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透过糊窗的桑皮纸,在室内洒下斑驳暖意。沈知微于榻上睁眼,不再有初来时的惶惑。她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气的空气,只觉通体舒坦,连那硬板床硌人的触感,似也习惯了三分。
起身,盥漱,一切从简。小梅手脚麻利地帮她绾了个利落的单螺髻,依旧只用那根素玉簪。铜镜中的人影,面色虽仍显苍白,眉眼间却已褪尽怯懦,多了几分沉静与了然。
“小梅,今日‘功课’可还记得?”沈知微侧首,声音不高,却自有章法。
“记得,小主。”小梅点头,眼眸亮晶晶的,“先去大槐树下取春桃姐留的‘那份’,再去大厨房领早膳,顺道听听可有新鲜事。”
“甚好。”沈知微颔首,自枕下取出那几张视若珍宝的草纸。上面以木炭绘制的“王府势力风险地图”与“人际关系拓扑图”又添了些许新注。她指尖轻点图中“大厨房”区域旁新添的“春桃”二字,旁注“品性初判:淳朴,可施恩,需观察其是否守密”。这便是她信息网络落下的第一子。
小梅领命而去,脚步较往日轻快许多。沈知微则于院中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天地。杂草丛生的角落,泥地尚算肥沃;破损的窗棂,需寻厚纸加固;还有那光秃秃的墙面,若得几株绿萝垂挂,想必能添几分生气。她心中默算着那区区一两银子并未来二两月例的用度,如何能掰成八瓣,用在刀刃上。
不多时,小梅归来,臂弯挎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小主,您看!”她献宝似的打开布包,里面是几颗有些蔫软的青菜,两个表皮带疤的萝卜,还有一小把品相不佳的豆角。“春桃姐偷偷藏的,说都是洗干净了的!她还说,以后每日若有余的,都给我们留着!”
沈知微检视着这些“次级食材”,唇角微弯。在现代,这等品相的有机蔬菜,价格反倒不菲。她仿佛已见着清炒菜心、萝卜汤、焖豆角的模样。“很好。早膳呢?”
小梅将食盒放下,依旧是两个馒头,一碟咸菜,但今日却多了小半碗几乎不见米粒的稀粥。“钱嫂子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多给了这碗粥底。”小梅压低声音,“我听见她跟人嘀咕,说是王爷昨夜歇在书房,王妃一早吩咐厨房送了参汤去,许是因这个,她不敢克扣得太狠。”
沈知微眉梢微挑,迅速在脑中的“信息记录表”上添了一笔:王爷勤政(?),王妃关切(表面?),可间接影响厨房分配。 这信息看似无用,却或许在关键时刻,能成为影响钱嫂子决策的砝码。
主仆二人就着热水,将馒头掰碎泡在粥里,佐以咸菜,竟也吃出几分暖意。那蔫软的青菜,沈知微指挥小梅用少许盐揉搓,挤去苦水,再以热水稍焯,拌上一点点她让小梅偷偷从厨房摸来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油花,竟成了一碟爽口小菜。
“小主,这菜……竟比往日好吃许多!”小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食材无分贵贱,端看如何料理。”沈知微淡淡道,心中却想,这只是开始。若有合适的调料,她有信心将这“次级食材”做出花样来。这便是知识的力量,于细微处改善生存品质。
早膳后,沈知微铺开新的草纸,她今日要绘制的是“王府物资流通简图”与“潜在资源获取路径”。木炭为笔,意念为锋。她将王府各主要院落、厨房、库房、乃至下人聚居之处,以简略符号标注,再以虚线箭头勾连其间可能存在的物资、信息流转。
何处有废弃木料可寻来加固窗棂?何处有裁剪剩下的布头可用来缝制坐垫?库房定期清理旧物是何时?各院份例之外的用度如何申请?……这些问题,化作一个个待填充的空白,等待着小梅带回的信息,也等待着她自己的观察与推理。
她专注于此,浑然不觉时光流逝。阳光渐烈,透过窗纸,在她专注的侧颜与粗糙的纸面上投下柔和光晕。此刻的她,不似王府侍妾,倒更像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只不过她谋的,非是权势宠爱的江山,而是属于她沈知微的一隅安宁天地。
书房内,萧景玄接过暗卫呈上的最新摹本。
依旧是粗糙的草纸,扭曲的木炭线条。但今日的图,似乎更为复杂。一张图上,以方框圈出各处院落建筑,其间以细线连接,旁注着些他看不大懂的符号,似在描绘某种流转。另一张图上,则罗列着诸如“木料?”“布头?”“申请流程?”等字样。
“她整日上午未曾出院,一直在写画这些。”暗卫回禀,“其丫鬟小梅晨间外出,与洗菜婢春桃短暂接触,取回一包看似废弃的菜蔬。沈侍妾似乎……颇善厨艺,将那些菜蔬处理得颇为可口。”
萧景玄凝视着摹本上那些奇特的符号与问句,眸色深沉。规划院落布局尚可理解为女子闲趣,这描绘物资流转、罗列获取途径的图,已然超出了寻常闺阁女子的思虑范畴。还有那处理废弃菜蔬的手段……
