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言的怒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录音棚吸音材料的包裹下,显得更加沉闷而骇人。
星星被他那从未展现过的、近乎狰狞的怒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控制室里,她唯一能想到的“安全点”就是那张高大椅子的下方阴影处。她蜷缩进去,将自己紧紧团起,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爆发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哇——!!!哥哥……凶……星星怕……呜呜……妈妈……我要妈妈……”
这哭声,比夜里噩梦惊醒时更加的凄厉,更加的无助。
它穿透了苏慕言被怒火充斥的耳膜,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沸腾的血液里。
苏慕言还僵立在录音棚门口,胸口因盛怒而剧烈起伏,手指因为紧握而骨节发白。地上狼藉的水渍、受到惊吓的便携设备、以及那台丢失了重要演示的笔记本电脑,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证明着刚才发生的“灾难”。
可是星星那充满了纯粹恐惧和悲伤的哭声,像一盆逐渐冰冷的雪水,开始浇熄他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听着那绝望的哭嚎,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碎片式的画面。
她缩在沙发角落,用被子蒙住头,因为他的靠近而颤抖。
她做噩梦时惊恐尖叫,挥舞着小手抗拒一切。
她抱着旧兔子玩偶,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世界。
还有……刚才在录音棚里,她回头看他时,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盈满泪水的大眼睛。
“谁让你进来的!”
“你看看你干了什么!”
“出去!”
他刚才吼出的每一句话,此刻像带着回音的利刺,反扎回他自己的心脏。他对一个四岁半的孩子,一个刚刚失去父母、对一切都充满不安的孩子,用了最凶狠的语气,发了最大的火。
她只是好奇。她不懂那些设备的价值,不懂demo的意义,她甚至可能不完全理解“禁区”的含义。她只是……犯了一个孩子都会犯的错误。
而他,一个成年人,一个本该是她现在唯一依靠的“哥哥”,却用对待冒犯了他专业领域的入侵者一样的态度,粗暴地吼了她。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懊悔,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怒火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狼藉和更深重的无力感。
他不仅搞砸了工作,更搞砸了……与这个孩子之间,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
混音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待在控制室的角落,大气不敢出。林森闻讯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录音棚门口一片狼藉,苏慕言脸色苍白地僵立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控制室的方向,而控制室那边,传来星星那令人心碎的、持续不断的痛哭声。
林森立刻明白了大半。他先是快速检查了一下设备情况,确认主要设备似乎没有严重进水,但听到demo丢失的消息,他心里也是一沉。他拍了拍苏慕言的肩膀,低声道:“设备没事是万幸,demo……以后再创作。你先……去看看孩子。”
苏慕言像是被这句话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控制室那张椅子下方,那个哭得几乎要晕过去的小小身影。
他挪动脚步,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他走到椅子旁,蹲下身。
星星看到他靠近,哭声猛地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恐惧,小身子拼命往椅子更深的角落里缩,小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推开无形的可怕东西:“不要……不要过来……哥哥走开……呜呜……星星错了……星星再也不敢了……别凶星星……”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道歉着,那模样可怜得让人心碎。
苏慕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他看着她布满泪痕、吓得惨白的小脸,看着她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所有残存的怒气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后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伸手去碰碰她,但看到她条件反射般的躲避,手僵在了半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控,对这个敏感脆弱的孩子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他不仅仅是在呵斥一个犯错的孩子,他是在摧毁她对他本就微乎其微的、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安全感。
他收回了手,没有再试图靠近。
他就这样沉默地蹲在那里,看着星星哭,听着她一遍遍地说“星星错了”、“再也不敢了”。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认错,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他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星星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嘶哑的、无力的抽噎,小身子也因为哭累了而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只是依旧蜷缩着,时不时地因为抽噎而猛地哆嗦一下。
苏慕言缓缓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椅背才站稳。
他看了一眼依旧缩在角落里的星星,又看了一眼录音棚的狼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开始收拾残局。
他找来毛巾,仔细擦拭控制台和设备上的水渍,将打翻的水杯碎片收拾干净。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忏悔的仪式。
林森让其他人都离开,只留下他们三个在工作室里。
苏慕言收拾完,走到录音棚里,捡起了那个被星星掉在地上的、脏兮兮的兔子玩偶。
玩偶的绒毛被泪水濡湿,沾了些灰尘。
他拿着玩偶,走到椅子边,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星星触手可及的地方。
星星看到玩偶,抽噎了一下,伸出小手,飞快地将玩偶抓回怀里,紧紧抱住,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苏慕言看着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心里稍微松了一点点。至少,她愿意拿回玩偶。
他依旧没有试图抱她或再做其他安抚,只是退开几步,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上,沉默地陪着。
工作室里只剩下星星细弱的抽噎声和时间流逝的声音。
这一次的冲突,以苏慕言的彻底溃败和深深的懊悔而告终。
他失控的情绪,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在他们之间本就不牢固的桥梁上,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成为“哥哥”,不仅仅意味着学习冲奶粉、哼摇篮曲,更意味着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需要拥有远超他想象的耐心,需要去理解一个四岁孩子的世界和逻辑。
而此刻,他看着那个依旧沉浸在恐惧和委屈中的小小身影,只知道一件事——他搞砸了,而且,他不知该如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