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42:06

冰冷的金属管道像是巨兽的肠道,狭窄,压抑,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林默手脚并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粗糙的爬梯硌得手掌生疼。下方,韩老板沉重的喘息和攀爬声紧跟在后面,更下方,则是“铅房”厚重主门被突破的轰然巨响,以及一股冰冷、纯粹、充满“净化”意味的能量场,如同无形的寒潮,顺着管道缝隙向上蔓延,让林默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信息层面的“绝对零度”,一种对“异常”存在本身的否定和消解意志。归零会!

“快!别停!”韩老板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罕有的急促。

管道并非垂直,而是倾斜向上,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林默顾不上思考方向,只知道向上,再向上,远离那致命的寒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紊乱的Ω波在这封闭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像黑暗中暴露的脉搏,这让他更加恐慌。他拼命收敛精神,按照陈教授和韩老板教导的方法,试图将Ω波压到最低,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弱。

管道似乎永无止境。不知爬了多久,就在林默的手臂酸软得几乎抓不住梯级时,前方出现了一线微弱的光,以及带着湿冷气息的风。出口!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头顶一块伪装成水泥板的厚重盖板,猛地探出头。外面是深夜,冷雨淅淅沥沥,打在脸上。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工厂区的排水渠边缘,周围是半人高的荒草和倾倒的混凝土块。远处,城市边缘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他挣扎着爬出洞口,瘫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大口喘息。韩老板紧随其后钻出,反手将盖板小心地恢复原状,又快速用枯草和碎石做了伪装。他的能量场比之前更加黯淡,边缘不断有细微的光点逸散,显然刚才的爆发和逃亡消耗巨大。

两人趴在湿冷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凝神倾听。雨声掩盖了许多动静,但过了几分钟,他们并未察觉到明显的追兵迹象,也没有感知到那种冰冷的“净化场”靠近。

“暂时……安全了。”韩老板低声道,声音透着疲惫,“‘蜂巢’的应急通道出口是随机分布的,他们没那么快追踪到这里。但这里也不宜久留。”

林默点点头,强迫自己坐起来。冰冷的雨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怀里,金属盒依旧沉默,但刚才拷贝的微型存储卡硬硬的硌在口袋内衬。“第三备用汇合点……”他回忆着管道工最后发来的信息,那是一个坐标,指向城外更偏远的地方,似乎是一片废弃的矿山区。

“我们必须分头走。”韩老板说,语气不容置疑,“我的能量场损耗严重,需要时间恢复,而且特征明显,容易成为目标。你的Ω波虽然特殊,但只要控制得当,反倒不那么容易被常规手段锁定。你去汇合点,尽量走野路,避开一切监控和人烟。如果我三天内没到,你就自己判断,是继续等,还是……按照陈教授数据里那个‘组装节点’的线索,想办法去南太平洋。”

“可是——”

“没有可是。”韩老板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像是罗盘但表面布满复杂刻度的仪器,塞给林默,“这是简易的能量场扰动探测仪,也能指示大致方向。遇到强烈的、非自然的场畸变,立刻远离。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拇指大小的黑色晶体,“‘信息遮断石’,天然形成的,很罕见。握在手里,集中精神,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削弱你自身的Ω波外泄和周围的信息干扰,但只能用一次,效果大概维持半小时,过后你可能会剧烈头痛甚至短暂失明。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林默接过这两样东西,入手冰凉沉重。“那你呢?”

“我会绕路,吸引可能的追踪,然后找地方藏起来恢复。”韩老板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雨会帮我们掩盖痕迹。记住,林默,你现在不止是陈教授的‘焦点’,你可能本身就是一块‘钥匙碎片’。你的认知,你的意识,你的存在,可能都关乎最终‘钥匙’的形态。保护好自己,不只是为了活命。”

说完,韩老板不再多言,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转身,像一道影子般无声地融入了工厂区更深沉的黑暗与雨幕之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林默独自一人站在荒草和冷雨里,手里攥着探测仪和遮断石,怀揣着存储卡和金属盒。孤独感和重压几乎要将他击垮。但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他启动探测仪,微弱的荧光指针颤动着,指向一个相对平静的方向。他最后看了一眼“蜂巢”出口的方向,那里只有寂静的雨水和废墟,然后转身,朝着韩老板指引的、通往废弃矿区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是林默人生中最艰难、最孤独的跋涉。他避开所有道路和聚居点,只在荒野、林地、干涸的河床中穿行。探测仪成了他的眼睛,帮助他避开那些能量场异常活跃或扭曲的区域——有些是自然形成的敏感点,有些则可能是“视阈”或“归零会”布下的探测器残留。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Ω波,将其维持在一个极低但稳定的谐振频率上,像夜行的动物,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响”。

饥饿、寒冷、疲惫不断侵袭。他靠野果和溪水勉强维持,夜晚则寻找岩缝或树洞栖身,时刻保持警醒。陈教授的训练方法在极端环境下反而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为了节省精力,他必须将感知的“带宽”压缩到极限,只保留对生存最必要的信息——地形、危险的能量波动、潜在的食物和水源。在这种高强度的、目的明确的“聚焦”练习下,他发现自己对六维视野的控制力在缓慢提升,虽然景象依然复杂,但不再是无序的混沌,而开始呈现出某种……可解读的纹理和层次感。他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Ω波扩散出去的微弱涟漪,以及与远处某些极其微弱的、似乎同源的震动产生的若有若无的“牵引”。

这证实了陈教授的理论——Ω波之间可能存在远程耦合。他也可能是其他“碎片”的灯塔,或者……诱饵。

第三天黎明前,按照坐标,他终于抵达了那片废弃的矿山区。这里曾经是露天开采,留下一个个巨大的、如同大地伤疤的矿坑,如今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一只只呆滞的眼睛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废弃的矿洞像怪兽的巢穴,黑黢黢地张着口。空气中有浓重的硫磺和金属锈蚀的味道,能量场杂乱而沉寂,充满了工业衰败后的空洞回响。

第三备用汇合点,是半山腰一个已经坍塌了一半的矿石筛选站。林默在破败的厂房里找到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角落,藏了进去,开始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停了,阴云散开,露出惨白的太阳,然后又落下,星辰显现。他靠着一袋从“蜂巢”带出来的、快耗尽的压缩饼干和一点雨水支撑。

韩老板没有出现。

第二天正午,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就在他犹豫是继续等待,还是按照韩老板的嘱咐,开始筹划前往南太平洋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探测仪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不规则的震颤。不是指向性的警报,而是整个仪器都在微微抖动,仿佛受到了某种广域、低频的能量干扰。

林默立刻警觉起来,将感知提升到警戒状态。他“看”到,矿山区原本相对稳定(尽管杂乱)的能量背景,开始泛起细微的、涟漪般的波动。这波动并非来自某个具体方向,而是仿佛从大地深处,从空气本身,从四面八方……同时泛起。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存储卡,以及怀中的金属盒,同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清晰无误的温热感。不是物理上的热量,而是一种……共鸣的震颤。与他自身的Ω波,与外界那泛起的能量涟漪,产生了某种同步!

他猛地想起管道工提到的“组装节点”相位图,以及陈教授数据中推算出的时间窗口——虽然理论上是两个月后,但……

难道这个废弃矿区,因为某种地质结构或历史残留,也具备类似“节点”的特性?或者,因为他这块“碎片”的到来,加上存储卡和金属盒中携带的“钥匙坯”信息,意外地在这里引发了一次小规模的、提前的“共鸣”?

没等他理清头绪,异变陡生。

距离筛选站大约两百米外,一个早已被积水淹没大半的深矿坑中央,浑浊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开始旋转,形成一个直径数米的漩涡。漩涡中心,并非向下吸水,而是向上凸起,浑浊的泥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露出下方黑暗的坑底。

而在林默的六维视野中,那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矿坑。坑底深处,一点极其耀眼、不断变换着复杂几何形状和逻辑悖论色彩的“光”正在冉冉升起!那“光”并非可见光,而是一种纯粹的信息结构体,正是静默者描述的、陈教授数据中模拟的——“钥匙”的投影,或者说,一块更巨大、更活跃的“碎片”!

同时,随着这“光”的出现,整个矿区的能量场彻底沸腾。那些杂乱的回响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一的、强大的、充满吸引与排斥矛盾的力场。林默感到自己的Ω波被疯狂拉扯,几乎要脱离控制,与那坑中的“光”产生剧烈的共振!怀中的金属盒和存储卡更是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

更糟糕的是,几乎在“光”出现的同时,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传来了剧烈的能量扰动和人类活动的迹象!

东面,一队身穿带有“视阈”项目徽记黑色制服、装备精良外骨骼和复杂传感头盔的人员,如同鬼魅般从矿渣堆后现身,战术队形展开,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声清晰可闻。他们的能量场规整、冰冷,带着高效的扫描意图。

西面,则是几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但眼神狂热、手持类似宗教仪式法器般简陋装置的人影。他们身上散发着那种林默在“蜂巢”出口感受过的、冰冷纯粹的“净化场”,只是强度要弱一些,但更加集中,死死锁定着矿坑中央的“光”,以及……林默所在的方位!归零会!

而北面,矿坑边缘一处较高的断崖上,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没有穿戴任何明显标识的装备,甚至看起来有些虚幻不定,在林默的六维视野中,其能量场形态极其古怪,仿佛由无数不断湮灭又重组的影子叠加而成,难以捉摸,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的沉寂感。既非“视阈”的科技感,也非“归零会”的极端净化欲,而是第三种……更莫测的存在。

三方势力,几乎同时被“钥匙碎片”的异常活跃吸引而来!

林默蜷缩在筛选站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前有“钥匙”碎片引发的狂暴共振,后有三方虎视眈眈,他插翅难逃!

“发现高维信息异常体!锁定坐标!”

“污染源正在具现!执行净化协议!”

“影子报告,目标‘碎片’及‘载体’确认。建议捕捉‘载体’,观察‘碎片’交互。”

不同的指令声,通过不同频道,几乎同时在矿区死寂的空气里(或直接通过信息场)回荡。

“视阈”小队率先行动,两架小型无人机呼啸升空,发出刺耳的扫描波束,笼罩向矿坑和筛选站。同时,几名队员启动外骨骼,以惊人的速度向矿坑边缘突进,显然想抢先接触那“光”。

“归零会”的人则齐声诵念起某种单调而冰冷的咒文,他们手中的法器亮起苍白色的光,一道道净化光束射向矿坑中的“光”,试图将其“熄灭”或“封印”,其中几道余波也不可避免地扫向了筛选站方向。

林默感到那净化光束扫过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死寂”,自己的Ω波像被冰针穿刺,传来尖锐的痛楚。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信息遮断石”。

就在这时,矿坑中央那团变幻不定的“光”,似乎被“归零会”的攻击激怒了,或者仅仅是其内部逻辑悖论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它猛地膨胀了一下,爆发出一圈无声无息、却横扫一切的“信息冲击波”!

这冲击波并非物理力量,但效果更为诡异。

“视阈”小队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队员,外骨骼瞬间失灵,僵立原地,头盔面罩下的眼睛瞪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混乱,仿佛一瞬间被塞入了超越大脑处理极限的荒谬信息。

“归零会”的诵念声戛然而止,几人手中的法器光芒明灭不定,持器者纷纷闷哼后退,嘴角溢出鲜血,他们的“净化场”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就连远处断崖上那个模糊的“影子”,身形也剧烈晃动了几下,变得几乎透明。

而处于冲击波边缘的林默,尽管有筛选站墙体阻挡了一部分,依然感到脑袋像是被攻城锤狠狠砸中,无数破碎的、矛盾的、毫无意义的影像和逻辑片段强行涌入!他看到墙壁在呼吸,看到时间像粘稠的糖浆一样流淌又倒卷,看到自己的左手声称自己是右手……现实的结构在眼前崩解又重组!

剧痛和混乱中,他仅存的理智知道,必须离开!趁现在三方都被“钥匙碎片”的爆发牵制!

他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意识,猛地捏碎了手中一直攥着的“信息遮断石”!

“咔嚓”一声轻响,黑色晶体碎裂,一股清凉却霸道无比的力量瞬间顺着手臂涌入他的大脑,蔓延全身。刹那间,外界那狂暴的信息冲击波、混乱的能量场、甚至包括他自己剧烈震荡的Ω波,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静音”了!他仿佛瞬间沉入了绝对的信息真空,六维视野变得极其模糊、黯淡,只能看到最基本的光影轮廓。头痛欲裂,视线开始发黑,但行动能力暂时恢复了!

他顾不上查看效果,趁着这宝贵的屏蔽时间,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筛选站后方的破洞窜了出去,手脚并用地朝着矿坑反方向、地势更复杂的废矿渣山狂奔!

他的动作立刻引起了反应。

“载体移动!方向七点钟,废渣山!” “视阈”小队中有人喊道,无人机调转方向。

“异常数据逃逸!优先清除!” 一个“归零会”成员抹去嘴角鲜血,举起法器。

断崖上的“影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动,但那双仿佛由虚空构成的眼睛,牢牢锁定了林默逃窜的背影。

林默在嶙峋的矿渣和废弃机械间亡命奔逃,遮断石的效果在飞快消退,剧烈的头痛和视线模糊越来越严重。身后,能量武器的光束开始零星射来,打在矿渣上激起一片片耀眼的电火花和碎屑。净化光束虽然弱了许多,但扫过之处,仍让他感到一阵阵源于存在本身的恶心与虚弱。

他无法直线逃跑,只能依靠复杂的地形和废弃设施躲闪。几次险象环生,灼热的能量擦过他的衣角,净化场的边缘扫过他的小腿,带来瞬间的麻痹。

就在他即将被一道“视阈”的锁定光束捕捉到时,斜刺里,一道暗蓝色的、略显虚弱但精准无比的能量流射出,击中了那架无人机,使其凌空爆炸!

是韩老板!他终于赶到了!

