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监视器所在的区域，像是一片喧嚣海洋中唯一的、暂时风平浪静的孤岛。但这座孤岛上空，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低气压。
陈导双手抱臂，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蛰伏的猛虎，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面前那排大大小小的监视屏幕上。他的眉头从林逸进入帐内开始就没有舒展过，川字纹深刻得能夹死苍蝇。周围的副导演、助理们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成为引爆这座火山的最后一颗火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内的戏份在压抑的气氛中缓慢推进。男主的表现一如既往的稳定、精湛，将那位内心承受巨大压力、却必须在下属面前展现出绝对沉稳的将军刻画得入木三分。但这并未让陈导的脸色有丝毫缓和，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属于张副将的那个分屏，眼神里充满了挑剔和不耐。
那小子，最好别出什么岔子，安安分分当个背景板，把这场戏顺过去就算他烧高香了。陈导在心里冷哼。
就在这时，那台负责横移、捕捉帐内氛围的轨道摄像机，开始按照预设的路径平稳移动。画面流畅地掠过将军沉重的背影，掠过摇曳的烛光，掠过象征着战略与焦灼的军事地图……
一切如常。
陈导的目光习惯性地跟随着镜头移动，大脑高速运转，评估着光影、构图以及男主背影所传递出的情绪张力。对于即将掠过张副将侧脸的画面，他并未投入过多关注——一个临时拉来顶替的群演，能不出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镜头即将划过林逸脸庞的瞬间——
异变陡生！
陈导那原本带着审视和些许漫不经心的目光，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凝固了！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抱臂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垂落下来。微微前倾的上身，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定格在原地。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严厉和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在刹那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高清的、被无意间调整了焦点而变得异常清晰的画面里，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群演拙劣的、空洞的模仿！
他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他妈的见鬼了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新人的怯懦，没有群演的麻木，更没有对镜头和表演规则的懵懂无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只有在那些浸淫表演数十年、对角色和人生有着深刻洞察的老戏骨眼中，才有可能偶尔窥见的、灵魂层面的风暴！
那是一种怎样的复杂啊！
陈导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帐外震天的厮杀声、工作人员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监视器屏幕上，那张被短暂定格的特写，和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
绝望？是的，那里面有深入骨髓的绝望，是对即将到来的、尸山血海般命运的清晰预知和无力感。
悲壮？没错，那里面有以身许国、马革裹尸的悲壮，是军人宿命的最终归宿。
坚毅？当然，那里面有百死无悔、向死而生的坚毅，是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但这些都还不够！远远不够！
在那绝望的最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对和平的眷恋，对生命的渴望；在那悲壮的表象下，涌动着一股不甘沉寂的、年轻人的热血与反叛；在那看似绝对的坚毅之中，又分明能感受到一丝属于凡人的、对死亡的恐惧与颤抖……
几种，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细微到了极致、却又矛盾统一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宇宙诞生时的星云，在那双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湮灭、重生！它们构成了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精准描述的、极其高级的、充满了故事性和宿命感的——层次感！
这他妈是一个群演能有的眼神？！
这他妈是一个第一天拍戏、连走位都要人教的新手能表达出来的东西？！
这简直……简直就是为张副将这个角色，不，是为这场戏，为这部电影，量身定做的、画龙点睛的一笔！
陈导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贪婪地、近乎失态地盯着那块屏幕，仿佛要将那短暂的、已然逝去的画面，用目光生生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甚至忘记了喊“卡”，忘记了正在进行的拍摄，忘记了自己身为总导演的职责和权威。
他所有的专业素养，所有的审美认知，所有的经验判断，都在这一刻，被那一个眼神，轰击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监视器前的这片小小区域，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死寂。
副导演和助理们也察觉到了陈导的异常。他们顺着陈导那近乎凝固的目光，看向那块已经恢复正常视角、继续移动的屏幕，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解。
怎么了？
陈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是哪里出问题了吗？还是男主的表现有什么瑕疵？
可男主的表现明明很好啊……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询问。只能看着陈导如同石雕般僵立在原地，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显示着他内心远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那短暂的、不到两秒的镜头，如同惊鸿，已然掠过。
但它所携带的、源自林逸那“绝对共情”天赋和逆天运气共同作用下的、石破天惊的能量，却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陈导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几秒钟后，或许更久，陈导才仿佛从一个极其漫长的梦中惊醒。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烧灼着他的气管。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监视器上移开。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副导演和助理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是之前那副沉稳如山、掌控一切的大导演姿态，而是像一头发现了绝世猎物的雄狮，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光柱，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震惊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欲，死死地钉在了远处，那个依旧静静站立在帐内、对此一无所知的、穿着军官盔甲的年轻身影上！
那个眼神……
那个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