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江州城。
未时三刻，日头正盛，却被两岸茂密的槐树挡去了大半暑气。比起渝水城的沉闷，这江州城透着一股子书卷气里的繁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咕噜噜”地压过长街青石板，停在了一座古朴宅院的门前。
朱漆大门庄重威严，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姜府】。
姜知付了车钱，牵着栩栩的手站在那级高高的台阶下，仰头看着那熟悉的两个字，心里头五味杂陈。
原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当年为了嫁给赵元，原主在这个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那时候，大哥姜松心疼她，半夜偷偷给她送水，红着眼圈嘱咐：“小妹，那赵家门第复杂，你若是非要嫁，大哥拦不住。但你记着，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写信回来，大哥给你做主。”
可原主性子倔，又怕家里担心，这六年多来，寄回来的信里只说好的，从来不提赵家那些糟心事。
如今，她真的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痕，还有一个被赵家视为累赘的女儿。
“娘……”
栩栩紧紧抓着姜知的手指，小身子往她身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看着那扇威严的大门，“这就是外祖父家吗？门好高啊……”
姜知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帮女儿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襟，柔声道：“别怕。这里也是栩栩的家。外祖父虽然看着凶，但他也是讲道理的。”
话音刚落，那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身穿青色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手里抱着几卷书，正匆匆往外走。
他神色温润，眉宇间透着股书卷气，只是此刻眉头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学问。
两人迎面撞了个正着。
男子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台阶下的人，先是一愣，随即眼里的惊愕一点点化作了不可置信。
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小妹？”
姜松声音发颤，那一向端方君子的仪态此刻全抛到了脑后。他几步冲下台阶，伸手想去扶姜知的肩膀，又怕是在做梦，手悬在半空哆嗦着。
“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姜知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亲切的面孔，鼻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她看了一眼大哥脚边的书卷，强忍着泪意问道：“大哥，你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姜松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书，有些语无伦次：“哦，去书院，今日下午有课，不对，不去书院了！”
他猛地转过身，冲着还在发愣的门房喊道：
“顺伯！快！去通报夫人和少夫人！姑奶奶回来了！”
“还有！”姜松一把拉住刚要跑的顺伯，急声道，“你去完内院，立刻去一趟白鹿书院，替我向山长告个假！就说……就说家中舍妹归宁，我有要事，今日的课上不了了！”
顺伯被这一连串的命令砸晕了，反应过来后，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连点头：“哎！哎！老奴这就去！这是大喜事啊！”
说完，顺伯把手里的扫把一扔，撒丫子往内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夫人！大喜事！小姐回来了！”
姜松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书卷随手塞进怀里，根本顾不上拍灰，然后向着栩栩伸出手，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温柔的笑：
“这就是信里提过的盼儿吧？都长这么高了？来，舅舅抱。”
栩栩有些怕生，抬头看了看姜知。
姜知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道：“叫舅舅。”
“舅舅”栩栩小声喊了一句。
这一声软糯的称呼，把姜松的心都叫化了。他一把抱起栩栩，也不嫌孩子鞋底的灰蹭脏了他的儒衫，大步往门里走。
“走，咱们回家。”
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
姜府虽然不似商家那般金碧辉煌，但处处透着雅致。院子里种着两棵百年的银杏树，回廊曲折，挂着几只画眉鸟笼子。
还没进正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的声响。
“知知？我的知知在哪儿？”
一个穿着酱紫色褙子、头发有些花白的妇人，被丫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迎了出来。
正是姜母文氏。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穿鹅黄色衣裙、发髻高挽的年轻妇人，眉眼爽利，正是大嫂林月娘。
“娘！”
姜知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跪倒在母亲面前。
“知知不孝，让娘担心了。”
文氏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手颤抖着抚摸着姜知的后背、脸颊，像是要确认这是真人还是幻影。
“你这狠心的丫头！这一走就是六年多，信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说什么赵家待你极好，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赵家那起子小人欺负你了？”
文氏哭得喘不上气，大嫂林月娘连忙在一旁帮着顺气，眼圈也是红的，却还得强笑着劝慰：
“娘，小妹回来是喜事，您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快让小妹起来说话，地上凉。”
林月娘伸手扶起姜知，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打量，见姜知虽然衣着素净，但眼神清亮，并没有那种愁苦之相，这才稍稍放了心。
“小妹，回来就好。家里永远给你留着房呢。”
这时，被姜松抱在怀里的栩栩，看着眼前这哭成一团的场面，有些不知所措。
文氏擦了擦泪，这才注意到孙女。
“这就是盼儿？”文氏只知道信里提过的小名。
文氏伸出手，“来，让外祖母抱抱。”
姜松把栩栩放下来。
文氏蹲下身，看着这张酷似女儿小时候的小脸，心都要碎了。她一把将栩栩搂进怀里，像是要把这几年缺失的爱都补回来。
“我的心肝肉诶，在外面受苦了吧？以后外祖母疼你，谁也不敢欺负咱们盼儿。”
正哭着，旁边忽然传来两道稚嫩却截然不同的声音。
“姑姑安好，表妹安好。”
姜知转头看去。
只见回廊下站着两个孩子。
大的男孩约莫八岁，穿着一身缩小版的直裰，背着手，小脸板得紧紧的，像个小夫子一样规规矩矩地行礼。
这是大哥的长子，姜诚。
小的女孩才四岁，梳着两个小揪揪，穿着一身粉嘟嘟的衣裳，像个年画娃娃。
那是大哥的小女儿，姜灵。
姜诚行完礼，虽然眼神里也透着好奇，但还是极力克制着，还要去拉妹妹：“灵儿，要有规矩，不可失仪。”
可姜灵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小团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栩栩，突然“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她从袖兜里掏出一块有些化了的桂花糖，踮着脚尖，努力递到栩栩面前。
“姐姐吃糖！甜的！”
栩栩愣住了。
在赵家，她是那个永远被抢东西的人。堂哥抢她的玩具，堂姐抢她的点心。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给她东西，还要把这看起来最好吃的糖给她。
栩栩下意识地看向姜知。
姜知微笑着点点头：“拿着吧，这是妹妹给你的。”
栩栩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糖：“谢谢……妹妹。”
姜灵见姐姐收了，高兴得直拍手。
姜诚在旁边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他那双眼睛，却忍不住往栩栩身上瞟，看着表妹瘦弱的样子，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
姜知看着这一幕，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