韩老板从一堆废铁后闪出,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凌厉。他手中拿着一个改装过的、像是从某种工业设备上拆下来的能量发射器。“这边!快!”他朝着林默吼道,同时连续开火,压制追兵。

林默精神一振,连滚爬坡地冲向韩老板的方向。两人汇合,韩老板一把拉住他,拖进一条被巨大管道半掩着的、通往更深层矿洞的狭窄巷道。

“你怎么……”林默喘着粗气。

“别废话!遮断石用了?撑住!这边走,我知道一条旧通风井,可能通到山外!”韩老板语速极快,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的巷道里狂奔。巷道内回声隆隆,后面追兵的声音和能量武器的射击声越来越近。

通风井的入口被锈蚀的铁栅栏封着,韩老板用能量发射器勉强熔开一个缺口,两人钻了进去。里面是近乎垂直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铁梯,向上延伸,看不到顶。

“上去!我断后!”韩老板将林默推上梯子。

林默咬牙向上爬,每一下都牵扯着遮断石副作用带来的剧烈头痛。下方传来韩老板与追兵交火的短暂而激烈的能量爆鸣,以及归零会那令人作呕的净化场波动。

就在林默快要爬到顶端,看到一丝天光时,下方突然传来韩老板一声闷哼,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

“韩老板!”林默心头一紧。

“快走……别管我……”韩老板的声音微弱传来,伴随着能量武器持续射击的滋滋声,“记住……南太平洋……‘深蓝号’……找船长……”

话音未落,一声更强烈的爆炸从下方传来,整个通风井都在颤抖,灰尘簌簌落下。

林默眼眶一热,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顶开通风井顶部的盖板,爬了出去。

外面是矿区的另一侧,靠近山脚,相对开阔。他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通风井口,里面再无动静。

远处矿坑方向,那团“钥匙碎片”的“光”已经黯淡了许多,但并未消失,三方势力似乎陷入了某种僵持,或者是被韩老板最后的阻击拖延了。

林默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远离矿区、可能通往公路或河流的荒野,跌跌撞撞地跑去。

遮断石的副作用全面爆发,头痛欲裂,视线彻底被黑暗和扭曲的光斑占据,六维感知一片混沌。他只能靠着模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不知跑了多久,摔倒了多少次,他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条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河流,以及河边一条废弃的土路。远处,似乎有车灯的光柱偶尔划过夜空。

他瘫倒在河边,冰冷的河水浸湿了衣服,带来些许刺激。他颤抖着手,摸向怀中,金属盒还在,存储卡也在。韩老板最后的话在耳边回荡:“南太平洋……‘深蓝号’……找船长……”

去海上?去找一艘船?这听起来比陆地上逃亡更加渺茫和危险。

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他从湿透的口袋里翻出那个预付费手机——早已没电,但在“蜂巢”时,管道工曾教过他一个紧急充电的土办法,利用特定频率的能量场短暂激发残余电量。他按照记忆,尝试用自己残存的、微弱的Ω波去刺激手机内部的某个元件。

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竟然真的亮起了微弱的红光,显示电量不足1%。他快速输入一个从未拨打过的、韩老板曾提过的紧急联络号码——这是一个高度加密的中转线路,可能只能使用一次。

电话通了,响了三声,被接起,但对面没有任何声音。

林默用尽力气,对着话筒低声道:“谐振器失联……矿山区遭遇‘视阈’、‘归零会’及不明第三方……钥匙碎片短暂活跃……我需要前往南太平洋预定坐标……请求协助联络‘深蓝号’……”

说完,他屏住呼吸。

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经过严重失真处理、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电子音响起,语速极快:

“消息收到。身份码确认。‘深蓝号’目前位置:南纬17°,西经150°附近公海,名义上进行海洋地质研究。船长代号‘信天翁’,可用识别信号:重复播放《古老水手之歌》前四小节,间隔五秒。警告:‘视阈’已加强对该海域监控,‘归零会’可能有船只渗透。海上风险极高。祝你好运。”

咔嚓,通话中断。手机屏幕彻底熄灭,机体微微发热,然后冷却,内部芯片显然已经自毁。

林默躺在冰冷的河边,望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南纬17°,西经150°。《古老水手之歌》。

前路是浩瀚而凶险的海洋,以及隐藏在波涛之下的、更加莫测的“钥匙”之谜。

而他,这块可能携带着“碎片”的“载体”,必须穿越重重封锁,去赴一场决定命运——或许不止他一人命运——的约会。

他挣扎着爬起来,脱下破烂的外套,在冰冷的河水中草草清洗了一下脸上的泥污和血迹。然后,他望向东方,那里,天空与大地交界之处,晨曦正艰难地撕裂黑暗。

该出发了。冰冷的河水短暂地刺激了神经,却冲刷不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钝痛。遮断石的副作用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林默的脑髓。视野里,破碎的光斑和扭曲的几何图形尚未完全退去,六维感知如同被搅浑的水,只能勉强分辨出近处河水的流动和远处旷野贫瘠的能量轮廓。

但韩老板最后的话,和那段加密通话,如同钉入意识的坐标,让他无法沉溺于痛苦和绝望。

南太平洋。深蓝号。信天翁。

他必须动起来。

林默挣扎着爬上岸,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喘息。金属盒紧贴着胸口,存储卡硬硬地硌在裤袋里,是仅有的“行李”。他检查了一下身上——旧夹克破烂不堪,沾满泥浆和疑似能量灼烧的焦痕;裤子膝盖处磨破了,露出的皮肤上擦伤和瘀青交错;鞋子也快散了架。这副模样,别说混上前往南半球的船只,就连靠近任何有人烟的地方都异常扎眼。

他需要伪装,需要信息,需要交通工具,更需要一个能暂时摆脱追捕、让他喘口气制定计划的落脚点。

那个失真的电子音提到“视阈”加强了对南太平洋海域的监控,“归零会”可能有船只渗透。这意味着常规的、需要身份查验的交通方式基本行不通。他必须借助地下网络,或者……创造机会。

林默努力回忆陈教授数据中关于全球Σ信号和Ω波耦合的蛛丝马迹,以及“蜂巢”管道工提到过的信息。“钥匙碎片”的共鸣可能并非偶然,也许存在某种规律,或者至少,存在一些对这类“异常”更为敏感、也更为接纳的灰色地带。海上走私?非法研究船?边缘探险家?

他首先需要离开这片暴露的河岸区域。探测仪在矿区的冲击中已经损坏,他只能依靠残存的、尚未完全恢复的六维感知,尽量避开能量场活跃或有不自然“规整”感的方向——那可能意味着监控设备或巡逻者。

他沿着河岸向下游走,专挑植被茂密、地形复杂的区域。遮断石的副作用渐渐消退,头痛转为持续的隐痛,但感知能力在缓慢恢复。他开始尝试主动控制Ω波,将其频率压到最低,形态模仿周围环境的“背景噪音”。这就像在嘈杂的派对上让自己隐身,需要高度的专注和精细的调控,对精神消耗极大,但能有效降低被专门搜索“异常”的设备发现的概率。

走了大半天,黄昏时分,他远远看到了一条公路,以及公路旁零星散布的、看起来像是为长途货车司机服务的简陋修车铺和小餐馆。灯光昏黄,柴油发电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能量场混杂着汽油味、劣质食物和疲惫人体的气息。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野兽,猛烈撕咬着他的胃。压缩饼干早已吃完。他需要食物,也需要观察,也许还能听到些风声。

他躲在公路对面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仔细观察。修车铺外停着几辆风尘仆仆的重卡,司机们聚在餐馆门口抽烟闲聊。能量场显示,这些人大多只是普通的疲惫旅者,没有异常。但林默注意到,餐馆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屋,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着,门口停着一辆改装过、加装了额外天线和传感装置的旧皮卡。那辆车的能量场有细微的、不自然的“过滤”痕迹,类似韩老板那种,但粗糙许多。

里面可能有个“半吊子”清晰者,或者至少是对“异常”有所感知、并试图利用或研究的人。这种边缘人物,往往也是信息渠道。

等到天色完全黑透,餐馆的喧闹稍歇,林默才小心地绕过正门,从后方接近那个小屋。他收敛所有气息,将感知集中在那个小屋。里面只有一个人,能量场波动不稳,带着焦虑和某种偏执的专注,正在摆弄一些发出微弱能量脉冲的简陋设备。

林默捡起一块小石头,轻轻扔向皮卡的车斗,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小屋里的能量场猛地一紧,随即,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油腻、眼睛布满血丝的中年男人探出头,警惕地张望。他手里拿着一把造型奇怪、像是自制能量探测仪的东西。

林默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他的样子落魄不堪,但眼神平静。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探测仪对准林默,发出滴滴的轻响。“你……你是谁?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紧张。

“路过,需要点帮助。”林默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仪器,“你对‘不寻常的东西’感兴趣?”

男人眼神闪烁,探测仪的滴滴声加快了频率,显然从林默身上读到了远超常人的“信号”。“你……你也是‘看见’的人?”他既恐惧又兴奋。

“算是吧。”林默没有否认,“我需要食物,干净的水,一套不那么显眼的衣服,还有……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特别的消息?关于海上的,或者……关于‘钥匙’的。”

听到“钥匙”两个字,男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又忍不住好奇。“你……你知道‘钥匙’?那些低语……”

“我知道。”林默向前一步,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没有恶意,只是需要一点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看见’的……控制技巧,作为报酬。”

这个提议显然打动了这个边缘研究者。对“看见”的恐惧和困扰,与想要掌控它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犹豫片刻,男人侧身让开了门。“进……进来吧,小声点。”

小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杂乱,堆满了各种废旧电子元件、手绘图表、贴着不明标签的瓶瓶罐罐。空气中有焊锡、化学试剂和汗臭味。男人自称“扳手”,原来是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一次严重事故后昏迷了几天,醒来就偶尔能“看见”一些奇怪的能量流动和模糊的影像,这让他丢了工作,也远离了正常生活,躲在这里试图用自己有限的电子知识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默简单地吃了些扳手提供的罐头食品和面包,换上了一套扳手备用的、略显宽大的工装。他遵守承诺,挑选了陈教授训练方法中最基础、也相对安全的“感知聚焦”技巧,用尽量通俗的语言讲解给扳手听。扳手听得如痴如醉,飞快地记录着。

“海上消息……”扳手挠着头,“前两天,听一个跑南线海运的哥们儿提过一嘴,说最近南太平洋那边不太平,不是风暴,是……说不清。有些船报告仪器失灵,看到奇怪的‘海光’,甚至听到‘歌声’。官方说是地磁异常,但他觉得邪门。还有……黑市上有高价求购‘特殊声呐记录’和‘深海异常生物样本’的,要求保密,付款用的是那种不记名的加密货币,很像‘蜂巢’那边的风格。”他压低声音,“我怀疑跟你们说的‘钥匙’有关。毕竟,海里有什么,谁知道呢?”

“歌声?”林默心中一动,“什么样的歌声?”

“说不清,我那哥们儿也说不上来,就说有时候像鲸歌,但调子怪得很,听了心里发毛,有时候又像……像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一齐低语。”扳手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古老水手之歌》……林默想起那个识别信号。这之间会有联系吗?

“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不引人注意地靠近那片海域?甚至……登上某条船?”林默问。

扳手为难地皱起眉。“难。正规渠道你肯定不行。偷渡?风险太高,而且现在查得严。除非……”他眼睛转了转,“除非你能混上那些‘灰色’的研究船或者探险船。有些私人资助的团队,为了钱或者为了名声,专门往这种‘邪门’的地方跑,手续不那么全,船员也杂。我倒是认识个中间人,专门给这种团队拉‘临时工’,比如厨子、杂工什么的,不过要抽成很狠,而且背景审查……嗯,相对松一点,只要肯卖力气,不问太多。”

这或许是条路。“能联系上吗?”

“我可以试试。”扳手拿出一个旧手机,“但需要点时间,而且,你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为什么突然要去海上干苦力。”

林默想了想:“就说我欠了赌债,陆地待不下去了,想跑远点避风头,什么活都肯干。”

扳手点点头,开始拨号联系。林默则抓紧时间休息,同时继续练习控制Ω波。与扳手的短暂交流,让他意识到像扳手这样自发出现症状、在恐惧和困惑中挣扎的“野生”清晰者可能不在少数。他们分散各处,缺乏引导,更容易被“视阈”收编、被“归零会”清除,或者自己走向疯狂。陈教授想做的,或许不仅仅是解开“钥匙”之谜,也是想为这些人找到一条出路。

几个小时后,扳手带来了消息。中间人手里正好有个急活儿:一艘名为“海燕号”的私人海洋考察船,原本计划在东南太平洋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深海热液生物研究,但临出发前,船上的厨子兼杂工突然病倒。船东不愿意耽误行程,急需补人,要求立刻到位,明天一早在东海岸的K港上船。背景审查“从简”,但工资压得极低,工作强度大。

“K港离这里差不多四百公里,‘海燕号’的目的地虽然不完全是你要去的坐标,但方向大致吻合,而且在那个‘不太平’的海域边缘活动。”扳手说,“这是个机会,但也很冒险。那中间人不是善茬,船东估计也是个抠门的主儿,海上三个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林默没有犹豫。这比他预想的任何计划都要快。“我去。怎么接头?”

扳手给了他一个地址和一个暗号,又塞给他一点皱巴巴的现金和一张伪造度极低的临时身份证。“小心点。海上……要是真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保命要紧。”

林默道了谢,趁着夜色离开了小屋。扳手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手里还攥着记录着“聚焦技巧”的纸片,眼神复杂。

前往K港的路程又是一番周折。林默用扳手给的钱,搭上了一辆夜间运送冷冻货柜的卡车,蜷缩在驾驶室后排的狭窄空间里。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对林默的落魄模样视若无睹,只关心能否准时到达。

一路上,林默几乎没有合眼。他一边继续练习控制Ω波,一边反复思考着计划。“海燕号”显然不是“深蓝号”,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跳板。他需要在上船后,尽快了解船只的航线、通讯设备,并设法寻找机会,在接近目标海域时脱离,或者……发出信号,尝试联系“深蓝号”。

《古老水手之歌》……他回忆着旋律。那是一首古老而忧伤的民谣,关于诅咒、赎罪与孤独的航行。用作识别信号,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隐喻。

黎明时分,卡车抵达了K港外围的物流区。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机油味和集装箱堆放场特有的铁锈气息。庞大的港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吊臂如同巨人的骨架,船舶的汽笛声低沉悠远。在林默的六维视野里,整个港口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能量聚合体:船舶的机械脉冲、港区电网的嗡鸣、成千上万人的生物场、还有海洋本身那浩瀚无边、深不可测的背景波动——与陆地的“背景辐射”截然不同,更加深邃、悠长,带着某种周期性的、如同呼吸般的起伏。

他按照地址,找到了港口附近一个鱼龙混杂的劳工介绍所。里面烟雾缭绕,挤满了等待工作的码头工人、水手和形形色色的边缘人。能量场大多粗粝而疲惫。林默报上暗号,一个叼着烟、眼神精明的瘦子打量了他几眼,没多问,直接带他穿过嘈杂的大厅,来到后面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胖男人正在打电话,语气粗暴。瘦子示意林默等着。胖男人挂了电话,扫了林默一眼,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不合身的工装上停留片刻。

“‘海燕号’,厨子兼杂工,三个月,包吃住,工资月结,海上没地方花,下船一次性付清。规矩就一条: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船上都是搞研究的文化人,你机灵点。有问题吗?”

