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小船在夜色与水雾中滑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靠岸。上岸处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林中早有马车等候。换乘马车，又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行进了小半个时辰，车窗外的景致从荒郊野外，逐渐过渡到有着整齐田垄和零星村舍的近郊，最后驶入了一道颇为气派的朱漆大门。
程如意被颠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吐出来时，马车终于停了。
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高墙大院或农家小舍，而是一座精巧雅致的园林。此时天色已蒙蒙亮，晨曦微光中，可见假山玲珑，曲水回环，亭台楼阁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檐角悬挂的风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低鸣。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芬芳，还隐约夹杂着一丝……硫磺的气息？
“程小姐，请下车。此处是京郊的‘枕泉别院’，隶属皇室产业，最是清静安全。”周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皇室别院？！程如意心中一凛，扶着春桃的手下了车。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路旁花木扶疏，远处有穿着素净宫装的侍女垂手侍立，安静无声，训练有素。
她被引着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撷芳居”三字，字体娟秀。院内格局与青莲庵的静蕖轩有天壤之别，正面是三间打通的花厅，两侧各有厢房，陈设典雅而不失舒适，博古架上甚至还有几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仿品？）。最妙的是，院子一角竟引入了一汪活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池潭，水汽氤氲，热气蒸腾——竟是一处引自天然温泉的浴池！
“这……”程如意有些懵。这待遇，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分了？从一个清苦的尼姑庵，突然升级到皇家温泉别墅，这跨度堪比从员工宿舍搬进了CEO度假屋。
“殿下吩咐，程小姐此番受惊，需好生将养。此处温泉水有舒筋活血、宁心安神之效，于小姐病体最为相宜。一应用度，皆有专人打理，小姐无需操心。只需安心住下便是。”周延解释道，语气比在青莲庵时缓和了不少，“殿下还特意交代，小姐若嫌烦闷，可随意在苑内行走，只是莫出别院大门。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这里的管事刘嬷嬷。”
正说着，一位面容慈和、举止稳重的老嬷嬷领着两名丫鬟上前见礼：“老奴刘氏，见过程小姐。今后便由老奴伺候小姐起居。这两位是拨给小姐使唤的丫头，翠羽和丹霞。”
两个丫鬟年纪和春桃相仿，模样周正，眼神清亮，恭敬地行礼，一看就是精心调教过的。
程如意有些无措地应了。这规格，这服务，哪里是安置“麻烦证人”，简直是供奉“重要顾问”。
“周大人，殿下他……”程如意忍不住想问靖王到底什么意思。
“殿下军务政务缠身，近日恐无法亲临。”周延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殿下让属下转告小姐，前次之事，小姐之功已记下。答应小姐之事，亦不会忘。小姐只管在此静心休养，旁的事，不必再想。”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用丝带系着的纸卷，递了过来：“不过，殿下说小姐聪慧，闲居恐生无聊。恰巧昨日有西域胡商进京，献上些新奇玩意，其中有一卷混杂了多种异域图腾与文字的织物纹样拓本，内府诸人皆觉杂乱难解。殿下想着小姐或会觉得有趣，便让人摹了一份送来，给小姐……‘解闷’。”
程如意：“……”
又来？！还没完没了了是吧！温泉别墅原来是配套的“高级工作室”？“解闷”是让她继续007兼职搞“图形破解”的委婉说法吧！
她木然地接过那卷纸，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她，这纸的质量比澄心堂纸还好。
“殿下说了，此非急务，更非公务。小姐有兴趣便瞧瞧，无兴趣便搁置，全当个玩意儿。”周延补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殿下还说，望小姐此番，能‘赏心悦目’，莫再‘劳心伤神’。”
这话听着体贴，但程如意怎么听都觉得是反话。赏心悦目？对着可能更复杂混乱的异域图腾？莫再劳心伤神？信你个鬼！
