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雨势未歇。
客栈大堂里点起了灯笼,晕出一圈圈暖黄的光。
姜知收了伞,将伞尖朝下沥着水,另一只手紧紧牵着盼儿。
这一路走来,她将大半个伞面都倾斜在女儿那边,又用包袱挡着风口,盼儿身上倒是干爽,反倒是姜知自己的左半边袖子和肩膀被雨水洇湿透了,湿冷布料贴在皮肤上,透着一股寒意。
“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姜知走到柜台前,掏出一角碎银子放在桌上。
掌柜的抬头,见是孤儿寡母,虽有些诧异,但看到银子便笑开了花:“好嘞!天字号房,干净宽敞,热水马上给您送去。小二,带客官上楼!”
“客官,这边请!”
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引路。
进了房,屋内果然干净雅致。小二放下热水壶,刚要退出去。
“小二哥,劳驾。”
姜知叫住了他,又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切二两酱牛肉,要软烂入味的。再来两碗阳春面,多放葱花,卧两个荷包蛋。还要一壶热茶。”
小二接过赏钱,脸上的笑更真切了,在那还算干净的衣襟上擦了擦手,响亮地应道:“得嘞!您稍候,马上就来!”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姜知转过身,先把盼儿抱到圆凳上,蹲下身帮她脱去沾了泥点的鞋袜,用干布巾裹住那一双有些凉的小脚,轻轻揉搓着回温。
“盼儿,饿不饿?”
盼儿摸了摸肚子,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饭菜送来了。
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金灿灿的荷包蛋,旁边一盘切得厚薄均匀的酱牛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姜知把筷子塞进女儿手里:“吃吧,大口吃。”
盼儿看着那一盘子厚实的牛肉,咽了口唾沫,却还是下意识地看了姜知一眼,小声问:“娘,这么多肉……要花好多钱吧?”
“不怕,娘有钱。”
姜知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着冰凉的手,语气平静,“以后咱们的钱,都会花在自己身上。吃吧,吃饱了,身上就暖和了。”
盼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
酱香浓郁,肉汁四溢。
小姑娘眼睛一下子亮了,埋头苦吃起来。姜知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的郁气散去了些许。
这一夜,姜知睡得很沉。
次日,雨过天晴。
姜知早早起了床,给盼儿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虽然还是旧的,但胜在整洁。
“娘,我们今天去哪儿?”盼儿揉着眼睛问。
“去衙门。”
姜知整理好包袱,目光坚定,“去把这最后的一桩事办了,咱们就能重新开始了。”
她带着盼儿出了客栈,并没有直接去衙门,而是先拐去了城里最大的“恒通典当”。
手里虽然有些现银,但要去江州安家,还得更有底气些。
姜知从包袱深处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成色不错但样式老旧的金簪,还有一对玉镯子,这是原主嫁妆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家当。
“劳驾”
姜知将东西推上高高的柜台。
朝奉拿起东西看了看,报了个价。姜知也没过多纠缠,稍微抬了一点价便成交了。
拿着换来的五十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姜知心里踏实了许多。
随后,母女俩来到了县衙户籍房。
姜知将还带着墨香的和离书,以及原本的户籍文书递给主簿。
“大人,民妇已与赵家和离,孩子归我抚养。今日特来办理迁出户籍,顺便依照律例,给孩子改个姓名。”
主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见上面手印齐全,便点了点头。
“按照本朝律例,和离妇带子女改籍,需缴纳更籍费十两。”
“民妇省得。”
姜知从袖中取出一锭早已准备好的十两银子,又额外拿了一块约莫一两的碎银,一并推了过去。
“大人辛苦,这点碎银请大人喝盏茶。”
主簿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脸色顿时和蔼了几分。
“既如此,那便办吧。原名赵盼儿,现要改作何名?”
