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36:08

清音阁的静谧,被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旋即又沉入更深的幽静。沈青瓷站在院中那棵老桂花树下,细碎的金色花瓣偶尔飘落肩头,带着迟暮的甜香。

“夫人,茶煮好了。”细声细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沈青瓷回头,看着那个端着红漆托盘、微微垂着头的瓜子脸小宫女。她记得,内务府送人来时,管事的太监报过名字。

“你叫……十六?”沈青瓷问,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宫女似乎没想到夫人会主动问名字,略显局促地福了福身:“回夫人,奴婢是十六。她是三月。”她指了指旁边正拿着小扫帚,认真清扫石径上落叶的圆脸小宫女。三月闻声抬头,冲着沈青瓷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三月,十六。沈青瓷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数字组成的名字,忽然想起自己那再也回不去的十九岁生日——三月十六。一种奇异的、带着命运戏谑感的牵连,让她对这两个小宫女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名字倒是特别。”她淡淡道,接过十六递来的茶盏,温热的瓷壁熨贴着微凉的指尖。“谁给你们起的?”

三月停下扫地,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夫人,奴婢们都是自幼入宫的,没有大名。十六是正月十六进的内务府,奴婢是去年三月初三记的名册,管事的公公便这么叫了。”

没有过去,没有来历,只有标记时间的数字代号。像这宫里许多无声无息存在又消失的人一样。沈青瓷看着她们尚带稚气却已学会谨慎低眉的脸,心中某处轻轻一刺。

“以后在我这里,不必如此拘谨。”她喝了一口茶,是清润的菊花枸杞,温度正好。“我没什么规矩,你们做好分内事即可。只是有一条,”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清音阁内的事,出了这个门,不必对外人多言。同样,外头的事,若非必要,也不必拿进来烦我。可明白?”

三月和十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恭敬。她们被分来伺候这位新晋的、传闻神秘的“嘉宁夫人”,心中本是忐忑居多,不知会遇上怎样难缠的主子。没想到夫人话虽淡,意思却明白——她不找麻烦,也望麻烦别来。这在这步步惊心的后宫,已是难得的好去处。

“奴婢明白。”两人齐齐应声,这回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顺从。

这时,灰灰从屋里颠颠地跑出来,蹭到沈青瓷脚边。三月眼睛一亮,小声惊呼:“好可爱的小狗!”她在家时似乎养过狗,神色间流露出自然的喜爱。

沈青瓷弯腰摸了摸灰灰的头:“它叫灰灰,以后也要麻烦你们照看一二。”

“是,夫人。”十六稳重地应下,三月已经忍不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碰灰灰的鼻子。灰灰嗅了嗅,友善地舔了她一下,惹得三月抿嘴笑起来。

正说着,御前的小太监来传话,陛下请嘉宁夫人暖阁说话。

沈青瓷神色不变,心中却绷起一根弦。该来的总会来。她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对三月十六道:“看好屋子。”便随太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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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建在御花园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上,四周植着耐寒的松柏,此时仍苍翠。阁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驱散了秋日的萧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冷梅香,不同于寻常宫殿的浓郁甜香。

皇帝萧宸并未坐在正中的主位,而是斜倚在东窗下的暖炕上,炕几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黑白子纵横交错。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常服,未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束发,姿态闲适,倒像一位正在休憩的文人雅士。

见沈青瓷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抬手虚指了一下对面的绣墩:“嘉宁夫人来了,坐。不必多礼。”

沈青瓷依言在绣墩上坐下,姿势端正,却不过分拘谨。苏公公无声地退下,暖阁内只余他们二人,以及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这清音阁,住得可还惯?”萧宸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听说你只带了随身一个小包袱,可是下头的人伺候不用心,短了你的用度?”

“陛下关怀,清音阁甚好,一应俱全。臣妾习惯简素,带些旧物,只是图个心安。”沈青瓷垂眸答道,声音清晰平稳。

萧宸点了点头,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在指间慢慢转动。“简素好。这宫里,繁花似锦看多了,也腻。你这般心性,倒是难得。”他顿了顿,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九弟今日一早便递了牌子求见,在朕书房外站了半个时辰。”

沈青瓷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朕没见他。”萧宸将棋子“嗒”一声轻轻落在棋盘一角,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性子急,有些事,需冷一冷才能想明白。”他抬起眼,看向沈青瓷,那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嘉宁夫人,朕给你这个名位,是思虑再三的结果。你可知为何?”