“没有。”林默回答。

“行,身份证我看下。”胖男人接过那张粗劣的假证,随手翻了翻,扔在桌上,“走吧,船在七号码头,蓝色船身,白色上层建筑。找大副老陈报到。记住,上了船,就得干到底,中途想跑,后果自负。”

没有任何培训,没有合同,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这就是灰色地带的效率。

林默被瘦子带出办公室,指了方向,便不再管他。他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朝着七号码头走去。

“海燕号”是一艘中等吨位的考察船,保养得还算可以,但能看出有些年头了。船体漆成深蓝色,上层建筑是白色,船舷旁已经堆放了一些科研设备和物资。一些船员和水手正在忙碌,能量场各异,但大多带着长期海上生活形成的、那种与陆地略微疏离的特质。

林默找到正在指挥装货的大副老陈。那是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能量场坚实、平稳,像一块被海水磨圆的礁石。他接过胖男人开的条子,看了看林默,眉头微皱。

“厨子?看起来不像干过重活的。”老陈声音粗哑,“不过现在也找不到别人了。我是老陈,船上大副兼轮机长。厨子的活主要是给十几号人做饭,打扫厨房和部分船员区,协助搬运物资。活儿杂,船开了就没得歇。能行?”

“能行。”林默点头。

“去底舱储物间领套工作服,然后把厨房收拾出来,食材下午送到。”老陈指了指船舱方向,“别乱跑,特别是科研区。那些教授博士们脾气怪,别惹麻烦。”

林默依言下到船舱。狭窄的通道,低矮的天花板,混合着机油、油漆、旧木材和隐约霉味的空气。船员舱室拥挤,科研区域则相对整洁,门紧闭着。他能感觉到那些紧闭的门后,有相对“规整”或“活跃”的能量场,属于研究人员。

厨房不大,设备老旧但齐全。林默换上粗糙的蓝色工作服,开始打扫。他将感知维持在最低限度,像一个真正的、为了躲债而埋头干活的落魄者,但耳朵和残余的感知却仔细捕捉着船上的一切动静。

他听到水手们谈论这次航行的目的地——一片以复杂海流和海底火山活动闻名的边缘海域,据说可能有新的热液喷口。听到研究员们讨论取样计划和设备调试,偶尔夹杂着对近期该海域“异常读数”的低声议论,语气困惑多于恐惧。他还听到老陈用卫星电话跟岸上联系,语气烦躁地抱怨某个设备零件迟迟未到。

一切似乎都只是一次普通的、略带冒险性质的科研航行。

然而,当林默清理到厨房一个角落时,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冰凉的舱壁。在那一瞬间,收敛的Ω波似乎与某种极其微弱、但异常“致密”的震动产生了刹那的共鸣。那震动并非来自船体本身,也非来自海洋,更像是……镶嵌在船舱结构深处,某种精心伪装过的、持续运行着的设备的能量脉动。

非常微弱,非常隐蔽,若非他此刻感知高度集中,且Ω波特质特殊,绝难察觉。

这脉动的频率和“质感”,让他隐约联想到“视阈”那些规整的能量场,但更加隐秘;也有一丝“归零会”那种冰冷感的影子,却又没有那么极端。

这艘“海燕号”,恐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默的心沉了沉。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擦拭,将那一丝异样深埋心底。

下午,补给物资送到,包括大量冷冻食品、罐头、淡水和科研用品。林默跟着水手们一起搬运。过程中,他见到了船上的主要成员:严肃古板的海洋地质学家李教授;年轻活跃的微生物学博士生小雨;沉默寡言的设备工程师阿杰;还有几个其他领域的研究助理和技术员。船长是个精瘦的老头,姓冯,话不多,眼神锐利,大部分时间待在驾驶室。

所有人的能量场都没有明显异常,至少在林默目前谨慎的感知下如此。

黄昏时分,所有物资装载完毕,手续办妥。“海燕号”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响汽笛,缓缓驶离了K港的怀抱,向着烟波浩渺的太平洋深处进发。

林默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逐渐远去的海岸线,陆地的能量轮廓在暮色中慢慢模糊、消散。前方,是无边无际的、涌动着未知与危险的深蓝。

他的海上逃亡,或者说,追寻“钥匙”的航程,正式开始。

而在这艘看似普通的考察船上,隐藏的监听设备正将一切细微的震动,转化为加密的数据流,悄然发送向某个未知的接收终端。幽暗的屏幕上,一行行状态报告滚动着:

“‘载体’已顺利登船,标识信号稳定……”

“背景噪音水平正常,未检测到高维畸变……”

“航向设定,预计七十二小时后进入次级监控区……”

“保持静默观察模式。等待进一步指令。”

深海之下,暗流涌动。“海燕号”切开灰蓝色的海面,将K港的喧嚣与陆地的轮廓彻底抛在身后。柴油引擎稳定的轰鸣成为新的背景音,船体随着涌浪轻轻摇摆,带着一种与陆地截然不同的、催眠般的韵律。咸湿的海风灌满甲板和走廊,驱散着舱室内部陈年的气味。

林默开始了他在船上的生活。厨房是他的主要阵地,清洗、切配、烹调十几号人的三餐,清理厨余,打扫卫生。工作琐碎繁重,需要从清晨忙到深夜。船上的食物以易储存的冷冻肉类、罐头、根茎蔬菜和大量米面为主,烹饪方式简单,重油重盐,以对抗海上的湿气和体力消耗。水手和研究员们对食物的要求不高,能填饱肚子、提供热量就行。

他沉默寡言,动作麻利,努力扮演好一个为躲债而埋头苦干的边缘人角色。大部分时间,他避免与船上其他人有过多的眼神接触或交谈,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接。这种孤僻在漂泊的海上环境中并不罕见,也没人过多在意。

但暗地里,他的感官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谨慎地撒开。他将Ω波的活跃度压制在极低的、类似“背景噪音”的水平,避免引起任何可能的探测。同时,他运用在逃亡和训练中磨砺出的技巧,将扩展的感知集中在几个关键层面:船体自身结构的震动与能量流动;周围海面与空气中的自然信息场变化;以及,船上人员能量场中任何一丝不协调的“杂音”。

最初几天,一切似乎风平浪静。“海燕号”沿着预定的科研航线向东南方向行驶。李教授和他的团队每日进行着常规的海水采样、浮游生物拖网和声呐地形扫描,数据被仔细记录、初步分析,偶尔能听到他们对某个温度异常或盐度梯度的低声讨论。水手们各司其职,维护设备,瞭望海面。老陈大部分时间待在轮机舱或驾驶室,与船长冯老头核对航线,检查设备状态。那个隐藏在船舱结构深处的、致密而隐秘的能量脉动,始终以极其稳定的频率存在着,如同船体另一颗沉默的心脏,与主引擎的搏动交织,却又泾渭分明。

林默小心地标记了那脉动的大致方位——似乎靠近船尾底舱,靠近备用发电机和部分科研设备储藏区。他没有任何理由靠近那里,只能将疑虑暂时压下。

海上的日子,时间感变得模糊。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只有海的颜色和涌浪的节奏在缓慢变化。远离了陆地的复杂信息场,林默发现自己扩展的感知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清晰”。当然,这种“清晰”并非指向简单,而是指向一种更宏大、更古老、也更……统一的混沌。他能“看到”海面之下,能量流如同无形的洋流,遵循着某种深奥的物理和生物规律;能“感觉”到阳光中蕴含的、驱动着表层生态的活跃光子潮汐;甚至在夜深人静时,隐约能捕捉到来自海洋深处、那些庞大生命体(或许是鲸类)发出的、低沉悠长的生物场脉动,它们与海流的振动、地磁的扰动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永不停歇的、行星尺度的低吟。

这种环境似乎对他Ω波的稳定性有微妙的好处。不像在陆地上时刻被杂乱的人造信息场冲击,在这里,他的意识更容易找到一种与自然节律同步的、更深沉的共鸣点。他趁无人时,在狭窄的储物间或深夜的甲板角落,继续练习陈教授留下的控制方法,尝试理解自己Ω波与这片浩瀚蓝水之间的互动。

第三天傍晚,变化初现端倪。

当时林默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在西方海平线堆积起浓重的、泛着紫铜色的积雨云。气压计的水银柱开始缓慢下降。风变了味道,带着更重的腥气和一种隐隐的、金属般的锋锐感。

在他的六维感知中,变化更为显著。原本相对平滑的海面能量场开始出现细密的褶皱和漩涡,仿佛平静的绸缎被无形的手揉皱。空气中的电离程度急剧升高,细碎的静电火花般的“光点”在视野边缘跳跃。更深处,来自海底的、原本稳定的地热和地质活动回响,似乎也变得躁动不安,与即将到来的风暴能量产生某种不谐的共振。

“要来天气了。”老陈路过厨房门口,瞥了一眼窗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今晚菜做咸点,颠起来的时候免得嘴里没味。”

果然,入夜后,风浪逐渐加大。“海燕号”开始更明显地摇摆、起伏。碗碟在橱柜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各自的舱室,只有值班水手和少数还在整理数据的研究员留在活动区。

林默收拾完厨房,没有立刻回他那间狭小的、位于底层的储物间改成的临时铺位。他站在厨房通往尾甲板的门边,手扶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将感知尽可能地向船尾、向那隐藏的脉动源延伸。

风暴的能量如同狂暴的鼓点,敲打着船体,也冲击着他的感知。但在这种剧烈的干扰中,那隐藏的脉动,却依然保持着令人不安的稳定。不仅如此,它似乎……还在进行着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调制?仿佛在风暴的背景噪音中,进行着某种精密的信号发送或接收?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横摇,船体发出嘎吱的呻吟。林默脚下不稳,下意识地抓紧门框。几乎同时,他眼角瞥见一个身影从船尾方向的走廊匆匆走过,消失在通往下层舱室的楼梯口。

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设备工程师,阿杰。

阿杰的能量场,在那一瞬间的惊鸿一瞥中,似乎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与那隐藏脉动频率隐隐契合的波动。非常短暂,几乎像是错觉,但在林默高度专注的感知下,却像黑暗中的一粒火星。

阿杰……和那个隐藏的设备有关?

风暴持续了大半夜,后半夜才逐渐减弱。林默几乎彻夜未眠,一边抵抗着晕船的不适(他的身体尚未完全适应海上生活),一边反复思量着阿杰和那个隐秘的脉动。这艘船,这趟航行,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单纯。

第二天,风浪平息,海面恢复平静,但天空依旧阴沉。早餐时,气氛有些沉闷。李教授和几个研究员眼圈发黑,显然也被风暴折腾得没睡好。小雨博士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小声抱怨数据记录因为颠簸出现了几处异常跳点。

老陈和冯船长在驾驶室待了很久,似乎在研究海图和气象传真。出来后,冯船长的脸色比天气更阴郁。

“调整航线。”早餐后,老陈宣布,“原定二号采样点附近海域,气象台和过往船只报告有异常密集的、小范围强对流和局部海雾,能见度极差,可能有未标明的浅滩或漂流物。为了安全,我们向东偏南绕行,先去三号备用点。”

这个决定合情合理,但林默注意到,阿杰在听到“异常密集”、“局部海雾”时,抬头看了老陈一眼,眼神平静,却又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而李教授似乎有些失望,但并未反对,安全第一是海上铁律。

航线调整后,“海燕号”转向更开阔的海域。接下来的两天,航行顺利,科研工作照常进行。但林默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他通过厨房的舷窗,偶尔观察船尾方向。阿杰有时会去船尾甲板检查科研设备(那里安装着一些拖曳式声呐和水样采集器),但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必要的设备检查要长一些。

第三天下午,机会来了。小雨博士跑进厨房,说李教授想晚上加餐,庆祝一个阶段性采样目标完成,让林默准备点“特别的”,比如把冷冻库里那点有限的鲜肉拿出来做个红烧。这意味着林默需要去底舱的冷冻库取肉。

冷冻库就在船尾底舱,靠近那个隐藏脉动源的区域。

林默压下加速的心跳,点了点头。他拎着钥匙和篮子,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底舱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防爆灯发出惨白的光。空气潮湿阴冷,混合着机油、铁锈、制冷剂和长久封闭的味道。巨大的引擎在不远处发出低沉的轰鸣,震动着脚下的钢板。

冷冻库在走廊尽头。经过几个紧闭的舱门时,林默刻意放慢了脚步,将感知提升到极限,同时继续收敛着Ω波的主动散发。

就是这里。

在冷冻库隔壁,一个标着“备用零件及杂物”的舱室门后,那致密的、隐秘的能量脉动感最为清晰。不仅如此,他还“听”到了一种极其轻微的、高频的、几乎超越常人听觉上限的嗡鸣声,像是某种精密电子设备持续运行的声音,被厚重的舱门和船体结构过滤后,只剩下一丝难以察觉的余韵。

他不敢停留太久,快速打开冷冻库,取出需要的肉类,锁好门,返回厨房。整个过程,他的后背肌肉一直紧绷着,提防着任何突然出现的人。

没有人。只有底舱永恒的低鸣和昏暗。

晚餐的红烧肉获得了研究员们的一致好评,连一贯严肃的李教授也多吃了一碗饭。林默在厨房清洗着油腻的锅具,心思却全在底舱的发现上。

那是什么设备?谁安装的?阿杰是操作者吗?目的又是什么?监测?通讯?还是……别的?

更让他不安的是,随着“海燕号”不断向南、向着那片“不太平”的海域靠近,他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金属盒,以及贴身存放的存储卡,偶尔会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仿佛在响应着远方某种无声的呼唤。而他自身的Ω波,在刻意压制之下,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像一根被无形之手缓缓拨动的琴弦,等待着与某个宏大的乐章共鸣的时刻。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这艘船到底要去哪里,需要确认阿杰的身份和目的。

第二天,趁着午间休息,大部分人都在舱室小憩,林默冒险来到了上层的生活区走廊。他知道船上的简易图书角(兼小型资料室)就在那里,里面有一些此次航行的背景资料、海图和旧的航海日志。

资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人,只有一排书架和一张小桌。林默快速扫视着书架,找到了一本此次科考的计划书简版和几张海图副本。

他迅速翻阅。计划书内容与之前了解的差不多,重点研究海底热液生态,采样点分散在几条已知的海底扩张脊附近。但在一张覆盖范围更大的备用海图边缘,他看到了一个用极淡的铅笔圈出的区域,没有标注任何采样点编号,只写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以及一组手写的坐标——那坐标,与扳手提到的“不太平”海域核心区域,以及他记忆中陈教授数据推算的“组装节点”大致方向,有着令人不安的重合!

而在海图下方的空白处,还有一行几乎被擦掉的、极小的字迹,似乎是某次讨论的随手记录:

“……声学异常持续……与历史‘深蓝’记录有相似性……建议保持距离观察……”

深蓝!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是巧合吗?“深蓝号”?还是指别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低语声。是李教授和小雨博士。

“……数据还是不对,背景噪音水平太高了,尤其是低频段,干扰了我们对热液喷口定位声呐的回波分析。”李教授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烦躁。

“会不会是仪器问题?或者这片海域本身的地质结构就……”小雨猜测。

“阿杰检查过设备,说没问题。他说可能是远洋船舶的噪音,或者……某种未知的海洋生物声学活动。”李教授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我总觉得……这‘噪音’的pattern,有点太规整了,不像自然的。”

脚步声在资料室门口停住。林默立刻将海图和计划书放回原处,闪身躲进了书架侧面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狭窄凹陷处,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李教授和小雨走了进来,似乎在寻找某份参考文献。两人没有过多停留,找到资料后便低声讨论着离开了。

林默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刚才藏身时,感知全开,不仅听到了李教授的话,更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当李教授提到“阿杰检查过设备”时,阿杰本人正从走廊另一头的研究室出来,似乎要去船尾甲板。在李教授说话的同时,阿杰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能量场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仿佛被静电干扰般的细微紊乱。

阿杰在监听?或者说,他在意李教授他们对“异常噪音”的关注?

