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瓷在军营里的日子,渐渐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滋味。
起初是极度的恐慌与不解,然后是漫长的压抑与挣扎。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墨尘那次带着叹息的安抚,又或许是赵嬷日渐松懈的眉宇间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真是神了,自打那位来了……”、“王爷这几日心情看着不错……”、“前线又胜了……”——这些零碎的讯息,像飘散的柳絮,慢慢在她心底拼凑出一个模糊却让她心跳加速的猜测。
难道……自己的出现,真的给这支节节败退的军队带来了“好运”?那个叫萧玦的男人所说的“价值”,指的就是这个?一个活的、能带来“胜利转机”的吉祥物?
这个想法荒谬绝伦,却诡异地吻合了她穿越后遭遇的一切——从天而降的离奇,被严加看管却又未被苛待的境遇,还有墨尘那欲言又止、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珍宝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沈青瓷心底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生存”的弦,稍稍松了一扣。
既然暂时安全无虞,甚至可能是被“供着”的福星,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稍微活得有“要求”一点?
于是,她对送来的饭食开始挑剔。面饼太硬,硌牙;肉干太咸,齁嗓子;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没味道。她也不吵闹,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眼尾微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赵嬷,然后轻轻把碗推远一点,小声但清晰地说:“赵嬷,这个我吃不下。有没有……清淡点的?或者,有点青菜也好?”
赵嬷起初瞪眼,觉得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军中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但想到上面隐约的交代和军中最近的传言,又见沈青瓷只是安静地要求,并非撒泼,那苍白小脸和纤细身板也着实惹人怜(或者说,惹人不敢怠慢),只得憋着一口气,下次尽量挑软和些的面饼,肉干也选瘦的,粥熬得稠些,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点腌过的野菜梗。
沈青瓷看着略有改善的伙食,心里那点小叛逆和属于现代女孩的挑食天性得到了微妙的满足。原来,“福星”还是有点特权的。这让她在茫然无望的囚禁中,找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掌控生活的错觉。
她依旧想出去,每次赵嬷或送饭士兵来,她都忍不住朝帐帘外张望,眼中流露出渴望。但侍卫们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和无形压力,让她明白硬闯绝无可能。几次试探无果后,她也渐渐“安分”下来,至少表面上如此。心里却想着:反正你们打赢了可能就放我走了,我急什么?不如吃好点,养好精神。
这种心态的转变,自然逃不过萧玦的耳目。
“挑食?”主帐内,萧玦听着墨尘的禀报,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由她。她想吃什么,尽量满足,只要不过分。”
墨尘应是,又道:“沈姑娘近日安静了许多,不再试图强闯,只是偶尔在帐帘内向外张望。”
“学乖了?”萧玦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他不太相信那只眼神里藏着爪子和灵气的小猫会真的甘心被圈养。不过,她态度的软化,无论是出于恐惧、算计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好事。至少,省了他一些敲打的功夫。
而且……不可否认,那张融合了脆弱清冷与不自知媚态的脸,偶尔会在他审阅军报的间隙,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他见过太多或柔顺或艳丽的女人,却从未有一个,像她这样,矛盾得如此……引人探究。这份因神秘和美丽而起的兴趣,在“战局祥瑞”的底色上,悄然滋生出一丝属于男人本能的关注。
这日午后,军务暂歇,萧玦鬼使神差地,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走向那座偏帐。他想看看,那只“学乖了”的猫儿,如今是何模样。
还未走近,便看到了令他脚步微顿的一幕。
偏帐前的空地上,那个本该被严加看管的身影,竟然蹲在帐帘外的阴影边缘。她依旧穿着那身脏兮兮的杏色针织衫和黑色紧身牛仔裤,栗色的波浪卷发有些毛躁地披在肩头。而她面前,竟趴着一只灰扑扑、瘦骨嶙峋的小土狗。
更让萧玦瞳孔微缩的是她此刻的神态和声音。只见沈青瓷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显然是剩下来的面饼,递到小狗嘴边,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小狗脏兮兮的脑袋。她微微歪着头,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天真烂漫的神情,眼睛亮晶晶的,唇角自然上扬,对着那只小狗,用一种夹得又软又绵、刻意放柔放嗲的嗓音轻轻哄着:
“乖乖,来,吃这个……你好可爱呀,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也没人给你好吃的呀?”她甚至把脸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亲亲,乖乖吃饭才能长大哦。”
那声音,那神态,与平日里那个或惊慌、或强作镇定、或沉默抵触的沈青瓷判若两人。阳光透过云隙,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带着浅淡笑意的唇角,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美感。
萧玦脚步停在数步之外,没有出声。他身后不远处,两名侍卫正一脸无奈又紧张地站在那里,显然对眼前情况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那只小狗忽然伸出湿漉漉的舌头,热情地舔了一下她的脸颊。
“哎呀!”沈青瓷轻呼一声,猛地向后一缩,脸上那温柔可亲的表情瞬间被真实的嫌弃取代,她皱起鼻子,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被舔的地方,脱口而出:“你真埋汰!哎呀你舔我脸,臭狗!口水糊我一脸!”
