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贾瑞发问,堂下四人神色各异。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脸上堆着几分谄媚笑容的中年汉子忙不迭地抢先一步凑上前。
“回大人!小的刑育森,弟兄们抬举,都叫声老邢。不瞒大人,小的早年在六扇门当差,混过几年日子。”
贾瑞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这年纪还在做小旗,油滑有余,怕是锐气早已磨尽。
他目光转向旁边一个身形颀长、相貌倒还英朗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立刻上前,抱拳朗声道:“卑职白玉堂!入厂之前……咳,曾行走江湖,道上的朋友送了个‘盗圣’的诨号。”
飞贼?盗圣?
贾瑞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西厂招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这时第三个看着文绉绉、满身书卷气的小旗也上前,斯斯文文地作揖:“卑职吕轻侯,有秀才功名在身。大人若不嫌弃,可称呼……”
“有秀才功名?”
贾瑞直接打断了他那慢悠悠的腔调。
“就叫你秀才了。”
他又看向最后一个身宽体胖、一脸憨厚的小旗。
“你呢?”
那胖小旗忙挤出笑容:“大人,小的李大嘴!以前……以前是翠红楼的大茶壶。”
贾瑞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几位,倒真是……个个‘身怀绝技’。”
他心里却暗自摇头。
方才一路行来,便觉这玄武司衙门冷冷清清。
人手稀疏不说,还透着一股子懒散劲儿,怕是西厂几个司里最不受待见的。
如今分到自己手下这四位,一个老油条,一个飞贼,一个酸秀才,一个大茶壶……
除了那白玉堂看着似乎身手还行,剩下这几位,真不知是怎么混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西厂的。
看来这西厂草创不久,确实是饥不择食了。
李大嘴却没听出贾瑞话里的揶揄,还当是夸奖。
忙又陪笑道:“大人谬赞,以后但凭大人差遣,小的们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贾瑞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黄公公说,有桩和宁国府有关的案子交由我们处置。秀才,把卷宗拿来。”
吕秀才连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本卷宗递上。
贾瑞接过来,随意翻看了几页。
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倒是有点意思。”
他合上卷宗,站起身来,“点上十个弟兄,这就随我出门,办了这案子。”
……
神京城,南城,豆腐巷。
此地乃是鱼龙混杂之所,寻常百姓、引车卖浆之流多聚居于此。
是以街面上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时不时还能见到些袒胸露臂、凶神恶煞的帮派汉子,沿街收取“保护费”。
巷口一家名为“明月赌坊”的门脸尤其显眼。
此刻,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瘦弱男子,正被人从赌坊里像扔破麻袋一样丢了出来。
“滚!给你三日,凑不齐银子,就拿你婆娘闺女抵债。”
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围上前,恶狠狠地在他身上踹了几脚,啐了口唾沫。
那男子失魂落魄,挣扎着爬起,踉跄而去。
周围看客无不摇头叹息。
这明月赌坊,就是这豆腐巷里的一颗毒瘤,进去的人,少有能囫囵出来的。
不多时,一行人格外惹眼的人马踏入了豆腐巷。
为首的正是贾瑞。
身后跟着白玉堂等一众西厂番子。
他们身上那雪白的飞鱼服,腰间冰冷的佩剑,以及脸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让原本喧闹的巷子瞬间安静了几分。
那些正准备进赌坊碰碰运气的赌客,一见这阵仗,吓得纷纷调头就走,唯恐沾上晦气。
“卷宗上说的,可是此处?”