疑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阿杰、隐藏设备、异常噪音、指向“深蓝”的模糊记录、还有这艘船调整航线后,似乎正不偏不倚地朝着那个铅笔圈出的可疑区域边缘航行……

“海燕号”的目的,恐怕远不止海洋科研那么简单。它可能是一条披着科研外衣的“嗅探犬”,被某个势力(很可能是“视阈”)投放出来,在这片敏感海域收集数据,监测异常,甚至……搜寻特定目标。

比如,“钥匙碎片”的携带者。

比如,像他这样的人。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他必须尽快弄清楚阿杰的底细和那隐藏设备的具体功能,并想办法在船只真正进入危险区域前,找到脱身或者自保的方法。如果“海燕号”真的是“视阈”的触角,那么他留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风险都在增加。

当晚,夜深人静,只有值班水手偶尔的脚步声和引擎的轰鸣。“海燕号”在墨黑色的海面上平稳行驶,星光被薄云遮蔽,海天一片沉郁。

林默躺在狭窄的铺位上,毫无睡意。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将感知延伸出去,像盲人的手指,细细触摸着这艘钢铁船舶的“脉络”。引擎的震动,海流的冲刷,风掠过上层建筑的摩擦……在这些纷杂的“声音”中,他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稳定的、致密的脉动。

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感知其存在。他尝试着,用自己控制得越发精细的Ω波,模拟出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背景辐射自然涨落”的探查波纹,极其缓慢地、谨慎地向着那个脉动源“渗”去。

这不是攻击,甚至不是主动的“读取”,更像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叩问”,试探那设备的反应阈值。

他的“波纹”刚刚触碰到那隐秘脉动场的边缘——

嗡!

一股冰冷、迅捷、充满敌意的反馈脉冲,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从那设备中“咬”了回来!这脉冲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纯粹信息层面的、高强度的扫描与干扰信号,带着明确的“反制”和“识别”意图!

林默闷哼一声,瞬间切断了所有探查,将Ω波压缩到近乎熄灭的状态,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寄居蟹般缩回意识的硬壳。反馈脉冲扫过他刚才探查的区域,没有发现持续的目标,迟疑了片刻,缓缓退去。

但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触发了某种警报。那设备……具有高度的智能和防御性,绝不是普通的监听或探测装置。

他躺在黑暗中,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刚才那反馈脉冲的“质感”……与他记忆中,“归零会”那种冰冷的“净化场”有某种相似之处,但又似乎更加……高效和“中立”?不带那种极端的毁灭情绪,更像是纯粹的、自动化的“防御协议”。

这艘船上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浊。

而此刻,“海燕号”依旧向着南方,向着那片被铅笔淡淡圈出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海域,坚定不移地驶去。冰冷的信息脉冲余威如同细密的冰针,久久扎在林默的感知深处,带来一种源自存在本身的、冰冷的战栗。他躺在狭窄的铺位上,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唯有胸腔内失控狂跳的心脏证明他还活着。Ω波被压缩到极限,近乎熄灭,意识蜷缩在最核心的黑暗里,不敢泄露一丝涟漪。

那设备的反应……太快,太精准,太“非人”了。这不是“视阈”那种规整的扫描,也非“归零会”狂热的净化,更像是一种预设的、高效的、逻辑冰冷的防御协议。它在守护什么?又在防备什么?

“海燕号”的钢铁身躯依旧在规律地起伏,引擎的轰鸣稳定如常。但林默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经完全不同了。他被标记了,至少在那台隐秘设备的后台日志里,一个“试探性异常接触”的记录很可能已经生成。

接下来的两天,林默表现得更加沉默,甚至有些迟钝,刻意将能量场维持在一个符合“疲惫劳工”的低迷状态。他加倍小心地工作,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同时用全部的意志力监控着船舱内外的能量变化。

阿杰的行为似乎并无异常。他依旧沉默寡言,按时检查科研设备,偶尔去船尾甲板。但林默注意到,阿杰停留在尾甲板的时间,比前几天平均延长了17.3%(他下意识地计数),而且,每当李教授团队在实验室讨论那些“异常噪音”数据时,阿杰即便不在场,其能量场也会出现极其微弱的、同步的“聆听”式波动。他确实在监听,而且非常关注那些“异常”。

更让林默心头沉重的是,随着船只不断深入南方海域,周围环境的“异常感”与日俱增。

首先是声音。或者说,是信息层面的“声音”。在六维感知下,海洋的背景场不再是均匀的“白噪音”,开始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纹理”。某些频段被加强了,如同被调音的音叉,发出持续而稳定的谐振;某些频段则被压制,形成诡异的“寂静带”。李教授他们仪器捕捉到的“背景噪音”,正是这种场畸变在常规声学频段的微弱映射。

其次是光影。天气并无异常,但海天相接处的光线,偶尔会呈现出不符合大气散射规律的、细微的色彩分离或短暂的光晕扭曲。在林默的视野里,这种扭曲更加明显,仿佛空间本身的“折射率”在某些局部区域发生了微妙变化,像是平静湖面下隐藏的漩涡,影响了光线的路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自身的Ω波与怀中金属盒的共振。这种共振不再是偶发的微弱温热,而是变成了一种缓慢增强的、几乎持续存在的“牵引感”。就像两块磁石在逐渐靠近,无形的力场在相互拉扯。金属盒内部的某些加密数据区块,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解算、重组,在他感知中投射出一些零碎的、难以理解的拓扑图形和逻辑悖论的闪光——与静默者描述的“钥匙”投影碎片极其相似,但规模小得多,也模糊得多。

他知道,他们正在靠近“某样东西”。一个强大的信息源,一个“场畸变”的核心,很可能就是陈教授数据中推算的“组装节点”,或者是某个巨大的“钥匙碎片”本身。

而“海燕号”,这艘披着科研外衣的船,似乎正被这个“东西”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或者说,被阿杰(以及他背后势力)设定的航线,一步步引向那里。

第四天凌晨,天色未明,海面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海雾中。雾来得极其突然,如同实体,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十米。船速被迫降到最低,雾笛每隔一分钟低沉地鸣响一次,声音在凝滞的雾气中显得沉闷而孤独。

林默被安排到厨房准备早餐,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上层驾驶室或活动区,气氛凝重。冯船长和老陈紧盯着雷达屏幕,脸色严峻。雷达回波上,除了“海燕号”本身,周围一片空茫,仿佛船只驶入了一片绝对的虚无。

但在林默扩展的、无视物理浓雾的感知中,“虚无”恰恰相反。这里的能量场活跃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那原本只是“纹理”和“谐振”的背景场,此刻变成了狂暴的湍流。无数道无形的能量束流从深海方向辐射上来,穿透船体,在空气中相互交织、碰撞、湮灭,形成一片混乱而致命的“信息风暴”!常规的电磁信号完全被淹没、扭曲。船上的无线电只剩下嘶嘶的电流噪音,卫星导航信号断断续续,误差极大。

李教授团队的所有精密仪器,从声呐到水质分析仪,读数全部疯狂跳变,或者干脆死机。研究员们惊慌失措,试图重启设备,但毫无用处。

“不仅仅是雾……是某种强电磁干扰,或者……地磁暴?”小雨博士的声音带着颤抖。

阿杰站在人群边缘,盯着自己手中一个不起眼的、像是加强型PDA的装置屏幕,屏幕上是快速滚动的、常人无法理解的符号和波形。他的能量场呈现出一种高度专注和……隐秘的兴奋?仿佛猎犬嗅到了终极猎物的气息。

老陈尝试联系外界,失败。冯船长下令船只保持现状,抛下海锚,等待雾散或干扰减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浓雾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歌声”。

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作用于扩展的感知结构!它并非单一旋律,而是无数破碎、古老、非人声调的交响,混杂着鲸歌般的悠长低鸣、晶体生长般的细微碎裂声、逻辑电路短路般的刺耳尖啸、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空洞回响。这“歌声”没有情感,没有意义,只有庞大信息量的野蛮冲刷和难以理解的复杂结构。

“啊——!”一名年轻的研究助理首先抱头惨叫起来,眼睛凸出,鼻孔渗出血丝。紧接着,小雨博士也瘫软下去,李教授勉强扶住操作台,脸色惨白如纸。即使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个个面露痛苦,仿佛有无数钢针在扎刺大脑。

《古老水手之歌》……林默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眼前的“歌声”比那古老民谣的隐喻恐怖千万倍。这是“钥匙”的噪音?还是“清理程序”的前奏?或者,是这片海域本身,在“组装节点”影响下产生的、失控的“信息虹吸”现象?

他自身的Ω波在这“歌声”的冲击下,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剧烈颠簸,几乎要脱离控制。怀中的金属盒滚烫如火,存储卡也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嗡鸣。无数混乱的图像、符号、逻辑碎片强行挤入他的意识:一片不断自我复制的螺旋海岸,一座由凝固的光构成的倒悬城市,一个同时哭喊着“是”与“不是”的婴儿面孔……

林默咬紧牙关,几乎将舌尖咬碎,用尽全部意志力运转陈教授的训练方法。他将意识收缩成最坚韧的一个点,想象自己是一块沉入狂暴信息海洋深处的黑石,不为所动,只维持最低限度的“存在认知”。这个方法在“蜂巢”外的矿区曾救过他,此刻再次成为他意识的锚点。

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撑住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崩溃。他半跪在厨房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手指深深抠进接缝,指甲崩裂,渗出血丝。

驾驶室里,冯船长和老陈的情况稍好,但也痛苦地捂住耳朵,徒劳地试图隔绝那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歌声”。阿杰是唯一还能保持相对稳定站立的人,他手中的PDA屏幕光芒大盛,似乎在全力分析记录着这恐怖的“歌声”数据,他的能量场与那隐秘设备的脉动连接变得异常清晰和活跃。

突然,“歌声”的强度再次拔高一个量级!

噗通!噗通!

两名水手和一名研究员承受不住,直接昏死过去,口吐白沫。

船体本身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灯光疯狂闪烁,仪表面板爆出火花,一些非关键电路开始短路,冒出青烟。那隐藏在船尾的隐秘设备,其脉动频率也骤然提升,仿佛被这“歌声”强制激发了某种对抗或共鸣模式。

就在这时,林默混乱的感知中,捕捉到了一个与周围狂暴信息流截然不同的“信号”。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带着明确数学韵律和拓扑结构的“节拍”。它从浓雾的更深处传来,穿透混乱的“歌声”,如同黑暗暴风雨中一座遥远灯塔射出的、经过精密编码的灯光信号。

这“节拍”的韵律……与他怀中金属盒在特定状态下自发解算出的某些拓扑图形片段,以及陈教授数据中某个关于“安全谐波识别”的模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是识别信号!《古老水手之歌》的现代、科幻、高维版本!

深蓝号!是“信天翁”船长!

希望如同闪电,劈开绝望的阴霾。但下一个瞬间,更大的恐惧攫住了林默——这信号的出现,意味着“深蓝号”就在附近,也意味着,这恐怖的“歌声”和能量场畸变,其源头和危险性,可能远超想象!连“深蓝号”这样专门应对“异常”的船只,也只能隐藏在雾中,发出识别信号,而非直接现身。

“歌声”持续了大约三分钟,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浓雾依旧,但那股狂暴的信息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紊乱的余波和嗡鸣。船上还清醒的人,全都瘫倒在地,剧烈喘息,仿佛刚从溺毙边缘被拉回。昏迷者被紧急施救,一片混乱。

阿杰快速收起PDA,他的能量场带着完成重要任务的满足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看了一眼瘫倒的众人,尤其是多看了林默一眼——林默是少数没有完全崩溃的“普通船员”之一,这或许引起了他一丝疑虑。

但阿杰没时间深究。他匆匆走向驾驶室,对扶着额头、脸色铁青的冯船长低语了几句。冯船长眼神锐利地扫过阿杰,又看了看外面依旧浓重的雾,最终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老陈通过船上残存的内部广播系统,用沙哑的声音宣布:“所有人员注意,立即检查各自负责区域设备损伤情况。非必要人员留在舱室,不要随意走动。等待进一步通知。重复,不要随意走动。”

封锁和管制开始了。

林默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阿杰必然已经采集到了关键数据,甚至可能已经通过那隐秘设备将信息发送了出去。“海燕号”接下来的动向难以预料,可能会撤离,也可能会在“视阈”或阿杰背后势力的指令下,进一步深入。

他必须行动,必须在船只可能转向或加强内部监控之前,设法与“深蓝号”取得联系。

他挣扎着爬起来,靠着舱壁,假装惊魂未定地喘息。目光扫过混乱的厨房,落在角落里一个用来运送食材的、带轮子的多层不锈钢推车上。又看了看通风管道入口。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被“歌声”冲击得依旧剧痛、但异常清晰的脑海里,迅速成形。

他需要制造一个短暂的、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事故”,然后利用通风管道系统,快速潜向船尾底舱,近距离观察甚至尝试干扰那个隐秘设备。同时,他需要找到一个方法,将“深蓝号”的识别信号进行某种“转发”或“放大”,确认联系,或者至少,将自己的位置和状态信息发送出去。

厨房里储备有少量的高度烈酒(原本用于烹饪和偶尔的“医用”),以及一些易燃的清洁剂。靠近炉灶的通风口,连接着船体内部的公共通风管网。

林默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看了一眼舷窗外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吞噬一切的白雾,又摸了摸怀中滚烫的金属盒。

雾,是障碍,也是最好的掩护。浓雾粘稠如劣质牛奶,死死包裹着“海燕号”。那直击意识的恐怖“歌声”虽已停止,余威却像沉入海底的巨石,持续压迫着船上每个人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腐、恐惧的冷汗,还有电路过载烧焦的刺鼻气味。灯光在雾气中晕开惨淡的光团,勉强勾勒出东倒西歪的人影和狼藉的甲板。

林默背靠冰冷的舱壁,指甲嵌入掌心伤口带来的锐痛,勉强对抗着脑海中残留的、令人发疯的逻辑碎片回响。Ω波像被重锤砸过的铜钟,嗡鸣不止,与怀中金属盒持续不断的低频共振相互撕扯。但他必须动,必须在这片混乱和管制的间隙里,找到出路。

老陈沙哑的指令在船舱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腕意味。水手们强忍不适,开始踉跄着执行命令,检查设备,搬运昏迷的同伴。阿杰不见了踪影,多半去了驾驶室或那个隐藏设备的舱室。李教授和小雨博士相互搀扶着,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尚未从精神冲击中恢复。