周延传达完所有的话，便行礼告辞，留下了还在消化这“惊喜”套餐的程如意，以及满脸写着“小姐我们是不是发达了”的春桃。
刘嬷嬷办事利索，很快就安排好了膳食和热水。温泉池边有专门沐浴更衣的暖阁，程如意泡在温度适宜的温泉水中，感受着水流温柔地包裹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惧，舒服得几乎喟叹出声。
不得不说，靖王这家伙，虽然压迫感十足，行事莫测，但给的待遇……是真不错。至少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
泡完澡，换上别院准备的柔软舒适的新衣，用了精致可口的早膳，程如意躺在铺着软垫的美人榻上，晒着从雕花窗格透进来的暖暖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忘记外面的腥风血雨和那个诡异的“子夜墟”。
当然，前提是她能忽略手边矮几上，那卷崭新的、散发着未知挑战气息的“西域图腾拓本摹卷”。
“小姐，这……要看吗？”春桃小声问，她也觉得那卷纸像个烫手山芋。
程如意叹了口气，伸手拿了过来，解开丝带。
纸张缓缓展开。果然是摹本，而且是极高水平的摹本，线条清晰，细节分明。上面的图案也确实……够“杂”。
与她之前处理的、带有明确几何结构和指向性的“标记系统”不同，这卷拓本上的内容更像是一锅大杂烩：有粗犷的动物变形纹（像牛像马又像骆驼），有繁复的几何回纹（层层嵌套，看久了眼花），有一些疑似象形文字的独立符号，甚至还有一些像是星宿连线或地形示意图的局部。
它们被杂乱地、甚至有些随意地排列组合在一起，填充在织物纹样的骨架内，颜色标注显示原作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这与其说是一套密码，不如说是一件充满异域风情、但设计者审美堪忧的“艺术品”，或者干脆就是不同文化元素的生硬堆砌。
难怪内府的人都觉得“杂乱难解”。这根本就是无解吧！除非能找到设计者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程如意盯着看了半晌，最初的排斥感过后，一种另类的“兴趣”却被勾了起来。不是想破解什么秘密，而是……作为一个（被迫的）图形研究者，她很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整理归类，看看能不能找出点规律，哪怕只是美学规律或者文化融合的痕迹。
这就像强迫症看到一堆乱放的积木，总想按颜色或形状给它们分分类。
而且，靖王这次的态度很明确：非急务，非公务，全凭兴趣，纯粹“解闷”。压力比之前小多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的紧迫感，也没有明确的任务指标。
或许……她可以真的把它当成一个“解闷”的玩具？
程如意坐起身，让春桃把她的新炭笔套装和纸张拿来。
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必须找出答案”的沉重使命感，而是抱着一种近乎玩乐的心态。
她先是将整张拓本的构图临摹下来，然后开始分区域“拆卸”。
第一步，剔除干扰项。那些纯粹装饰性的、重复的几何边框和填充花纹，被她用浅色线条标出，暂时放到一边。
第二步，提取特征单元。将那些形态相对独立、完整的动物纹、疑似文字符号、星宿/地形图片段，逐一描摹到单独的卡片纸上，并编号。
第三步，尝试归类和联想。她按照自己的直觉，将这些单元分组：A组（动物变形纹：可能代表部落图腾或吉祥物），B组（几何符号：可能代表数字、方位或某种概念），C组（星宿/地形片段：可能与天文、地理或神话叙事有关），D组（无法归类：待定）。
然后，她开始玩“连连看”和“找不同”。对比不同动物纹的角、蹄、尾巴处理方式的异同；寻找不同几何符号之间可能存在的演变关系；甚至异想天开地尝试将某个星宿片段和某个地形片段拼接，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场景（比如：骆驼商队在某个星座指引下，穿越一片山脉）。
她还运用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前世从纪录片里看来的关于丝绸之路和西域文化的知识，给一些图案加上天马行空的备注：“此牛角弯曲度似与粟特银器纹样有关？”“这个符号好像在某个中亚古国墓志铭上见过？”“这片地形，有点像吐鲁番盆地局部？”
当然，绝大多数备注后面都跟着一个问号和“纯属瞎猜”的自我吐槽。
她做得很慢，很随意，累了就停下，去泡泡温泉，在园子里逛逛，看看锦鲤，或者跟刘嬷嬷、翠羽、丹霞聊聊天，打听些别院的趣事和京城的传闻（当然，敏感的不敢问）。刘嬷嬷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老人，见识广博，说话又风趣，倒是让程如意长了不少见识，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状态。有一个安全舒适的环境，有一份虽然奇怪但不需要承担太大责任的“兴趣工作”，没有逼仄的庵堂规矩，没有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威胁（暂时），除了没有完全的自由，几乎是她穿越以来最惬意的时光了。
