庭院门口,身后是苍茫的山色和缭绕的薄雾。玄色常服让他几乎与昏暗的天光融为一体,唯独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渐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亮锐利,准确无误地锁定了蹲在角落、手里还捏着残花的程如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春桃已经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程如意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是排山倒海的“完了完了完了”。他怎么来了?!亲自来了?!这么快?!是那封信激怒他了?还是他觉得亲自来看看“疯子”比较有意思?

她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蹲久了腿麻,加上心慌意乱,起身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手里的野菊花撒了一地。

萧景珩的目光扫过她狼狈的姿态,扫过地上零落的花瓣,扫过她因惊慌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和泛起红晕的脸颊(这次不是装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步,走进了院子。

他走得很慢,步履从容,像是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走过那片撒落花瓣的地面,走到程如意面前,停下。

离得近了,程如意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他看起来比之前清减了些,下颌线更加分明,眼下有淡淡的倦色,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有增无减。

“殿、殿下……”程如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屈膝行礼,声音干涩,“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腿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麻的,还是吓的。

“起来吧。”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让程如意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他并没有叫她进屋,也没有坐下,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像是在仔细端详一件物品。

“本王听闻,你病得厉害。”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神思恍惚,幻听幻视,连笔都拿不住了?”

程如意心头狂跳,来了,兴师问罪来了!她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用之前练习过无数次的、虚弱又带着点恍惚的语调回答:“让……让殿下见笑了。臣女无用,那日之后,确是……确有些控制不住心神。胡言乱语,污了殿下清听,实在该死。”

“哦?”萧景珩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玩味,“你那信中,图画得倒是颇有章法,症状描述也……层次分明。疯得如此条理清晰,也是难得。”

程如意:“……”

这话她没法接!承认疯得有条理?那不穿帮了?否认?那就是承认没疯!

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咬紧嘴唇,做出一副“病人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但很害怕”的样子。

萧景珩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踱开两步,走到了那架紫藤下。紫藤还未开花,只有疏落的叶片。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根垂下的藤蔓,动作随意。

“这青莲庵,果然清静。”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程如意听,“适合养病,也适合……想事情。”

程如意屏住呼吸,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日,帮小尼姑看了一块木片?”萧景珩忽然话题一转,直切要害。

程如意心里一紧,果然!净尘的事他都知道!“是……是的。净尘小师父捡了个奇怪木片,拿来问我……我胡乱说了几句,当不得真。”

“胡乱说说?”萧景珩转过身,看着她,“本王怎么觉得,你说的‘西北方向’、‘路径标记’、‘可能的目的地’,听起来,不像全然胡诌。”

他知道了!连她和净尘的具体对话内容都知道!程如意背后冷汗涔涔。这青莲庵里,到底有多少他的眼睛和耳朵?

“臣女……臣女只是看着那图形,瞎猜的……”她试图挣扎。

“瞎猜?”萧景珩走近一步,那股迫人的压力再次笼罩下来,“那你再看看这个,瞎猜一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程如意之前见过的、那张北疆驿站的摹本。不过,这张纸上,除了原来的图案,还用朱笔在旁边添了几行小字,似乎是某种注解或解码尝试,但显然没有成功,多处打了问号。

“这是周延带回来的。”萧景珩将纸递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同样的结构,出现在北疆军事重镇附近的废弃驿站。而根据你‘瞎猜’的思路,本王的人顺着西北方向,在你捡到木片的石坡附近,又找到了两块带有类似刻痕的石头,以及……一个隐蔽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浅洞,里面有近期有人活动过的迹象,遗留物中,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片烧焦的、质地特殊的皮革碎片,边缘有一个模糊的、烫印的标记——正是那个“山峦中一竖”的符号!

程如意看着眼前的东西,瞳孔骤缩。她之前的猜测被证实了!这果然是一个跨区域的标记网络!而且,可能涉及到军事边境!

“现在,”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打在程如意紧绷的神经上,“告诉本王,程如意。你是真的疯了,看图看出了幻觉?还是……你比任何人都清醒,只是用‘疯’作为盾牌,来躲避你看出来的、让你害怕的东西?”

他俯下身,离她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程如意能看清他眼中映出的、自己仓惶失措的影子。

“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气息,“你其实很享受这种‘破解’的过程,只是讨厌被本王驱使?所以用这种方式抗议?”