沈青瓷迎上他的目光:“请陛下明示。”

“其一,是为安北境将士之心,安天下百姓之口。‘天女祥瑞’之说,需要有个妥帖的落处。在王府别院,名不正言不顺,易生流言。在这宫里,在朕的眼下,便是最名正言顺的归宿。”萧宸语气平和,像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其二,是为全九弟的君臣之义,兄弟之情。他执念太深,于他并非好事。有些距离,对你们都是一种保全。”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沈青瓷的反应。见她只是静静听着,面上无悲无喜,既无被当做“物品”安排的屈辱,也无脱离萧玦掌控的欣喜,这份超乎年龄的沉静,让他心中那点评估又加重了一分。

“其三,”萧宸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诚挚的意味,“朕观你言行,确与寻常女子不同。你不属于这里,至少,不属于这后宫的方寸之地。朕无意折辱你,亦不会将你置于后宫倾轧之中。皇后贤德,六宫和睦,朕亦不愿多生事端。”他提及皇后时,语气自然地带上一丝暖意,那是提到真心敬重之人时才会有的温度。“清音阁僻静,一应份例朕已吩咐按最好的来。你在那里,是自由的。读读书,养养花草,甚至……想想你来的地方。只要你安安分分,做你该做的‘嘉宁夫人’,朕可以保证,无人敢去扰你清静。”

这几乎是帝王能给出的、最明确也最“优厚”的承诺:尊荣、安全、清净,以及对她“异世”身份的默许和不探究。代价是,放弃过往,放弃自由,做一个完美的、安静的象征。

沈青瓷听懂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皇帝话语中那几分并非作伪的“尊重”——一种对稀有物品的小心处置,而非对等之人的平等相待。这份尊重,比萧玦的霸道掠夺更体面,却也……更令人窒息,因为它建立在更强大、更无可撼动的权力基础之上,连反抗的缝隙都看似被温柔地堵死了。

暖阁内安静了片刻,只有棋子在皇帝指间摩挲的细微声响。

沈青瓷知道,这是她或许唯一能提出请求的机会。在皇帝展现出“开明”与“尊重”姿态的这一刻。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膝上交握,指尖微微用力,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恳切地望向皇帝:“陛下隆恩,臣妾感念肺腑。能得陛下如此安排,已是侥天之幸。臣妾……别无他求,唯有一事,耿耿于怀,夜不能寐。恳请陛下,垂怜成全。”

“哦?何事令你如此挂怀?”萧宸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臣妾来时,孑然一身,唯有母亲所遗一串银链,形制古朴,乃是家传之物,亦是与故土……唯一的牵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过往的眷恋与哀伤,“此物,先前由九王爷……代为保管。如今物是人非,臣妾既已决心安于宫中,过往种种,本不该再念。只是……只是那链子,于臣妾而言,非金非银,乃是一点念想。每每思及故乡亲人,心中悲切,若能得见此旧物,或许……能稍慰心怀。”她将“故土”、“亲人”、“念想”这些词咬得清晰,试图唤起帝王或许存在的一丝怜悯。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炭火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宸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并未消失,甚至加深了些许,只是眼底那抹洞悉的光芒,变得锐利如针。他慢慢将指尖那枚黑玉棋子放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那条链子……”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回忆般的悠远,“九弟确实与朕提过。他说那链子材质特殊,纹路奇异,不似凡间之物,与你来历……隐约有些关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青瓷骤然绷紧又极力放松的手指上,语气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般的劝导口吻:

“嘉宁夫人,朕理解你思乡之情,念旧之心。然,人生于世,有舍方有得。你既已踏上全新之途,便当与旧日做个了断。那链子牵扯甚多,留在九弟处,与留在朕处,并无本质不同。它已不适合再伴你身侧,更不宜再现于人前。”

他的话语温和,却字字如铁,将她的希望彻底钉死:“有些牵绊,断了,反而是解脱。有些旧物,舍了,方能真正面向新生。朕对你寄予厚望,望你勿要再执着于此等无益之事。安心做你的嘉宁夫人,修身养性,于你,于社稷,方是正道。”

说完,他重新拈起一枚棋子,目光落回棋盘,姿态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且已经给出了最终且完美的解决方案。

沈青瓷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皇帝的话,比萧玦任何一次冰冷的拒绝都更彻底。他甚至没有敷衍,没有谎言,而是直接摊牌:我们知道链子特殊,我们不会给你,无论你还是萧玦,都没资格再碰。放弃,是你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她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婉转恳求,在这绝对的皇权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她低下头,许久,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恭顺的平静,甚至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与释然的弧度。

“陛下……教诲得是。”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是臣妾愚钝,执迷于往事,徒惹烦恼。陛下为臣妾思虑周详,臣妾感激不尽。旧物……便让它留在该留之处吧。臣妾,谨记陛下今日之言,定当安守本分,不负圣恩。”

她站起身,深深一福,姿态无可挑剔。

萧宸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神态,眼中那抹锐利渐渐隐去,重新换上温和的赞许。“你能如此想通,朕心甚慰。回去好生歇着吧。清音阁便是你的家,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让下头的人来回朕。”

“谢陛下。臣妾告退。”

沈青瓷转过身,一步步退出暖阁。秋日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冰冷。来时路上那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期盼,此刻已彻底粉碎。

皇帝和萧玦,在这件事上,是真正的同盟。她被困在了一座更华丽、更坚固、也更绝望的双重牢笼之中。

苏公公无声地出现,引她往回走。沈青瓷挺直背脊,目光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袖中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滔天的巨浪与冰冷彻骨的决意。

路,似乎被堵死了。

但人,只要还活着,就总要为自己,蹚出一条路来。

即使那路,遍布荆棘,通向的或许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