话虽这么说,她擦脸的动作却并不粗暴,眼神里也没有真正的厌恶。嘴上嫌弃着“臭狗”,身体却诚实地没有远离,反而看着小狗因为她的反应而有些茫然地歪着头,她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点了点小狗的湿鼻子:“傻狗。”
这一连串的反应——从刻意放软的温柔,到被偷袭后的真实嫌弃和娇嗔,再到忍俊不禁的轻笑和亲昵的触碰——自然而鲜活,毫无矫饰。
萧玦看得分明。一种极其新奇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他的心尖。他原本因她擅自出帐而升起的一丝不悦,悄然消散。
侍卫终于发现了萧玦的到来,脸色一变,立刻躬身退开。
沈青瓷背对着萧玦的方向,尚不知情。她还在跟小狗“计较”:“好啦,不嫌你啦……”
话未说完,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
沈青瓷身体一僵,抚摸小狗的手顿在半空。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仰起脸。
逆着光,萧玦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她面前,玄色衣袍的下摆几乎触到她的膝盖。他正垂眸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寒潭。
空气凝固了。
沈青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心脏狂跳起来。完了,被抓包了!
萧玦的目光在她强装镇定却难掩惊慌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只因感到危险而瑟缩起来的小狗身上。
他忽然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沈青瓷和远处的侍卫都吓了一跳。萧玦却恍若未觉,他伸出手——那只握惯了剑戟、染过无数鲜血的手,平稳地伸向那只脏兮兮的、呜咽着后退的小狗。
沈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脱口而出“别伤害它”!虽然她刚才还嫌弃它是“臭狗”,但此刻看到萧玦的手靠近,恐惧却全都转移到了小狗身上。
然而,萧玦的手并没有如她预想般扼住小狗的脖颈或将其粗暴挥开。他只是用食指的指节,极其随意地、甚至称得上轻柔地,挠了挠小狗的下巴。
小狗愣住了,呜咽声停了,湿漉漉的黑眼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可怕的人类。
“倒是会找靠山。” 萧玦开口,声音不高,听不出喜怒,目光却瞥向沈青瓷,意有所指。
沈青瓷屏住呼吸,不敢接话,下意识地将小狗往怀里拢了拢,这是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
萧玦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蹲在地上、显得格外渺小的沈青瓷。
她见他起身,也慌忙想站起来辩解,可蹲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酸软,刚起到一半,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没有预想中摔在冰冷地面的疼痛。
她跌进了一个坚硬而温热的怀抱。
萧玦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在她倒过来的瞬间,手臂本能地一抬,便稳稳扶住了她。她的额头撞上他胸前冰凉的铠甲,一只手慌乱中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料,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怀里——那只被她匆忙捞起、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狗。
刹那间,两人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沈青瓷能清晰地感受到铠甲下胸膛的起伏,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冷铁、淡淡墨香与一种独属于他的凛冽气息。她的脸颊瞬间爆红,惊慌失措地想要后退,可麻木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反而让她更往他怀里踉跄了一下。
“对、对不起!我腿麻了……”她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站稳。
萧玦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满脸通红、眼含水光(纯粹是急的)、狼狈不堪却依旧死死抱着那只脏狗的少女。她纤细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颤,像风中落叶。方才对着小狗那鲜活灵动的模样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只受惊过度、爪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小动物。
他扶在她肩侧的手掌能感觉到她单薄衣衫下骨头的形状,太瘦了。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她怀里那只正偷偷瞧他的小狗身上,“还有闲情逸致,豢养宠物。”
“不、不是宠物……”沈青瓷终于勉强站稳,慌忙从他怀里退开半步,低头不敢看他,声音发虚,“它就是……路过……我、我这就让它走……”说着,她作势要放下小狗。
“路过?”萧玦挑眉,语气平淡却压迫感十足,“本王的军营,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路过的?”