贾瑞抬头看了一眼那“明月赌坊”的招牌,淡淡问道。
一旁的吕秀才连忙翻开卷宗核对:“回大人,正是此处。案卷记载,两日前,后街铁匠王老三在此赢了五十两银子,出门便被赌坊的人抢了回去,还打断了他双腿。老邢已经带人去寻那王老三了。”
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据下面番子查探,这赌坊背后的东家,正是宁国府大管家赖二。”
贾瑞点了点头。
赖家,他自然知道。
赖大、赖二兄弟,把持宁荣二府内务多年,中饱私囊,几乎将宁荣二府掏了个干净。
其家宅之奢华,比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赖大的儿子赖尚荣更是捐了个实职知县,仗着荣国府的势力一路向上爬。
后面连贾政都几乎要看那赖尚荣脸色。
典型的奴凌主上。
日后贾家败落,这赖家更是第一个反水,落井下石。
本是桩黑吃黑的市井小案,西厂未必会管。
但既然牵扯到宁国府这等太上皇一系的勋贵,自然就不同了。
“进去吧。”贾瑞招呼一声。
众人立刻簇拥着他,走进了赌坊。
原本守在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一见到这身代表着“阎王帖”的白色飞鱼服。
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大气都不敢出,缩在一旁。
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绸缎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几位官爷……”
话未说完,便被一名番子粗暴地一把推开。
李大嘴甚是机灵,早已抢先一步,不知从哪儿搬来一把太师椅,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赌坊正中央。
贾瑞看也不看那中年人,径直走过去,撩起飞鱼服下摆,从容坐下。
背后番子站成了一排。
他目光淡淡扫过赌坊内一众战战兢兢的赌客和伙计,却并不开口。
那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正是赌坊主持赖昌,此刻也战战兢兢。
连忙奔到贾瑞面前,谄媚道:“小人赖昌,不知是西厂哪位大人驾到?小店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他深知西厂的厉害。
神京城里早有歌谣:“黑皮衙门(龙禁尉)刮层皮,青皮衙门(东厂)留口气,白皮衙门(西厂)渣不剩。”
落到西厂手里,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
贾瑞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既然是赌坊,自然是来赌钱的。老白,去试试手气如何。”
“好嘞!”
白玉堂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地走了出来。
他当年做飞贼时,便是个中好手,赌术精湛。
吕秀才也适时的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啪”地一声拍在赌桌上。
赖昌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哭丧着脸,示意早已吓得手脚发抖的荷官开局。
白玉堂何等人物,对付这等场面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再加上荷官心惊胆战,连出千的念头都不敢有。
一时间,骰子声噼啪作响,白玉堂却是连赢十三把。
桌上的银子转眼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怕不下万两之巨。
赌坊外面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见到这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黑心赌坊,如今却在更凶的西厂面前吃瘪。
无不暗自喝彩,议论纷纷。
赖昌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汗珠子顺着额角不断滚落。
他再也撑不住,连滚带爬地来到贾瑞面前。
连连作揖哀求:“大人,小店本小利薄,实在经不起这位爷这般豪赌啊。求大人高抬贵手。”
贾瑞端起旁边伙计战战兢兢奉上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才慢悠悠地道:“怎么?赢了钱就想赖账?莫非,你也想学对付那王老三一般,不但要抢回银子,还要打断我们的腿不成?”
“轰!”
赖昌只觉脑中一声炸响,如坠冰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等市井之间的龌龊小事,怎么会惊动西厂这尊煞神?
就在此时,人群外一个身穿绫罗绸缎、面色苍白却带着几分阴狠的年轻人排众而入。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贾瑞一番,随即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
对着贾瑞拱手道:“哎呀,原来是宁荣街北的瑞大爷。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小人赖有为,家父赖二,乃是宁国府的大管家。说起来,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又转头对着赖昌厉声呵斥道:“没眼色的东西,瑞大爷驾到,怎么也不早些通知我一声。”
围观的百姓见到这赖有为,不少人脸上都露出畏惧之色。
此人仗着宁国府的势,在这豆腐巷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贾瑞抬眼看着他。
淡淡道:“这么说,这明月赌坊,是你赖家的产业?”
赖有为脸上依旧陪着笑,却已从袖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足足有千两。
双手递向贾瑞:“瑞大爷说笑了,不过是小本经营,糊口饭吃罢了。这一千两,就当是给各位爷的彩头,还请瑞大爷笑纳。
瑞大爷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改日我定让我父亲,请动我们府上的珍大爷,摆上一桌,好好给瑞大爷赔罪。”
他这话软中带硬。
既是奉上银子,也是抬出了宁国府和贾珍来压人。
在他想来,贾瑞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旁支子弟。
就算进了西厂,还能不给族长面子?
只要今日将他哄走,日后再慢慢算账不迟。
大夏朝最重宗法,贾珍一句话,就能让这贾瑞吃不了兜着走。
贾瑞的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了赌坊门外。
只见老邢已带着几个番子,将那被打断双腿、用门板抬着的王老三,以及另外几个明月赌坊苦主,带到了门口。
贾瑞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赖有为。
“本官接到举报,这明月赌坊,欺行霸市,鱼肉百姓,甚至重伤人命,罪证确凿。既然你承认,此地是你赖家产业……”
他声音陡然转厉:
“来人!将这明月赌坊,即刻查封。所有赌具、账册、银两,全部清点打包。将赖有为,以及赌坊所有相干人等,尽数拿下,押回西厂大牢,听候审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