厨房里暂时只剩下林默,以及一地打翻的锅碗瓢盆和泼洒的食物残渣。

机会稍纵即逝。

他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和腥气的空气,强迫自己移动。先是踉跄着走到水槽边,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混乱的思维凝聚了一瞬。然后,他看似在清理狼藉,目光却快速扫过厨房每个角落。

高度伏特加,还剩小半瓶,放在橱柜高处,原本是冯船长的私藏,偶尔用于“提振士气”或处理伤口。强力去油污清洁剂,橙黄色的刺鼻液体,半满的一加仑塑料罐。叠放在角落的、沾满油污的棉质抹布。还有,炉灶上方那个带有金属格栅、通向船体通风管网的方形进气口。

一个粗糙但可能有效的计划,在充斥着嗡鸣和疼痛的大脑里迅速拼凑。

他需要一场火。不能太大,否则无法控制,会危及整条船;也不能太小,否则引不起足够混乱。需要能产生大量烟雾,干扰视线和可能的监控,更要能短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阿杰和可能在监控设备前的人的注意力。

他拧开伏特加的瓶盖,将烈酒小心地倾倒在那堆油腻的抹布上,浓烈的酒精味弥散开来。然后,他打开清洁剂罐,将刺鼻的液体泼洒在抹布周围的区域,特别是靠近炉灶和墙壁木质护板的地方。这两种液体的混合气体易燃且会产生有毒浓烟。

接下来是点火方式。直接使用明火太危险,也容易留下痕迹。他的目光落在炉灶的老式点火器上——那是压电陶瓷的,按下时会产生一个小火花。他需要制作一个延时装置。

厨房里有烹饪用的简易计时器,是机械发条式的。他拆开计时器,取出里面细小的发条和齿轮组,又找到一小段从损坏设备上拆下来的、极细的绝缘铜丝。他用颤抖的手指,将铜丝一端缠绕在发条某个凸起的齿轮上,另一端则小心地连接到点火器的按钮触点下方。然后将浸透酒精和清洁剂的抹布团,塞到炉灶点火口附近,确保铜丝的另一端松散地搭在抹布边缘。

调整发条,估算时间。他需要至少三到五分钟,足够他离开厨房,潜入通风管道,接近船尾。

设置完毕。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混合液体挥发的气体已经开始在炉灶附近聚集;计时器发条开始极其缓慢地释放,带动齿轮;铜丝随着齿轮转动,正一点一点被拉紧,向点火器按钮施加压力……

他退后两步,心脏狂跳。这装置简陋得可笑,失败率极高,但现在,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不再耽搁,转身走向厨房内侧那个较少使用的储物间。里面堆放着备用的米面袋子和一些杂物。他挪开几个袋子,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检修用的、直径约四十公分的圆形通风口盖板。盖板用四颗十字螺丝固定,边缘已经锈蚀。

没有工具。他目光扫过,看到墙角有一根废弃的、头部磨平了的铁钎子,可能是以前用来撬货箱的。他抓起铁钎,将扁平的头塞进盖板边缘的锈缝,用全身重量压上去,缓慢而坚定地撬动。

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狭小空间里响起。外面厨房传来的嘈杂人声和脚步声掩盖了这微小的动静。第一颗螺丝松动了,然后是第二颗……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混合着脸上的冷水,滴进眼睛,带来刺痛。

终于,四颗螺丝全部松动。他用力将盖板向里推开,一股陈年的、带着铁锈和灰尘味道的冷风从黑黝黝的管道口涌出。管道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一些,足够一个成年人匍匐爬行,内壁是冰冷的金属,布满了灰尘和絮状物。

他回头看了一眼厨房方向。计时器应该快到了。他不再犹豫,先将双腿探入管道,然后整个身体缩了进去,反手将盖板尽量拉回原处,但并未完全扣紧,留了一条缝隙方便观察和必要时快速退出。

管道内一片漆黑。但对于拥有六维感知的林默来说,黑暗并非绝对障碍。他收敛Ω波,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类似“触觉”的延伸感知,摸索着管道的内壁和走向。通风管网如同船的血管,错综复杂。他记得大概的布局图(在资料室瞥过一眼),船尾底舱附近应该有较大的主通风管道交汇处。

他像一只谨慎的昆虫,在冰冷的金属肠道里缓慢爬行。灰尘呛入鼻腔,他强行忍住咳嗽。管道外,隐约传来船上人员的呼喊、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设备搬动的碰撞声。一切似乎还处于“歌声”过后的混乱恢复期。

就在他估摸着爬出十几米,接近厨房垂直通风井下方时——

砰!嗤——!!!

一声不算猛烈但足够清晰的闷响从厨房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液体猛烈燃烧的呼呼声,以及东西被引燃的噼啪声!浓烈刺鼻的、混合着酒精、化学品和塑料燃烧的焦臭烟雾,几乎瞬间就顺着通风管道弥漫过来!

“着火了!厨房着火了!”有人尖声叫喊。

“灭火器!快拿灭火器!”

“烟雾太浓了!看不见!”

“关闭厨房通风!关闭这一区的电力!”

嘈杂的呼喊、奔跑、金属碰撞声骤然加剧,彻底打破了船上的压抑氛围。计划生效了!混乱如期而至。

林默屏住呼吸,加速向管道深处爬去。烟雾在管道中扩散得很快,能见度(即使在他的感知中)也迅速降低,但同时也提供了更好的掩护。他根据记忆中船只结构和管道走向,拐过一个弯,朝着船尾方向前进。

越靠近船尾,那股致密的、隐秘的能量脉动感就越发清晰,甚至开始干扰他本就因“歌声”冲击而不稳的Ω波。那感觉,就像靠近一个强力且不友好的磁场源。

爬行了大约五分钟,他感觉来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节点。这里应该是几条通风管道的交汇处,形成一个不大的金属腔室。他停下来,稍作喘息,同时将感知集中,向下“渗透”。

下方,隔着一层甲板和隔热材料,就是那个标着“备用零件及杂物”的舱室。此刻,那里并非寂静无声。除了那稳定的设备脉动,还多了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的、规律的、类似伺服电机或冷却风扇运转的声音,以及……偶尔响起的、极其短促的电子提示音。

阿杰很可能在里面!他在操作那台设备,或者在分析刚才“歌声”的数据。

林默需要看到里面的情况。他小心地摸索着交汇处的金属壁,寻找可能的检修口或观察窗。很快,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巴掌大小、用四颗小螺丝固定的方形金属盖板。盖板边缘有细微的缝隙。

没有工具拧螺丝。他再次拿出那根磨平了头的铁钎,将尖端极其小心地插入盖板边缘的缝隙,一点一点地撬。这次必须更加安静,下方可能就是阿杰。

细微的金属变形声在寂静的管道腔室里被放大,每一声都让林默的心跳漏掉一拍。幸运的是,下方设备的运转声和可能的舱室环境噪音提供了掩护。

盖板被撬开一道窄缝。没有光线透出,下方舱室似乎也是黑暗的,或者光源被严密遮蔽。

林默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缝隙,同时将感知提升到极限,穿透那狭窄的视野。

下方舱室比想象中小,堆放着一些真正的备用零件和杂物作为伪装。但在舱室中央,有一个约一米见方、类似大型服务器机柜的黑色金属箱体,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或屏幕,只有一些极其细微的散热孔。箱体正面,有几个幽绿色的指示灯在有规律地明灭。

阿杰背对着通风口方向,正站在一个从箱体侧面拉出的、折叠式的控制面板前。面板上有几个迷你显示屏,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波形图,还有一个物理键盘和几个旋钮。阿杰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目光紧盯着屏幕,能量场高度集中,与那黑色箱体散发出的脉动紧密同步。

林默能看到,其中一个屏幕上的波形图,与他们遭遇的“歌声”的某些频段特征高度吻合,正在被快速分析和标记。另一个屏幕上,似乎是某种定向能量发射或接收的功率和频率调制参数。

这设备绝不仅仅是监听或探测。它可能在主动扫描、分析,甚至……尝试与那片海域深处的“异常源”进行某种形式的互动或对抗!

就在这时,阿杰似乎完成了某项操作,直起身,拿起旁边一个类似卫星电话但更厚重的通讯器,按下了通话键。

“基站三号呼叫‘灯塔’,”阿杰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出,经过某种加密处理,带着轻微的电子杂音,但在寂静的管道里听得很清楚,“‘海妖之歌’样本采集完成,初步分析确认,信息熵等级突破阈值,污染指数达七级。载体‘谐振焦点’仍在线,状态稳定,未出现深度污染迹象。其Ω波与‘海妖’核心频段耦合度持续上升,已达可观测临界点。请求进一步指令:是继续诱导接近,尝试‘主动采样’,还是启动‘净化协议’,清除污染风险?‘海燕号’本体结构受损约12%,人员精神污染程度中等,可执行有限任务。”

林默的血液几乎冻结。“载体‘谐振焦点’”——显然指的是他。“污染”、“净化协议”、“主动采样”……这些冰冷的技术术语背后,是赤裸裸的、将他视为实验品或清除目标的意图。阿杰背后果然是“视阈”,或者至少是其中奉行强硬技术路线的派系!

通讯器里传来模糊的回应,听不真切,但阿杰点了点头:“明白。启动‘诱导协议’第二阶段,同时准备‘净化协议’预案。预计接触窗口在……六至八小时后,视海雾和场畸变程度而定。基站三号,完毕。”

他放下通讯器,转身开始在那个控制面板上进行新的操作。

林默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点什么。破坏设备?风险太高,可能立刻暴露,而且他不确定这设备的防御机制。尝试用Ω波干扰?刚才的试探已经引来过强烈的反击。

他的目光落在阿杰放在控制台边上的那个厚重通讯器上。如果能用它……发送一个信号……

一个更加冒险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缓缓从怀中掏出那个滚烫的金属盒,以及那枚存储卡。陈教授的数据,那被称为“钥匙坯”的信息结构……如果他能通过这设备的通讯链路,哪怕只是极其短暂地,将“钥匙坯”的某个特征频率,或者“深蓝号”的识别信号“节拍”,混杂在设备正常的数据流中发送出去……

这就像在敌人的加密通讯里,藏入一个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识别的暗号。

他必须靠近那通讯器,或者至少,靠近那黑色箱体的信号发射/接收模块。

他观察着下方的布局。黑色箱体靠近舱室后墙,通风口正下方堆放着几个板条箱,可以作为落脚点。阿杰专注于控制面板,背对着这个方向。

深吸一口气,林默开始极其缓慢地扩大通风口盖板的缝隙,直到能容他身体钻过。灰尘簌簌落下,他紧张地盯着阿杰的背影。

没有反应。

他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从通风口滑出,足尖轻轻点在下方一个板条箱上,然后蹲伏下来,隐身在箱体的阴影中。距离黑色箱体只有不到两米,距离控制台和通讯器约三米。

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黑色箱体散发出的能量场,冰冷、致密、带着排斥性。他怀中的金属盒共振更加强烈,存储卡甚至开始发出轻微的、高频的震颤。

不能再等了。

他闭上眼睛,全部精神集中于两点:一是维持自身的绝对静默和隐蔽;二是,小心翼翼地,从金属盒和存储卡那庞杂的、被“钥匙”共鸣激发的信息流中,剥离出最简洁、最核心的一段“特征频率”——那段陈教授模型推导出的、与“深蓝号”识别信号可能产生谐波共振的数学结构。

然后,他尝试着,将这股极度凝练的、模拟“钥匙坯”片段的Ω波信息束,以最小的功率,瞄准黑色箱体侧面一个疑似信号集成的区域,“投射”过去。

不是攻击,不是入侵,而是一种极轻微的、试图引起“共振”或“识别”的叩问。

嗡……

黑色箱体的脉动,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紊乱。控制面板上,一个原本平稳的波形图跳动了一下。

阿杰立刻察觉,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扫向舱室!

林默瞬间静止,连呼吸都停滞,整个人仿佛化为阴影的一部分。

阿杰的目光扫过板条箱和阴影区域,眉头微皱。他走到控制面板前,快速敲击了几下,调出内部诊断日志。“次级谐振干扰……来源不明……系统自检无硬件故障……”他低声自语,眼神中的疑虑并未消除。

他再次环视舱室,手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佩戴着什么武器。

就在这时,黑色箱体内部突然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音调更高的电子提示音!控制面板上,一个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起来!

“检测到高维信息辐射泄露!”阿杰脸色一变,扑到面板前,“强度快速提升!指向性……来自船体外部?不,是内部扩散!是‘载体’!他触发了什么?”

他立刻抓起通讯器:“基站三号紧急呼叫‘灯塔’!‘载体’出现不可控信息泄露,疑似与‘海妖’或未知信标产生深度共鸣!污染风险急剧升高!请求立刻授权执行‘净化协议’!重复,请求立刻授权!”

通讯器里传来急促的回应。

阿杰放下通讯器,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他迅速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一长串指令,然后从腰后抽出一把造型奇特、枪口有着复杂能量聚焦装置的武器,转身,大步走向舱门!

林默知道,自己刚才的“叩问”可能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要么是“钥匙坯”信息与“深蓝号”信号(或者海域深处的“某物”)产生了远程共振,被设备捕捉到;要么是金属盒与存储卡在近距离高能场刺激下,自身出现了不稳定。

无论如何,他暴露了,至少是引起了阿杰的最高级别警报。净化协议……听起来就是致命攻击。

就在阿杰的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

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汽笛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猛然从浓雾深处传来!这声音并非之前那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歌声”,而是实实在在的、通过空气和海面传播的物理声响,但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瞬间压过了船上所有的嘈杂!

紧接着,“海燕号”船体猛地一震,不是风浪,而是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力量轻轻“推”了一下!

驾驶室方向传来冯船长变了调的吼声:“右舷!有东西!巨大的东西!就在雾里!”