姜知低头,看着紧紧贴着自己腿边的女儿。
“姜栩栩”
她声音清朗,字字珠玑。
“栩栩如生的栩。”
主簿提笔,挥毫泼墨。
姜栩栩。
三个字落在纸上,墨迹未干,却透着一股子新生的劲儿。
姜知指着那三个字,柔声对女儿说:“栩栩,记住了,这是你的新名字。从今往后,你不再是谁的期盼,你要活得像这春天的草木一样,生机勃勃。”
小姑娘看着那陌生的名字,虽然认不全,但觉得那个“姜”字,和娘亲的姓一样,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嗯!我叫姜栩栩!”
从衙门出来,姜知手里捏着崭新的户籍文书,觉得浑身一轻。
那张写着“赵姜氏”的旧文书被留在了衙门里,如同那个委曲求全的前半生,彻底成了过去式。
“走,栩栩,咱们去码头。”
渝水城的码头,依旧喧嚣。
商船往来,号子声此起彼伏。
姜知带着栩栩来到了码头边的“昌盛镖局”办事处。她一个单身女子带着孩子,身上又揣着些银两,安全是第一位的。
“这位娘子,是要托镖?”接待的大汉问道。
“护送。”
姜知开门见山,“我要去江州。包一间干净的船舱,要你们镖局自家的船,还要一位身手好的镖师随船照应。”
大汉一愣,随即笑道:“娘子是个明白人。正好明日有一趟去江州的顺风船,是我们镖局押运药材的,空余几间客舱。只是这费用……”
“钱不是问题。”姜知拿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只要安全,不让人打扰我们母女。”
大汉收起银子:“爽快!明日卯时,乙字号码头见。”
定好了行程,姜知带着栩栩在码头边的茶摊坐下,要了两碗甜豆花。
江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润的水汽。
栩栩捧着一碗热豆花,喝得嘴角沾了白沫,突然小声问了一句:“娘,我们是要去外祖父家吗?”
姜知给她擦了擦嘴:“是啊。”
栩栩垂下眼帘,手指绞着衣角:“外祖父会不会不喜欢栩栩?以前奶奶说,外祖父家门第高,看不起咱们”
姜知心头一酸。赵家那些人,给孩子灌输的都是些什么自卑的念头。
她握住女儿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栩栩,你记住。外祖父是读书人,最讲道理。以前是娘不听话,惹外祖父生气了,但他不会迁怒于你。”
“而且,”姜知拍了拍怀里的包袱,“咱们回去,不是去讨饭的,也不是去寄人篱下的。娘有钱,有本事。咱们是回去过日子的。”
“若是外祖父真还在气头上,大不了咱们就在江州城里买个小院子,娘带着你单过。咱们把日子过红火了,外祖父自然就高兴了。”
栩栩听懂了“单过”和“有钱”,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只要跟着娘,去哪儿都行。”
正说着话,旁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年轻书生推推搡搡。
“没钱坐什么船?滚下去!”
那书生生得白净,一脸窘迫,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包袱:“小生,小生只是钱袋丢了,到了江州定会双倍奉还”
“去去去!谁信你的鬼话!”
姜知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种事在码头上太常见了。她现在自顾不暇,没那个圣母心去管闲事。
她拉起栩栩:“走吧,咱们去买点路上吃的干粮。”
翌日清晨,卯时。
江面上晨雾未散,威远镖局的大船已经升起了帆。
姜知牵着栩栩,踩着跳板上了船。
船舱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还点着熏香,闻不到江水的腥味。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子声,船身微微一震,缓缓离岸。
姜知推开窗户,看着渐渐远去的渝水城。
那座困了原主六年的城池,那个充满了算计和冷漠的赵家,终于在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再见了,赵元。”
她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瓜葛。
船头破开江水,激起白色的浪花。
前方,是千里之外的江州,是娘家,也是她在这个时代真正的新起点。
姜知转过身,看着正在榻上摆弄小布偶的姜栩栩,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
“栩栩,看,太阳出来了。”
江面上,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金光洒满江面,波光粼粼,正如她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