程如意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双眼睛面前,似乎都无所遁形。他就像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早已看穿了陷阱,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猎物自以为是的挣扎。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证据摆在这里。承认?那等于承认之前全是演戏,后果难料。

“我……”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萧景珩直起身,不再逼近,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隙。但他目光依旧牢牢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本王时间不多。”他淡淡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北疆军务繁忙,此等宵小之徒的暗号勾连,本不值得本王亲自过问。但既然牵扯到边防,又恰好被你‘撞见’,便不能不理。”

他走到院中的石凳旁,撩袍坐下,姿态闲适,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程如意,本王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病’下去。本王会安排太医‘确诊’你患有严重离魂之症,需长期隔离静养,或许……就在这青莲庵,或许更远更僻静之处。从此,无人再会打扰你‘晒太阳’。你可以如愿做一只安静的蘑菇。”

程如意的心沉了下去。长期隔离?更僻静之处?那跟终身监禁有什么区别?

“第二,”萧景珩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病’好了。用你那份‘瞎猜’的本事,帮本王理清这些标记的规律、可能的含义、以及它们最终指向何处。作为交换,事成之后,本王允你一件事——一件在你能力范围内、不违背律法人伦、且能让你真正‘安心’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如,一道足以让你避开所有你不喜欢的‘麻烦’的恩典,或是一个……合理的、无人再能置喙的‘归宿’。”

真正的安心?避开麻烦?合理的归宿?

这几个词,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中了程如意内心最深的渴望。

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不被逼迫,不被关注,不被卷入是非,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平静的咸鱼之路。

靖王给出的第二个选择,虽然意味着要继续被他“利用”,但至少给出了一个明确的、诱人的“报酬”,并且是建立在她“康复”、拥有一定价值的基础上的交易。而第一个选择,看似成全了她的“病”,实则是彻底的放逐和禁锢,失去所有自主权。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是……真的要再跳进这个坑吗?帮他分析这些可能涉及重大事件的标记?万一卷入得更深呢?万一事成之后他翻脸不认账呢?

程如意内心激烈交战。她看着坐在石凳上,好整以暇等待她答复的萧景珩,看着他眼中那笃定的、仿佛早已料定她会如何选择的光芒。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总是能精准地捏住她的七寸。

“我……”程如意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闪躲,眼中那些刻意伪装的迷茫和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清明,和一点残余的不甘。

“我的头,”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平淡,“有时候还是会嗡嗡响,看到太复杂的东西,还是会晕。”

萧景珩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所以,”程如意继续道,语速很慢,却很清晰,“如果要我‘看’,得按我的方法来。我说停就得停,我说看不懂就是看不懂。你不能催,也不能拿别的吓我。” 她这是在争取主动权,划定工作界限。

“可。”萧景珩干脆地吐出一个字。

“还有,”程如意顿了顿,“事成之后,殿下允诺的‘一件事’,我要白纸黑字,盖章为凭。” 她得留个保障,防止空头支票。

萧景珩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似于欣赏的光芒。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记得讨价还价,争取保障。

“可。”他再次同意。

“那……”程如意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零落的野菊花,又看了看自己这些天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虚假的宁静,最终,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她脸上已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殿下,”她微微福身,声音平静无波,“臣女的病,好像突然好了那么一点。或许……可以试着,再看看那些‘线条’。”

萧景珩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清晰的、极淡的弧度。那不是温暖的笑,而是一种棋手看到棋子终于落在预期位置的、满意的笑。

“很好。”他站起身,“东西都在这里。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明日卯时,本王来取你的‘看法’。”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木片、摹本、皮革碎片,以及他带来的那张带有朱批注解的纸。

“记住,程如意。”他走到院门口,回头,暮色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得如同山岳,“这是交易。本王从不亏待有用之人。”

“但也,”他眸光转冷,“最厌恶欺骗与敷衍。”

说完,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院子里,只剩下程如意,春桃,满地残花,和一桌子的“麻烦”。

春桃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看着自家小姐呆立不动的背影,小声唤道:“小、小姐?”

程如意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被逼迫的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冷静。

她走到石桌边,看着那些再次聚集到她面前的图案和实物,拿起那块冰冷的木片。

“春桃,”她声音平静,“点灯,多点几盏。”

“再把我的炭笔和纸拿来。”

“要厚一点的那种。”

咸鱼,今夜无眠。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