阿杰冲向舱门的动作硬生生止住,惊疑不定地侧耳倾听,手中的能量武器微微下垂。

林默的心脏却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强烈的预感。那汽笛声……那熟悉的、经过改造强化的引擎低频震动透过水体传来的感觉……

他冒险将头探出板条箱的阴影,目光投向舱室内一个朝向船尾右舷方向的、被杂物半遮挡的圆形观察窗。

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翻滚着向两侧分开少许。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深灰色的钢铁轮廓,如同从深渊中升起的岛屿,缓缓显现在“海燕号”右舷不足百米处!它比“海燕号”大了不止一圈,船体线条简洁到近乎冷酷,上层建筑低矮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或灯光,只有船首部位,两盏穿透力极强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眼睛,撕开浓雾,冷冷地照射过来。

在那探照灯的光柱边缘,林默清晰地看到,那巨舰深灰色船身上,用某种反光涂料勾勒出的、一个极其简约却意味深长的标志——一个被简化到只剩轮廓的、展翅的信天翁,鸟喙前方,是一个微小的、代表无限的数学符号“∞”。

深蓝号。

它来了。不是隐藏于雾中发出信号,而是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直接现身,横亘在前。

而几乎在“深蓝号”现身的同一时刻,林默怀中的金属盒,猛地变得滚烫无比,存储卡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要碎裂的尖鸣!他自身的Ω波,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沸腾、爆发!视野中,无数混乱的、来自金属盒和海域深处的信息碎片疯狂闪烁、重组,最终,在他的意识深处,强行拼凑出一个清晰无比的、不断自我迭代的复杂几何图形,以及一段冰冷而明确的、直接烙印在思维里的信息流:

“检测到‘坯体’共鸣…身份确认…临时权限授予…‘信天翁’协议激活…载体,准备接收牵引。”

下一秒,不等林默理解这信息的意义,“深蓝号”船首下方,海面突然无声地隆起,一道直径数米的、幽蓝色的、非光非水的能量光束,如同活物般激射而出,并非射向“海燕号”船体,而是精准地笼罩了林默所在的、船尾底舱的这个杂物间位置!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

林默只感到周围的一切——冰冷的金属舱壁、堆积的杂物、阿杰惊愕回头的身影、甚至包括他自己的身体——都在那幽蓝色光束中变得“透明”和“失重”。一种温和却无可抗拒的力场包裹住他,将他从物理存在中缓缓“剥离”。

他看到阿杰举起了能量武器,但射出的光束在幽蓝力场中如同泥牛入海。

他看到杂物间的景象在眼前淡化、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观察窗外,“深蓝号”那庞大、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钢铁身躯,以及阿杰那张混杂着震惊、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的脸。

然后,是光的通道,无声的牵引,以及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浩瀚的蓝色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直接回响在脑海,是那个代号“信天翁”的船长,平静而苍老的声音:

“欢迎登船,‘钥匙’的持影者。现在,让我们看看,你到底带来了什么,又想从这片被诅咒的海域里,带走什么。”剥离。失重。温暖的光。

没有撕裂感,没有坠落,仿佛沉入一片密度极高的、充满善意的液体。幽蓝色的光束并非物理意义上的传送,更像是一种高维层面的“拓扑转移”,将林默从“海燕号”那个充满敌意的时空坐标,轻柔而不可抗拒地“折叠”到了另一个。

感官恢复的瞬间,首先冲击他的不是景象,而是声音。并非之前那种狂暴的“歌声”或刺耳的警报,而是一种低沉的、恒定的、近乎心跳般的嗡鸣,混合着某种类似鲸歌但经过人工调制的悠长音调,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空气中有淡淡的臭氧味,混合着某种清洁剂的冷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老纸张和精密金属混合的气息。

光线柔和,来自嵌入墙壁和天花板的、不断缓慢变换着微妙色彩的生物荧光带,光线本身似乎带着某种舒缓精神的频率。

林默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圆形舱室中央。地面是一种暗哑的、略带弹性的复合材料,印着简约的同心圆纹理。墙壁是弧形的,同样覆盖着复合材料,看不到明显的接缝或开关。舱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把手的圆形舱门。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海燕号”那套粗糙的工装,但已经变得干燥洁净,仿佛被仔细清理过。疲惫和“歌声”带来的精神撕裂感减轻了许多,像是被那转移过程本身抚平了部分创伤。但Ω波的剧烈震荡和怀中金属盒的滚烫共鸣,依然存在,甚至因为脱离了“海燕号”上那个隐蔽设备的压制,而变得更加活跃和……“清晰”。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金属盒。原本哑光的黑色外壳,此刻表面流淌着细密的、如同电路又似符文的淡金色光纹,那些光纹正在缓慢地自我重组,似乎在与这艘船的环境进行某种“握手协议”。存储卡则安静地躺在另一个口袋,热度稍减。

“感觉如何,‘持影者’?”

一个平静、苍老,却蕴含着奇异力量感的声音,直接在舱室内响起,并非来自某个扬声器,更像是空气本身的振动在形成语音。

林默抬起头。声音的来源似乎……无处不在。

“比在‘海燕号’上要好。”他谨慎地回答,声音因干渴而有些沙哑。

“适应性不错。Ω波紊乱度正在以每分钟3.7%的速度平复,远高于‘常规载体’水平。陈怀山在你身上确实下了功夫。”那声音——应该就是“信天翁”船长——评述道,语气听不出褒贬,更像是在陈述观测数据。

“‘海燕号’……”林默想起阿杰最后那惊怒交加的脸,以及他提到的“净化协议”。

“‘视阈’的远程传感节点之一,编号‘基站三号’。你触发了它的高危警报,他们授权了即时净化。若非你的‘坯体’共鸣与我们的牵引束产生耦合,强行干扰了他们的能量锁定,你现在已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被‘格式化’的有机残留物了。”船长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内容却让林默背脊发凉。“格式化”……比死亡更彻底的抹除。

“陈教授他……”

“陈怀山的理论模型和‘坯体’设计,为我们争取了大约十二分钟的先机。代价是他自己暴露在‘视阈’的清除名单前列。”船长顿了顿,“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钥匙’可以成为桥梁,而非灾难。但愿他的赌注,有一部分是对的。”

圆形舱门无声地滑开,没有铰链转动的声音,仿佛墙壁本身融化出了一个通道。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弧形走廊,同样笼罩在柔和变换的光线下,两侧是其他紧闭的舱门,走廊延伸向视野尽头,微微向下倾斜。

“现在,参观一下你的临时庇护所,也是你接下来的‘工作间’——‘深蓝号’。”船长的声音引导着,“请随光指示前行。”

林默脚下的地面,亮起了一串浅蓝色的、箭头状的光标,指向走廊深处。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

走廊很长,寂静无声,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和那恒定低沉的心跳般嗡鸣。两侧偶尔有舱门打开,一些穿着深蓝色连体工作服、表情平静专注的人员匆匆走过,他们对林默的出现似乎毫不惊讶,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便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们的能量场大多呈现出一种……“驯服”的状态。不是被压制,而是被高度整合、引导,与这艘船的整体场和谐共振,像乐团里训练有素的乐手。

林默能感觉到,整艘“深蓝号”本身,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能量生命体。它的结构、它的引擎、它的维生系统、甚至包括每一个船员,都以一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耦合成一个统一的、高效运转的“场”。这个场强大、稳定、深邃,如同深海本身,对外界那些狂暴的“信息湍流”和“维度褶皱”有着极强的抵御和过滤能力。这里没有“海燕号”上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焦虑的“异常感”,只有一种冰冷的、高度秩序化的“正常”——一种建立在理解并驾驭了“异常”基础上的“正常”。

他们经过一个开放的区域,像是一个小型观测甲板。巨大的弧形观察窗(或者说是某种高强度复合透光材料)外,依旧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海雾。但在观测甲板的中央,悬浮着数个全息投影界面,上面实时显示着外界的数据:海水温度、盐度、洋流、磁场强度、以及……那令人触目惊心的“信息熵指数”、“维度曲率扰动值”和“非因果逻辑污染浓度”。这些指标全都高得吓人,用红色和橙色标注,不断跳动着。

而在这些常规(如果那些指标能算常规的话)数据旁边,还有一个独立的、更复杂的全息模型,那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三维结构,像是分形树、克莱因瓶和某种非欧几何体的噩梦混合,其表面流淌着与林默手中金属盒上相似的淡金色光纹。模型下方标注:“‘海妖’核心场结构模拟(实时推演,误差率42%)”。

“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船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来自观测甲板上方的某个位置,“南纬16度47分,西经149度22分,‘海妖之眼’边缘。你所经历的那场‘歌声’,是‘海妖’周期性‘呼吸’时,其核心信息结构在常规维度泄露出的‘谐波’。对于未受保护的意识,那是致命的噪音和污染。对于‘视阈’,那是需要分析和控制的数据源。对于‘归零会’,那是必须被净化的癌变。”

林默凝视着那个疯狂变化的全息模型,感受着怀中金属盒与模型之间越来越强的共鸣牵引。“‘海妖’……就是‘钥匙’?”

“是‘钥匙’,也是‘锁’,还是试图转动钥匙的‘手’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门后的‘房间’本身。”船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静默者的描述虽然混乱,但触及了核心。它不是一个物体,林默。它是一个‘事件’,一个‘过程’,一个现实结构自身产生的、无法被现有物理和逻辑框架容纳的‘奇点’。它正在‘孵化’,或者说,‘组装’自己。”

“‘组装节点’……”林默想起陈教授数据和管道工的分析。

“没错。这片海域,就是节点之一。可能还不是最终的节点,但已经是目前活跃度最高、最不稳定的一个。”全息模型旁边,亮起了一个较小的、不断闪烁的红色光点,旁边标注着“载体Ω波谐振峰值”。“而你,林默,你的Ω波频率,你的‘视阈’清晰度,尤其是陈怀山留在你数据核心里的‘坯体’印记,让你成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活动的‘共鸣子’。你在‘海燕号’上无意识(或者说,是‘坯体’引导下)的共振试探,就像往平静(如果这里能称之为平静的话)的湖面扔了一块特定的石子,产生的涟漪不仅被我们捕捉到,也必然被‘海妖’本身,以及其他关注这里的势力捕捉到。”

“其他势力?‘视阈’和‘归零会’?”

“‘视阈’的‘基站三号’你已经见过了。‘归零会’……他们的渗透方式更隐秘,更不计代价。我们怀疑,他们的‘净化者’可能已经以某种方式,潜入了‘海妖’影响范围内的其他船只,甚至可能就在这片雾里的某个地方。”船长停顿了一下,“但还有……别的。一些更古老、更……沉默的观察者。可能是上一次‘钥匙’出现周期(如果存在周期性的话)的幸存者,或者是与‘海妖’本质更接近的、非人类的……存在。我们称它们为‘影子’。在矿山区,你应该感受到过它们的注视。”

林默想起那个断崖上模糊的、由湮灭与重组影子构成的人形。第三种势力。

“你们……‘深蓝号’,属于哪一方?”林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全息模型变幻的微光和外面永不停歇的、低沉的心跳嗡鸣。

“我们不属于任何一方,又或许,试图成为所有幸存者的一方。”船长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深蓝号’的建造者,是一群像陈怀山一样,在‘清晰者’现象大规模爆发前就隐约感知到‘异常’,并试图理解而非恐惧或毁灭它的科学家、工程师,还有一些……早期症状轻微但理智尚存的‘清晰者’自己。我们的目的不是控制‘钥匙’,也不是归零一切。我们试图理解‘海妖’,理解这场席卷全球的‘维度感知扩展’现象的根源和意义,并找到一条……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无论是‘清晰者’还是普通人,在这场剧变中生存下去,甚至……进化的道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是慈善家或避风港,林默。登上‘深蓝号’,意味着你需要工作,需要贡献你的价值。你的‘共鸣子’特性,你对‘坯体’的携带,是陈怀山计划的关键部分,也是我们目前最接近‘海妖’核心的‘探针’。我们需要你协助我们,进行一系列……谨慎的、可控的深度共鸣实验,以获取更多关于‘海妖’内部结构、‘组装’进程、以及潜在‘互动接口’的数据。风险极高,可能比你在‘海燕号’上经历的一切更危险。你的意识可能会被污染、撕裂,甚至被‘海妖’同化。但这也是唯一可能找到生路的方向。”

林默看着那个疯狂的全息模型,感受着灵魂深处与它越来越响的共鸣。他没有退路。陆地是囚笼和猎场,海上其他船只充满敌意。这里,至少提供了一个方向,一个可能。

“我需要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以及……我能得到什么。”他声音平静下来。

“你会知道的。首先,你需要接受一次全面的‘场适应性校准’,以稳定你的Ω波,并建立你与‘深蓝号’主控系统的安全数据链接。然后,你会见到‘信天翁’——我本人。之后,我们会给你看陈怀山留在我们这里的、更完整的计划副本,以及……一些你可能需要看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真相’。”

脚下的蓝色光标再次亮起,这次指向观测甲板另一侧的一扇门。

“校准室在前方。放松,‘持影者’。在这里,你不再孤单,但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

林默跟着光标,走向那扇门。门后,是一个更加洁白、充满各种柔和光线和无影灯的房间,中央有一个类似医疗舱但结构更复杂的平台,平台周围环绕着无数细小的、发出微光的传感探头。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挑战,在于与那个被称作“海妖”的、现实本身的疯狂奇点,进行一场近距离的、危险的共舞。

而舞曲的旋律,就藏在他手中的金属盒,和他自己不断与深渊共鸣的灵魂深处。

校准室的光线是那种毫无阴影的、纯然的白色,带着精确的冷感。林默按照无形引导音的指示,躺进那个被称为“共鸣介面单元”的平台。平台表面是一种温润而富有弹性的凝胶状材质,随着他的躺下,自动调整形状,紧密贴合他的身体轮廓,带来一种被温和包裹的安心感,同时也是一种无法挣脱的束缚。

细小的传感探头像一群银色的萤火虫,从平台周围的环形支架上无声地延伸出来,尖端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它们并未直接接触他的皮肤,而是在距离体表几毫米处悬停、排列,形成一张笼罩全身的、无形的能量感应网。林默能感觉到这些探头散发出极其细微的、带有特定谐振模式的场,像无数只温柔却不容置疑的手,正在轻柔地“梳理”着他体表紊乱的能量涟漪,尤其是头部区域剧烈波动的Ω波。

“放松,不要抗拒。系统正在进行基线扫描和自适应谐波匹配。”船长的声音直接在室内响起,比之前更近,更清晰,仿佛就站在平台边。“这不会疼,但可能会有些……奇异的感觉。你的‘视阈’可能会暂时放大,接受它,观察它,但不要沉迷其中。”

话音刚落,林默眼前的纯白天花板开始“融化”。不,不是物理上的融化,而是其作为“固体平面”的感知被覆盖、被穿透。白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无垠的、不断流动变换的“数据星海”。他“看”到的不再是颜色和形状,而是纯粹的信息结构:代表“深蓝号”船体各系统的、规整而强大的能量网络,如同钢铁巨树的根系与枝干;代表外部海域狂暴“信息湍流”的、混乱扭曲的彩色涡旋;代表船员们相对稳定但各具特色的意识场的、柔和的光点;还有他自己——一团剧烈闪烁、边缘不断崩散又重组、被无数细密的银色“丝线”(那些传感探头)连接并试图“编织”的淡金色光团,那就是他自身的Ω波在系统映射下的形态。

这视角比他自己被动看到的六维视野更加“高阶”,更加抽象,也更加……具有解释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全知的眼睛,在将复杂混沌的底层现实,翻译成他可以理解(哪怕只是勉强)的“信息模型”。

“扫描完成。Ω波核心频率锁定。‘坯体’印记确认。开始场适应性注入。”船长的话语简洁如指令。

林默感到一股清凉的、带着明确数学韵律的“流”,顺着那些银色的感应丝线,缓缓注入他意识映射的那个淡金光团。这股“流”并非能量冲击,而是一种“信息调谐”。它像一套精密的梳子,将光团边缘那些狂乱崩散的部分梳理、抚平;又像一组校准音叉,引导着光团内部原本无序的震荡,逐渐趋向于某种稳定而复杂的谐波模式。

