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沈知微准时站在了萧景玄的书房外。
不同于后院妃妾居住区域的精致婉约,这里的建筑风格明显硬朗许多,青石板铺地,廊柱肃穆,连空气中飘散的都是墨锭与陈旧书卷混合的沉静气息,偶尔有身着官服或劲装的人员步履匆匆地进出,个个面色严谨,目不斜视。
沈知微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大型国企核心办公区的小实习生。她今天依旧穿着素净,外面罩着那件惹眼的秋香色斗篷,怀里揣着一点点自己连夜赶制(主要是口述,小梅执笔润色)的、更详细些的“思路摘要”,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沈侍妾,王爷请您进去。”一名面容清秀的小厮从里面出来,低声通传。
沈知微定了定神,跟着小厮踏入书房。
书房极大,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与卷宗。中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萧景玄正端坐其后,手握朱笔,在一份摊开的公文上批阅着什么。他今日穿着墨色银纹常服,玉冠束发,侧脸线条在从窗棂透入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专注。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
沈知微依言在书案前不远处的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小心坐下,只占了半个椅面,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努力扮演一个乖巧、无害且略带惶恐的底层侍妾。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答的轻响。沈知微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瞟,但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书案——除了堆积如山的公文,一角还随意放着那个她昨天让张嬷嬷带走的抽绳袋子,以及……她那张画风清奇的“申领流程漫漫路”图,正被一方和田玉镇纸压着,醒目地躺在那里。
完了,公开处刑现场。沈知微脸颊有点发烫。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萧景玄才放下笔,抬眸看向她。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带着审视,但似乎并无怒意。
“你昨日那图,”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是何意?”
沈知微赶紧起身,垂首回道:“回王爷,妾身……妾前日去领炭火,深感王府章程严密,只是……只是流程似乎稍显冗长,各院姐妹等待时日颇久,妾身愚钝,便……便胡乱画了下来,绝无质疑王爷之意!”她适时地表现出惶恐。
“冗长?”萧景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指尖在那张图的弯绕路径上敲了敲,“依你之见,该如何?”
沈知微心道来了,考验演技和话术的时候到了。她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但又要恰当地抛出点子。
“妾身不敢妄言,”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只是……妾身未出阁时,曾听家中管事嬷嬷抱怨过,府里采买对账,若事事都需主母亲自过目批复,往往耗时费力。后来……后来母亲便定了规矩,些许小事,由得力的副手定期汇总上报即可,主母只抓大项,如此……似乎效率高了些许,母亲也轻省不少。”
她巧妙地将“流程优化”的概念,包装成了“后宅管理经验分享”,完美符合她“略有见识的庶女”人设。
萧景玄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暗卫报来的,她中气十足吐槽“领筐炭比等甲方打款还慢”的样子。这女子,当真会装。
但他并未戳穿,反而顺着她的话问:“哦?那你觉得,王府中,哪些可算‘小事’,哪些该是‘大项’?”
沈知微心里松了口气,肯问就好办。她斟酌着词句,依旧不敢看他,盯着自己的鞋尖道:“譬如……各院份例内的日常用度申领,炭火、米粮、布帛之类,若数额章程内已有定例,是否可交由内院管事嬷嬷定期核查、统一发放?只需每月造册,报王爷或总管过目即可。似妾身之前想多领一筐炭御寒,或是李姐姐想多要些彩线绣活这类……若能在管事嬷嬷职权内酌情快速批复,想必各院姐妹更能感念王爷恩德,专心伺候。”
她偷偷换了个概念,把“提高效率”和“彰显王爷仁德、让后院更和谐”绑在了一起。
萧景玄眸光微动。他设立那本章程,本意是规范用度,杜绝私下钻营,尤其是盯着某个试图“优化生活”的小侍妾。但施行下来,确实如她所言,效率低下,怨声载道(虽然不敢明说)。他需要的是掌控,而非被琐事缠身。
“那依你之见,这‘酌情快速批复’,尺度如何把握?”他继续问,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沈知微感觉有门,胆子也大了点,依旧低着头,声音却清晰了些:“妾身以为,可设定一个……嗯,一个‘额度’?譬如每月额外申领之物,价值不超过份例几成者,管事嬷嬷可自行决断;超过者,再行上报。如此一来,管事有权,亦担责,不敢滥用;各院有所需,亦能及时满足,不至因小事积压而生怨。”
这不就是简化版的预算内授权和预算外审批嘛!沈知微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完美移植现代企业管理精髓!
萧景玄沉吟片刻。这想法,确实巧妙。既保证了核心控制权,又释放了琐事决策压力。他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抽绳袋子和“流程图”上,这女子,总能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看来,沈侍妾对管家理事,颇有心得。”他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沈知微心头一紧,赶紧撇清:“王爷谬赞了!妾身只是……只是身处其中,感同身受,胡乱想了些取巧的法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一切自然全凭王爷圣裁!”她可不想被扣上个“妄议府政”的帽子。
看着她急于划清界限、生怕被卷入麻烦的小模样,萧景玄心底那点因公务带来的烦躁莫名散了些。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上。
“昨日那袋果子,”他忽然转了话题,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味道尚可。”
沈知微一愣,抬头看向他,恰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他……这是在说葡萄和枣子?话题跳转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啊……王爷喜欢就好。”她干巴巴地回道。
“那袋子,”萧景玄的视线转向那个抽绳小袋,“也是你做的?”
“是……是妾身和小梅闲来无事做着玩的。”沈知微心里打鼓,这又是什么意思?
“针脚还算细密。”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却让沈知微受宠若惊。天了噜,卷王王爷居然会注意到针脚这种细节?还是说……他在没话找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知微自己先吓了一跳。不可能!一定是她想多了!人家只是随口一问,体现一下上位者对下属“手工活”的关怀!
“谢王爷夸奖。”她再次垂下头,感觉脸颊有点热。书房里炭火烧得足,加上紧张,她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萧景玄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副努力缩小存在感的鸵鸟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喜欢看她这副样子,明明心里藏着狡黠和主意,表面上却偏要装得温顺惶恐。
“你的‘取巧法子’,本王会斟酌。”他最终说道,恢复了谈论正事的口吻,“今日便到这里,回去吧。”
沈知微如蒙大赦,赶紧行礼:“是,妾身告退。”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书房,直到走到外面的冷风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参加了一场超高难度的面试,身心俱疲。
而书房内,萧景玄重新拿起那张“流程图”,看了片刻,对候在一旁的心腹长随吩咐道:“去请周总管过来。”
长随应声而去。
萧景玄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抽绳袋子上,指尖掠过上面细密的针脚。他想起暗卫报来的,她熬夜做这小玩意儿,以及对着草纸写写画画的样子。
沈知微……
你这条咸鱼,似乎总能扑腾出点让人意外的水花。
他拿起朱笔,在那张“流程图”旁边,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