她究竟想做什么?搜集这些琐碎信息,改善那清苦生活?若真如此,这份于逆境中寻求改善的冷静与条理,倒有几分……不俗。若非如此,那这般处心积虑地摸清王府脉络,所图必然更大。
“继续盯着。尤其注意她与哪些下人接触,说了什么,拿了什么。”萧景玄下令,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将那几张摹本单独收起,与先前那几张放在一处。
“是。”
暗卫退下后,萧景玄踱至窗前。秋阳正好,庭中银杏叶缘已染淡金。他忽然想起昨日请安时,那双抬起看向他的眼睛——清澈,镇定,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评估意味,与眼前这摹本上冷静规划的风格,隐隐重合。
沈知微……他于心底再次默念这个名字。你究竟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为之?你这般细致地“绘制”本王的王府,究竟意欲何为?
小院内,沈知微刚完成她的“物资流通简图(初版)”。
她吹了吹纸上的炭灰,颇为满意。虽然信息尚不完整,但框架已搭起。这图于她,便如同在陌生城市拥有了导航,虽细节未明,却大致知晓资源何在,路径何方。
“小主,”小梅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些许愤懑,“柳侍妾房里的采月姐姐,刚才在厨房那边遇上,说话阴阳怪气的,说咱们院如今倒是阔气了,都吃起独食了。”
沈知微闻言,并不意外。昨日讨债,今日改善伙食,虽已极力低调,但在这针尖大的后院,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众人之眼。柳侍妾那等人,吃了亏,岂会甘休?这流言,不过是试探与敲打的第一步。
“无妨。”沈知微神色平静,将草纸细心折好收起,“她若只是逞口舌之快,便由她去。我们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更要……不落人口实。”她特意强调了最后四字。
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授人以柄便是取祸之道。无论是与春桃的接触,还是获取“次级食材”,都必须做得隐秘,即便被人窥见一二,也须有合情合理的说辞。譬如与春桃交往,可称是怜悯其处境,切磋女红(虽她女红一塌糊涂);获取那些菜蔬,更是废物利用,勤俭持家,任谁也挑不出大错。
“小梅,日后与春桃接触,更需小心。所获之物,亦不可张扬。”沈知微叮嘱,“至于柳侍妾那边,她若不来招惹,我们便只作不知。她若再有动作……”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冷光,“我们握着她‘借’银不还的短处,虽不致命,关键时刻,亦可让她难受片刻。”
小梅似懂非懂,但见小主如此镇定,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午后,沈知微开始实施她的首个“院落改造”项目——糊窗。她让小梅寻来些废旧纸张,又用极少的一点面粉熬了半碗浆糊。主仆二人齐心协力,将那漏风的窗棂用厚纸细细裱糊起来。虽手艺粗糙,歪歪扭扭,但完成后,室内光线虽暗了些,那恼人的穿堂风却果然弱了。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沈知微拍了拍手上的灰,颇有成就感。这小小的改善,带来的慰藉远超预期。她仿佛看到,在这破落小院里,一种由她亲手构建的、井然有序的“小康”生活,正缓缓拉开序幕。
然而,她也心知肚明,这一切都建立在相对“平静”的基础上。王府绝非善地,萧景玄更非庸主。她的“墨韵”,能在这张名为靖王府的庞大宣纸上,勾勒出属于她的安稳角落吗?那隐在暗处的审视目光,何时会化作实质的波澜?
暮色再次降临,小院早早熄了灯。沈知微于黑暗中,听着窗外不再呼啸的风声,指尖在枕下那叠草纸上轻轻摩挲。那里有她的观察,她的分析,她的计划,是她对抗未知命运的底气。
信息已初步收集,生存计划正逐步推进。下一步,便是如何在这有限的资源与空间内,进一步“优化”生活,同时,更好地……隐藏自己。
咸鱼之道,任重而道远。而她,已执笔在手,开始细细描绘。只是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观画者”,会对她这幅尚未完成的“墨韵绘世图”,作出怎样的评断?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唯有秋风拂过新糊窗纸的微响,似在低语着变革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