过程并不痛苦,但确实“奇异”。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拉伸”又“压缩”,某些深层的、从未被触及的认知区域被轻柔地“翻开”,与外界注入的“调谐信息”进行比较、匹配、微调。他看到(或者说感知到)自己Ω波的形态,正在从一团混沌的光芒,逐渐向一个更清晰的、有着分形结构和自相似性的几何结构演变。这个结构与全息模型上那个“海妖”的核心场结构有某种相似之处,但更加简单、稳定,也缺少那种疯狂的内在悖论感。

“共鸣桥初步建立。‘深蓝号’主控系统,临时访问权限授予。载体,你可以尝试‘感受’这艘船。”船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鼓励。

林默试探性地,将注意力从自身的光团移开,投向那代表“深蓝号”的巨大、规整的能量网络。起初,那网络如同一幅过于复杂、遥不可及的星图。但随着他意识的“靠近”,并借助那股“调谐流”建立的连接,他感到自己“融入”了网络的一小部分。

刹那间,感官爆炸了。

他“听”到引擎核心那近乎永恒的、驱动一切的沉重搏动;他“感”到船体外壳每一寸钢板承受的深海压力和海流冲刷;他“嗅”到循环空气系统中过滤后残留的、亿万种分子混合的微妙气息;他“看”到导航阵列穿透浓雾和海浪、接收并处理着来自卫星、深海声呐浮标和被动监听阵列的无数信息流……

这不是简单的视觉听觉的叠加,而是一种全身心、全维度的“存在感知”。他既是林默,一个独立的意识体,又在瞬间成为了“深蓝号”这庞大钢铁生命体的一小块“神经末梢”。信息洪流庞大得足以瞬间冲垮任何未受保护的意识,但那股“调谐流”和他自身被初步稳定的Ω波结构,形成了一个高效的缓冲与解析层,让他能够承受并理解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短短几秒钟,他便大汗淋漓,精神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马拉松。但这种疲惫中,却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仿佛一直隔在他与真实世界之间的一层厚重毛玻璃,被短暂地擦亮了一角。

“很好。首次连接稳定性超过预期。陈怀山的‘坯体’设计确实起到了关键引导作用。”船长评价道,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断开连接,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进行下一步。”

传感探头的蓝光黯淡下去,银色丝线般的连接感消失。眼前的“数据星海”景象缓缓褪去,重新恢复成纯白的天花板。身体的束缚感也减轻了,平台凝胶稍微放松了包裹。

林默躺在那里,胸膛起伏,消化着刚才那短暂却震撼的体验。这艘船……不仅仅是工具或庇护所。它本身就是一种对“异常”的理解和应用,一种将混沌梳理为秩序、将危险转化为力量的技术与意志的结晶。与“视阈”的冰冷控制、“归零会”的狂热净化截然不同。

十分钟后,引导音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去校准室,而是让他跟随新的光标,前往所谓的“观测核心”。

穿过另一段弧形走廊,乘坐一个无声的、感觉不到加速度的升降平台,“深蓝号”的内部分层结构远超林默的想象。它不像普通船只那样有明显的上下甲板区分,更像是某种多孔结构的蜂巢或分形体。最终,他来到一个相对较小的圆形舱室。

这里没有观测甲板那种巨大的窗户,只有舱室中央一个直径约三米的圆形凹陷区域,凹陷底部是某种深色的、非晶态的物质,表面平滑如镜,倒映着舱顶柔和的光线。凹陷周围环绕着一圈略高的、带有扶手的平台,平台边缘同样嵌着操作界面和全息投影仪。

一个身影,背对着入口,站在平台边,凝视着下方那片深色的“镜面”。

那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身与船员相似的深蓝色连体制服,但质地似乎更加柔软贴身,没有任何标识。头发是整齐的银灰色短发。仅仅是背影,就散发出一种与这艘船完美融合的、如同深海礁石般的沉稳与寂静。

“信天翁。”林默轻声开口。

那人转过身。

林默看到了一张与那苍老声音并不完全匹配的脸。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皮肤因长期不见强烈日照而显得苍白,但轮廓坚毅,眼神尤其特别——那双眼睛的虹膜颜色极淡,近乎银灰色,瞳孔深处仿佛有细微的数据流光芒一闪而过,锐利得能洞穿表象,却又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深邃平静。他的能量场……林默几乎无法准确“捕捉”。那并非像韩老板那样主动过滤或伪装,也非像阿杰那样与外部设备紧密耦合。他的场与“深蓝号”的整体场完全同调,浑然一体,仿佛他既是船长,也是这艘船意志的人格化延伸。

“林默。”信天翁微微颔首,声音比通过系统传递时多了一丝温度,但也仅是一丝。“感觉如何?‘深蓝号’的‘神经接口’。”

“……很震撼。”林默如实回答,“也很累。”

“习惯就好。或者说,尽量习惯。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对精神耐力的要求会呈指数级增长。”信天翁示意他走近平台,“过来,看看这个。”

林默走到平台边,望向下方那片深色“镜面”。起初,镜面只倒映出他和信天翁模糊的身影以及舱顶的光。但随着信天翁在旁边的操作界面上轻点几下,“镜面”内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开始荡漾开涟漪,颜色迅速变深、变透,仿佛在向下无限延伸!

转眼间,那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成了一个“窗口”,一个直接窥视外部深渊的视界!

下方,是幽暗无光的深海。但并非绝对的黑暗。“深蓝号”自身散发出的、经过特殊调制的探测光束,如同深海巨兽的触须,照亮了前方一片有限的水域。光束中,无数悬浮的微粒如同深海雪花般缓慢飘落。更远处,是超越探测光范围的、浓稠如墨的黑暗。

然而,在林默扩展的感知和这个“窗口”特殊的呈现方式下,他“看”到的不仅仅是物理的深海。他看到海水中流淌着密集的、不断变化的信息流,如同深海版本的“极光”;看到海底地形在声呐和重力感应下的三维轮廓,以及那些轮廓上附着的、代表着不同地质活动和生物聚集的能量热点;他还“看”到,在下方更深、更黑暗的某处,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不断扭曲变幻的“光团”——或者说,是那个疯狂的全息模型的实体投影、现实扭曲的源头——正散发着无形但可怖的引力,拉扯着周围的一切信息场,形成缓慢旋转的、致命的漩涡。

那,就是“海妖”的核心吗?或者,至少是它在常规维度显露出的一角?

“我们目前位于‘海妖之眼’的外围漩涡带,深度八百二十米。”信天翁平静地解说,仿佛在介绍一处普通的地质奇观,“这里的能量场畸变和信息污染浓度,是海面区域的三十倍以上。常规潜艇或探测器在这里停留超过十分钟,电子系统就会全面崩溃,乘员意识会遭受不可逆的损伤。‘深蓝号’的特殊场屏蔽和我们的适应性训练,让我们可以在此进行有限度的观测和研究。”

他转向林默,银灰色的眼眸直视着他:“但这还不够。我们需要更靠近,需要‘聆听’它更核心的‘声音’,需要理解它‘组装’的逻辑——如果那东西真有逻辑的话。而你,林默,你的Ω波与‘坯体’的结合,是目前已知最有效的、能够穿透外围干扰、与‘海妖’深层结构产生相对‘纯净’共鸣的‘探针’。”

“您想让我……主动去‘共鸣’那个东西?”林默感到喉咙发干。仅仅是远观那“光团”,就让他灵魂深处产生本能的战栗和抗拒。

“不是现在,也不是直接接触核心。”信天翁摇头,“那等于自杀,也会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我们需要循序渐进。陈怀山的计划中,包含了一系列分级递进的‘主动共鸣协议’。第一步,是利用你已经建立的、与‘深蓝号’系统的连接,以及‘坯体’的引导,尝试捕捉‘海妖’周期性散发的、相对稳定的‘次级谐波’,并分析其信息结构。这一步风险相对可控,主要在‘深蓝号’的屏蔽场内进行,我们会全程监控,一旦你的意识负荷超过安全阈值,会立刻切断连接。”

他调出另一个全息界面,上面是复杂的流程图和参数表。“这需要你的高度配合和意志力。你需要保持意识的绝对清醒和聚焦,就像在‘海燕号’上对抗‘歌声’时那样,但这一次,不是被动抵抗,而是主动地、有目的地去‘解析’和‘记录’。”

林默看着下方深渊中那个令人不安的“光团”,又看了看信天翁毫无波澜的脸。他没有选择。留在这里,是相对安全的囚徒;完成这一步,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和可能的主动权。

“我需要怎么做?”他问。

信天翁指向平台中央那个凹陷的“窗口”:“进入‘共鸣聚焦舱’。系统会辅助你建立更深层的连接,并提供‘坯体’数据作为解析模板。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当‘海妖’的次级谐波被系统捕捉并放大后,用你的意识去‘触摸’它,感受它的‘纹理’,记住它的‘韵律’,然后将你感知到的一切,通过Ω波反馈给系统。不要试图理解,只是观察和记录。明白吗?”

林默点了点头。他脱下鞋子(这是要求),踏入那个凹陷区域。脚下的深色材质柔软而有支撑力。他盘膝坐下,按照之前在校准室的感受,调整呼吸,努力让自身Ω波趋于平稳。

信天翁在操作界面上快速操作着。舱室内的光线进一步暗下,只剩下“窗口”下方深渊的微光和全息界面幽幽的蓝光。凹陷区域的边缘升起一层近乎透明的淡蓝色能量屏障,将他与外界隔开。

“连接建立中……载入‘坯体’解析模板……开始扫描并过滤‘海妖’次级谐波……”系统提示音在舱室内回荡。

林默闭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内收,同时保持着与“深蓝号”主控系统那微弱而清晰的数据链接。他感到一股更加庞大、更加“主动”的调谐力场笼罩了他,与怀中金属盒的共鸣也达到了新的强度。金属盒表面的光纹流淌速度加快,仿佛活了过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只有深海永恒的寂静(经过屏蔽过滤后)和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突然——

嗡……

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震动,透过船体,透过能量屏障,直接作用于他的骨骼和意识。不是声音,而是空间的“颤抖”。

紧接着,在他高度专注的感知中,那深渊“光团”的方向,一道极其纤细、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复杂信息的“波纹”,如同深海盲鳗的触须,向着“深蓝号”的方向“甩”了过来!

“次级谐波捕捉!强度等级:黄色。开始导入共鸣通道!”信天翁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林默感到那股“调谐力场”猛地增强,精准地“捕获”了那道纤细的波纹,并将其引导、放大,通过他与系统的连接,直接“灌注”进他的意识空间!

不是“海妖之歌”那种狂暴的冲刷,而是一种更加……“精致”的污染。它像一根冰冷、滑腻、布满倒刺和分形结构的金属丝,缓慢地刺入他的思维,一边旋转,一边释放出无数细微的、矛盾的、自我指涉的信息碎片:

一个不断倒数至零又瞬间重置至无穷大的数字序列;

一条首尾相接、却同时存在于三维空间所有点的莫比乌斯光带;

一段用只有三个音符却能表达所有可能悲欢的“音乐”;

一幅描绘着“观察行为本身如何改变被观察者”的无限嵌套自画像……

这些碎片并非杂乱堆砌,而是按照某种林默无法理解、却又能“感觉”到的、近乎残忍优雅的逻辑,编织在一起,形成这根“金属丝”的复杂结构。他的意识试图解析,却立刻陷入逻辑悖论的泥沼;试图抗拒,那“金属丝”的倒刺就钩得更深。

疼痛。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认知结构被强行扭曲、撑大、注入异物的剧痛。他的Ω波再次剧烈震荡,淡金色的光团在系统映射中疯狂闪烁,边缘开始出现裂痕。

“意识负荷65%……70%……载体,稳住!只记录,不理解!想象你自己是一台录音机,一块空白石板!”信天翁的声音穿过痛苦传来,像一根救命稻草。

空白石板……录音机……

林默死死抓住这个意念。他不再试图去“懂”,而是将全部意志力用于“维持存在”和“被动接收”。他将自我收缩到极致,变成一面冰冷的镜子,只是反射那“金属丝”投射来的一切光影,不做任何解读,不做任何反应。

痛苦并未减轻,但那种即将被“撕裂”或“溶解”的恐惧感稍微退却。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将那些矛盾的信息碎片,原封不动地、通过震荡的Ω波,反馈回“深蓝号”的系统。系统界面上的数据流疯狂滚动,全息模型旁边,开始出现新的、细小的分支结构,正是那根“金属丝”的模拟形态。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就在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识镜子即将被那无穷无尽的信息碎片撑碎时,那根“金属丝”的灌注戛然而止。

“次级谐波消失。连接切断。”系统提示音响起。

淡蓝色的能量屏障降下。舱内光线恢复。

林默瘫倒在凹陷的“窗口”旁,剧烈地喘息、干呕,冷汗浸透了衣服,眼前阵阵发黑,大脑像被绞干的海绵,空空荡荡,又布满了无法清洗的诡异“污渍”。他怀中金属盒的光纹黯淡了许多,温度也降了下来,仿佛也耗尽了能量。

信天翁快步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微型的扫描仪,快速检查了一下林默的生命体征和能量场状态。“生命体征基本稳定,Ω波震荡减缓,存在中度信息污染残留……需要至少十二小时深度休息和神经净化。但数据……”他看向操作界面,银灰色的眼中终于闪过一抹真正的亮光,“……采集度92%,质量评级:优。我们得到了非常清晰的次级谐波结构样本!”