几天下来，那卷西域拓本被她“玩”得七七八八。她整理出了一份厚厚的“观察笔记”，里面充满了各种分类图表、对比示意图、脑洞大开的联想猜测，以及大量“可能”、“或许”、“疑似”、“不确定”等词汇。严谨不足，但创意纷呈。
她不确定这东西对靖王有没有用，估计用处不大。但她完成得挺开心，就当是做了一期“异域纹样赏析与胡乱解读”的专题手账。
然而，她很快发现，“枕泉别院”的生活，也并非全然是度假。
别院占地广阔，除了她居住的“撷芳居”，还有其他几处独立的院落，据说偶尔也会有皇室宗亲或得宠大臣前来小住疗养。程如意的活动范围被默认限制在撷芳居附近和公共园林区域，其他地方有护卫把守，不得擅入。
她偶尔能在园中遇到其他客人，多是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女，身边跟着仆从。双方通常是遥遥颔首，便各自走开，并无交谈。程如意乐得清静，每次都低头避开。
直到有一天，她在观赏一丛罕见的绿色菊花时，听到不远处凉亭里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胡闹！此等大事，岂能儿戏！那批‘火油’必须尽快处理掉，留在手中夜长梦多！”一个略显激动的男声说道。
“急什么？风声正紧，靖王的人盯得死紧。‘子夜墟’刚被端了一处，此时妄动，不是自投罗网？”另一个声音较为沉稳，带着些许不耐烦，“再说了，买家那边还没谈妥价钱……”
“还谈什么价钱！能脱手就不错了！我总觉得……这别院里也不干净，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
“闭嘴！隔墙有耳！此事休要再提，我自有主张。”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穿着锦袍的男子从凉亭另一侧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假山后面。
程如意僵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
火油？子夜墟？靖王？买家？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的绝不会是什么正经生意！火油在古代可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和易燃危险品！这些人……难道是“子夜墟”漏网的鱼？或者是与之相关的另一条线上的？
她意识到，这个看似平静祥和的皇家别院，水面之下，恐怕也暗流涌动。靖王把她安置在这里，真的仅仅是为了她的安全吗？还是说……这里本身就是一个“观察点”，甚至是一个“诱捕点”？
她不敢再逗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悠悠地踱回了撷芳居。
当晚，她失眠了。温泉也泡不踏实了。
她将那卷西域拓本的“观察笔记”仔细收好，连同今天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在脑中反复思量。
几天后，周延再次来到别院，例行“探望”。
程如意将那份厚厚的“观察笔记”交给他，语气平淡：“周大人，殿下给的‘解闷玩意儿’，我胡乱瞧了瞧，写了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都在这里了。殿下若有闲暇，或可一哂。”
周延接过，掂了掂分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有劳小姐费心。”
程如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周大人，我昨日在园中……似乎听到两位客人谈及‘火油’、‘买卖’之事，语气有些蹊跷。不知……是否是我多心了？” 她没提“子夜墟”，只说了火油和买卖，将偷听到的信息做了模糊处理，既示警，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周延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小姐可还记得那两人相貌？大约何时？在何处？”
程如意描述了那两人的衣着大致颜色和身高体态，以及时间和地点。
周延目光微凝，点了点头：“多谢小姐告知。此事属下会即刻回禀殿下。” 他顿了顿，看着程如意，语气多了几分诚恳，“小姐在此，只需安心静养，外间诸事，自有殿下料理。若再遇类似情形，或觉任何不妥，务必立刻告知刘嬷嬷或院中护卫。”
“我明白。”程如意应道。
周延带着笔记和消息匆匆离去。
程如意站在撷芳居的门口，看着庭院里精致的景致，那汪温泉依旧氤氲着热气。
这里很美，很舒适。
但似乎，也并非净土。
咸鱼的温泉假期，看来还得时刻竖起雷达，兼职一下“朝阳群众”。
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不知道这次关于“火油”的偶然发现，会不会又给她带来新的“惊喜”，或者……新的“作业”。
第十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