沈青瓷噤声,抱紧小狗,头垂得更低。
萧玦看着她鹌鹑般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她怀里那只灰扑扑的小东西。下午的阳光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长,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他忽然改了主意。
“既然你喜欢,”他淡淡道,“那就留着吧。”
沈青瓷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萧玦补充,目光扫过她惊讶的脸,“看好它。若是惊了战马,或是惹出麻烦……”他顿了顿,“你,和它,本王都不会轻饶。”
“是……谢谢王爷。”沈青瓷小声道,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玦不再看她,转身往主帐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侧过头:“跟上来。”
“啊?”沈青瓷愣住。
“带着你的狗。”萧玦语气随意,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陪本王走走。顺便,聊聊。”
沈青瓷完全懵了。聊?聊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但她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小狗,拖着还有些发麻的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于是,午后略显慵懒的军营里,出现了一幅让所有看见的士兵都目瞪口呆、慌忙低头避让的画面——
冷面战神九王爷萧玦负手走在前面,玄衣墨发,身姿挺拔。而他身后几步,跟着那个全军上下私下传言是“天女”的异服少女,少女怀里还抱着一只脏兮兮的、明显是野狗的小东西。少女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偶尔偷眼看看前面高大的背影,又迅速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怀里小狗的耳朵。
阳光将三者的影子投在黄土地上,奇异地重叠、分开。
萧玦走得不快,似乎真的只是在散步。他偶尔会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今日的饭食可还合口?”“在帐中可还住得惯?”,语气平淡得像例行公事。
沈青瓷答得谨慎又简短,心里却越发忐忑。他到底想干什么?
直到走到主帐附近一处相对安静的瞭望台下,萧玦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
“沈青瓷,”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你似乎觉得,本王不会把你怎样?”
沈青瓷心头一跳,抱紧小狗:“我……我没有。”
“没有?”萧玦向前一步,逼近她,“私自出帐,与野物嬉戏,挑拣饮食……你以为,仗着那点‘传言’,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沈青瓷刚刚松懈些许的心防。她脸色白了白,咬住嘴唇。
“本王留着你,纵着你,不代表你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萧玦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苍白的脸颊,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转而轻轻拂过她怀里小狗脏乱的毛发。
小狗呜咽一声,往沈青瓷怀里缩了缩。
“就像这小东西,”萧玦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缓慢,“本王允你养着,它才能活。本王若不许……”他收回手,负在身后,“它便只是一堆随时可以清理掉的秽物。”
“而你,”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残忍的温柔,“也一样。”
沈青瓷浑身冰冷,抱着小狗的手臂微微发抖。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所有的“宽容”,所有的“特许”,都建立在绝对掌控之上。她和小狗,在他眼中并无本质区别。
“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萧玦直起身,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强忍恐惧的眼睛,心底那丝奇异的波动再次泛起。他既想敲碎她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又莫名不想看到那双眼里的光彩完全熄灭。
“明白就好。”他转身,望向远处连绵的营帐和更远的山峦,“战事将了。待本王凯旋……”
他没说完后半句,但沈青瓷听懂了。那是墨尘也给过的、虚无缥缈的许诺。
“回去吧。”萧玦摆摆手,不再看她,“你的‘乖乖’,该喂水了。”
沈青瓷如蒙大赦,抱着小狗,匆匆行了个极不标准的礼,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萧玦站在原地,看着她仓皇远去的背影,那身异服在傍晚的风里显得单薄而倔强。他抬起方才拂过狗毛的手指,在鼻尖轻嗅了一下——尘土、狗腥,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似雪后松针的气息。
“倒是会找靠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幽光,既是说狗,又何尝不是说那试图在绝境中抓住一点点温暖和寄托的少女。
笼中雀有了只同伴,似乎更鲜活,也……更让人想握紧笼门了。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