他看向虚脱的林默,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尊敬的意味:“你做得很好,林默。比我们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陈怀山没有看错人。现在,你需要休息。等你恢复,我们会分析这些数据,并准备下一步。”

林默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勉强眨了下眼睛。他被两个不知何时进来的、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员小心地搀扶起来,带离了观测核心。

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信天翁独自站在“窗口”边,凝视着下方深渊中那个永恒的“光团”,脸上的平静终于被一丝深重的忧虑打破。他调出刚刚采集到的数据,进行快速回溯分析。在某个极其短暂的、被标记为“噪音干扰”的数据帧里,他捕捉到了一段不属于“海妖”次级谐波、也不属于“深蓝号”系统、更不属于林默Ω波的、极其微弱却异常“规整”的第三方信号残留。

那信号的加密方式和频率特征,与“深蓝号”数据库中标记为“高威胁—归零会深度潜伏协议”的档案,匹配度高达87%。

信天翁的指尖在操作界面边缘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的目光,从深渊“光团”,移向了全息星图上,那片被标记为“海燕号”最后已知位置的、正在缓慢远离这片海域的绿色光点。

“‘净化者’已经投下目光了……”他低声自语,“比预计的更快。看来,‘钥匙’碎片的共鸣,吸引来的不只是我们。”

他关掉界面,舱室内只剩下深渊的微光,映照着他凝重而决绝的侧脸。

海雾依旧浓重,深蓝之下,暗涌已化为激流。而刚刚完成第一次危险“共舞”的林默,尚不知晓,更凶险的猎手,已悄然入场。深沉的、无梦的黑暗。

没有时间感,没有存在感,只有一种被温暖的、消过毒的虚无包裹的舒适。像沉入营养液中的胚胎,所有的创伤、污染、悖论的碎片,都被某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浸泡、软化、稀释、剥离。

林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意识如同深海鱼类般缓缓上浮,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富有弹性的柔软支撑,覆盖着透气而光滑的织物。然后是听觉,那低沉恒定的、如同“深蓝号”心跳般的嗡鸣背景音,以及更近处,某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细沙流过玻璃的沙沙声,那是空气净化与循环系统在工作。

他试着睁开眼。光线柔和得恰到好处,不刺眼,带着淡淡的蓝色调。他躺在一个单人医疗舱内,舱壁透明,能看到外面是一个简洁的小房间。身上连接着几根纤细的传感线,贴在太阳穴、胸口和手腕,线缆另一端连接着床边的监测设备,屏幕上跳动着平缓的波形和数字。衣服被换成了柔软的浅灰色病号服。

活动了一下手指,有些无力,但并无大碍。最明显的变化来自内部——大脑里那种被“歌声”和次级谐波冲击后的撕裂与混沌感大为减轻,虽然依旧有些隐隐作痛,像重感冒后的疲惫,但不再有那些疯狂逻辑碎片四处冲撞的刺痛。Ω波也趋于平静,虽然仍能清晰感知,却不再像脱缰野马,而是如同一条被驯服的河流,在意识的堤坝内平缓流淌。就连怀中的金属盒,也恢复了冰冷与沉默,仿佛之前的滚烫共鸣只是一场高烧的幻觉。

但这种“平静”之下,有些东西似乎不同了。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更加……“通透”。即使不刻意调动六维视野,他也能隐约“感觉”到医疗舱设备内部能量的精细流动,能“听到”隔壁舱室人员行走时极其轻微的震动,甚至能“嗅到”空气中除了清洁剂外,那属于“深蓝号”船体本身、难以言喻的“场”的独特气息——一种混合了深海压力、特种合金、以及某种类似旧书和冷焰的复杂味道。这不是主动技能,更像是一种被永久调高了的感官灵敏度基线。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林默先生。”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舱门滑开,一个穿着白色医疗制服、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她的能量场平和稳定,带着清晰的医疗专业印记,与船员的深蓝色场略有不同。“我是船医苏文。你昏迷了大约十四个小时。生命体征已完全平稳,Ω波稳定在安全阈值内,信息污染残留清除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三,远高于预期。信天翁船长认为你的体质和意志力都非常出色。”

“谢谢。”林默坐起身,声音有些干涩,“其他人……‘海燕号’怎么样了?”

苏文医生一边检查着监测数据,一边回答:“‘海燕号’在你被转移后不久就全速撤离了这片海域。他们承受了相当程度的‘海妖’辐射和精神污染,需要时间修复和评估。至于我们,目前保持在‘海妖之眼’边缘的相对安全区,进行数据分析和下一步准备。”她递给林默一杯温度适中的营养液,“慢慢喝。船长希望你在恢复体力后,能尽快去简报室一趟。有些东西,他认为你应该亲眼看看。”

营养液带着微甜和复合维生素的味道,滑过喉咙,带来真实的能量感。林默慢慢喝完,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现在可以吗?”

苏文医生看了看监测数据,点点头:“可以。但记住,不要过度使用你的能力,尤其是深度感知。你的神经通路刚刚经历了一次高强度‘淬火’,需要时间巩固。跟我来。”

林默拔掉身上的传感线,在苏文的陪同下离开医疗区。再次走在“深蓝号”的弧形走廊中,感受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不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闯入者,那种与船体隐约的连接感虽然微弱,却切实存在。走廊上偶尔遇到的船员,对他的目光也少了些审视,多了些平静的认可,仿佛他通过那场危险的共鸣实验,获得了某种无形的“准入资格”。

简报室位于上层,比观测核心舱室更靠近船体中心。房间不大,呈椭圆形,中央是一个可以投射全息影像的圆桌,周围是几把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信天翁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深蓝制服,银灰色的眼眸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除了他,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个子矮小、头发蓬乱、戴着厚重眼镜的年轻男人,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面前一个复杂的全息建模界面,手指快得几乎出现残影。他的能量场活跃、跳跃,带着典型的技术狂热特征,与整艘船沉稳的场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其中。

另一个则是个女人,年纪看起来比苏文医生稍轻,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岩石般的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蓝色作战服(林默第一次在船上看到这种明显带有军事风格的服饰),身姿笔挺,腰间佩戴着与阿杰那把类似的、但看起来更加精良的能量武器。她的能量场……林默感到一丝本能的警惕。那是一种高度压缩、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场,带着明显的攻击性和实战淬炼出的冰冷效率,与船上研究人员的平和或技术员的活跃截然不同。

“林默,欢迎回来。”信天翁示意他坐下,“这两位是‘深蓝号’核心团队的成员。这位是瑞恩,我们的首席信息架构师和‘场动力学’专家,你带回来的次级谐波数据正由他进行深度解析。”那个蓬乱头发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目光依旧黏在全息模型上。

“这位是荆羽,安保与快速反应小组的负责人。”信天翁介绍那位冷峻女性。荆羽微微颔首,目光在林默身上停留了一秒,如同扫描仪划过,随即移开,看向信天翁,等待指令。

“苏文医生应该已经向你说明了你的恢复情况。”信天翁开门见山,“你的表现超出预期,为我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关于‘海妖’深层结构的第一手‘触觉’数据。瑞恩?”

瑞恩终于从全息界面中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太惊人了!那些数据……简直是对现有物理和信息理论的颠覆性嘲讽!看这里!”他快速操作,圆桌中央投射出放大的全息模型,正是之前那个疯狂变化的“海妖”核心场模拟,但现在,旁边多了一个小得多、但结构清晰得多的淡金色模型分支,像一根从庞然大物身上剥离下来的、相对完整的“绒毛”。

“这就是从你反馈的次级谐波中重构出的信息结构片段!”瑞恩语速极快,“它具有明确的自相似分形特征,内部逻辑环虽然自指且矛盾,但遵循某种……嗯……‘美学上的一致性’?关键是,我们将其与陈教授留下的‘坯体’模板,以及‘深蓝号’数据库里所有关于历史异常事件、古代神话结构、甚至某些高等数学猜想进行交叉比对,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关联。”

他切换画面,全息模型旁边出现了一系列快速闪过的对比图像:某个失落文明石碑上刻画的螺旋符号、中世纪手稿边页的诡异几何涂鸦、近代艺术家创作的、描绘“不可名状之物”的抽象画、甚至包括一些深空望远镜捕捉到的、无法解释的射电信号频谱图……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其隐含的‘信息拓扑结构’,与你带回来的次级谐波片段,有着统计学上无法忽略的相似性!”瑞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这暗示,‘海妖’,或者说‘钥匙’现象,并非孤立事件!它在人类历史中,甚至可能在地球生命史乃至更广阔的宇宙历史中,有过多次……‘微弱的显现’或‘泄露’!就像一盏功率极不稳定的灯,偶尔闪烁一下,在现实的‘底片’上留下一些难以解释的‘光晕’!”

林默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全球性的“清晰者”爆发,难道只是这盏“灯”又一次,而且是更亮的一次“闪烁”?那它彻底“点亮”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陈教授也发现了这一点,对吗?”林默问。

信天翁点点头:“是的。这是他理论的核心支柱之一,也是他坚信必须主动理解而非被动等待的原因。他认为,‘钥匙’的‘组装’过程,可能是一个跨越时空的、累积性的‘信息坍缩’或‘现实重构’事件。每一次历史上的‘微弱显现’,都是在为最终的‘成型’积累‘质量’或‘定义’。”

“而‘清晰者’……”荆羽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泉,“我们这些能‘看见’的人,可能既是这次‘闪烁’的接收者,也无意中成了它的……‘放大器’,甚至是‘定义者’的一部分。我们的认知,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探索欲,都在无形中为它‘塑形’。”她看了林默一眼,“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强共鸣体’,作用可能更加直接。”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这个推论比单纯的“外星信号”或“自然现象”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以人类意识和历史为养料、正在逐渐“苏醒”或“显化”的某种东西。

“回到当前威胁。”信天翁打破了沉默,语气重新变得务实,“基于你带回的数据和瑞恩的分析,我们对‘海妖’核心的活跃周期和辐射模式有了更精确的预测。下一次较强的‘谐波散发’窗口,大约在三十六小时后。我们计划在那时,进行第二阶段主动共鸣尝试,目标是捕捉更接近核心的‘一级谐波’,并尝试建立初步的、单向的‘信息流观测通道’。”

风险显然比第一次大得多。林默没有立刻回应。

“与此同时,”信天翁的目光转向荆羽,“我们面临另一个紧迫问题。荆羽,你来说。”

荆羽站直身体,全息画面切换成“深蓝号”外部监视视角的合成图像。依旧是那片浓厚的乳白色海雾,能见度极低。但在经过特殊滤波和能量特征增强处理的画面上,可以看到在“深蓝号”周围数公里的范围内,有几个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背景融为一体的淡红色光点,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沿着看似随机实则隐含包围态势的轨迹移动。

“大约在你进行共鸣实验的同时,我们的外层被动侦测阵列捕捉到了这些异常能量信号。”荆羽的声音不带感情,如同报告天气,“它们非常隐蔽,信号特征经过高度伪装,几乎与‘海妖’辐射背景噪音无异。但持续监测和模式识别显示,它们具有智能移动和相互协调的特征。初步判定,为‘归零会’的‘净化者’单位——可能是某种小型无人潜航器,或者经过深度生物-机械改造的‘静默猎手’。”

“归零会?他们这么快就跟进来了?”林默想起信天翁之前提到的担忧。

“比我们预想的更快,渗透也更深入。”荆羽调出另一个界面,显示着那些淡红光点的信号特征分析,“他们使用的伪装技术非常先进,几乎利用了‘海妖’自身场畸变作为掩护。目的很明显:潜伏、观察、等待时机。要么是针对‘深蓝号’,要么是针对……你。”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默身上,“或者,两者都是。等待我们与‘海妖’进行更深层互动、可能暴露弱点或引发不稳定的时候,发动致命一击,执行他们的‘净化’。”

“能清除它们吗?”信天翁问。

“很难。”荆羽摇头,“它们数量不明,位置分散,且与背景高度融合。主动攻击会暴露我们的精确位置和防御能力,也可能惊动‘海妖’,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而且,我怀疑这只是先头侦察单位,主力可能潜伏在更远处。目前建议:保持最高级别静默防御,加强内部监控,准备应对可能的突袭或渗透尝试。同时,加速我们的研究进程。”她看向林默,“第二阶段的共鸣实验,必须在这些‘净化者’摸清我们的底细或得到进攻命令之前完成。我们需要更多数据,需要找到‘海妖’的可能弱点或‘互动协议’,才能在这场多方博弈中占据主动,或者至少……找到一条生路。”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前有疯狂“海妖”,侧有“视阈”觊觎(“海燕号”虽然撤离,但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罢休),后有“归零会”的致命猎手悄然合围。而“深蓝号”和他们这些人,如同风暴眼中心一叶孤舟。

信天翁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默脸上。“林默,情况你已经了解。第二阶段实验风险极高,外部威胁迫在眉睫。你可以选择不参与。我们可以尝试其他方法,或者寻找替代的‘共鸣体’,虽然效果会大打折扣,时间也更紧迫。”

林默沉默着。他想起陈教授抓住他手时眼中的狂热与希望,想起韩老板消失在矿坑通风井前的最后一瞥,想起“海燕号”上阿杰那冰冷的“净化协议”授权请求,想起静默者蜷缩在地下室、七窍渗血的绝望模样。

他还有选择吗?退出,意味着将命运完全交给别人,等待可能更糟的结果。前进,至少手中还有一丝主动权,哪怕通往更深的危险。

“我需要知道,如果我参与,你们有什么具体的保护措施?如果实验过程中,‘归零会’发动攻击,或者‘海妖’出现不可控反应,预案是什么?”他问,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信天翁和荆羽对视一眼。信天翁开口道:“共鸣实验将在‘深蓝号’防护场最强的核心区域进行,由荆羽的小组提供最高级别的实体与能量防御。瑞恩会实时监控你的意识状态和‘海妖’数据流,一旦超出安全阈值,会立刻强制断开连接,并启动神经保护协议。同时,我们准备了应急脱离方案——如果情况极端恶化,我们会尝试将你和关键数据,通过小型高速潜航器,送往预设的安全坐标,虽然成功率……不容乐观。”

“至于‘归零会’,”荆羽接过话头,眼神锐利,“我们有自己的防御和反击手段。‘深蓝号’并非毫无武装。但如果他们真的不惜代价强攻,在我们与‘海妖’深度互动时,确实会非常危险。所以,速度是关键。我们需要你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高质量的数据采集。”

风险并未减少,但计划至少听起来有了骨架。

林默的目光投向圆桌中央,那缓缓变幻的、代表“海妖”的疯狂全息模型,以及旁边那根相对清晰、却同样令人不安的淡金色“绒毛”。

“我参加。”他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告诉我具体需要做什么,以及,什么时候开始。”

信天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赞许,又似是悲悯。“很好。瑞恩会给你详细的技术简报和模拟训练。苏文医生会确保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调整到最佳。荆羽负责你的安全和实验环境保障。三十六小时后,我们开始。”

简报结束,众人各自离开。林默被瑞恩拉着去他的工作室接受“填鸭式”技术灌输,荆羽则像一道沉默的阴影,开始布置安全措施。信天翁独自留在简报室,关闭了全息投影,只留下舱壁柔和的微光。

他走到舷窗边(这里有一扇真正的、加固的观察窗),望着外面永恒的浓雾。手指在冰冷的复合材料窗沿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他思考时一样。

他想起陈怀山最后一次加密通讯时说的话:“‘钥匙’或许无法被‘使用’,老伙计。但它是一面镜子。照向它,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宇宙的真相,也可能是我们自身疯狂与勇气的最终显影。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去看。因为不去看的代价,可能是彻底的迷失。”

镜子吗?信天翁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后方,那深不可测的、隐藏着“海妖”与猎手的浓雾深渊。

“那就让我们看看,这面镜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吧。”他低声自语,银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点燃。

而在“深蓝号”下方,那幽暗的、被“海妖”之力扭曲的深海之中,那些淡红色的、如同幽灵般的“净化者”光点,依旧在缓慢而耐心地移动着,编织着无形的死亡之网。更远处,浓雾的深处,似乎有比“海燕号”庞大得多的阴影,正在无声地调整着方位。

三十六小时。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