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时辰,那姓张的使者便被引上了山。
忠义堂前,人已经站满了。
一百零八位头领,今日来了大半。消息传得快,朝廷使者上山宣旨这等大事,谁都想亲眼瞧瞧。
宋江站在最前面,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脸上堆着笑。吴用站在他身侧,摇着羽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武松带着鲁智深、林冲、史进从侧边绕进去,找了个靠后的位置站定。
李逵站在宋江身后,黑着脸嘟囔:"招安招安,招个鸟安……"
宋江回头瞪了他一眼,李逵立刻闭嘴,但脸上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武松瞥了那边一眼。李逵这人,嘴上喊着不招安,但宋江一个眼神就能让他闭嘴。愚忠到这份上,拉不过来的。
这时候,门口传来喧哗声。
"让开让开!张大人驾到!"
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张承宣使迈着四方步进了忠义堂。
此人五十来岁,白面短须,官袍锃亮,胸前绣着云纹。他走路的时候,下巴抬得老高,眼皮子往下耷拉着,像是谁都不值得他正眼瞧一下。
身后跟着两个捧诏的随从,手里托着黄绢诏书,也是一脸傲气。
宋江赶紧迎上去,拱手作揖:"下官宋江,恭迎天使大人!"
下官。
武松听到这两个字,眉头跳了跳。还没招安呢,就"下官"上了。
张承宣使连看都没看宋江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径直走到堂中,左右扫视一圈,嘴角撇下去。
"就这地方?"
他声音不大,但堂里安静,人人都听得清楚。
随从凑上来,小声道:"大人,这帮草寇住的地方,能有多好?"
草寇。
又是草寇。
武松注意到,周围好几个兄弟的脸色都变了。刘唐攥紧了朴刀柄,穆弘咬着牙,连一向稳重的朱仝都皱起了眉头。
宋江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挤出来:"天使大人一路辛苦,请上座!"
张承宣使这才慢悠悠坐到正中的太师椅上,两条腿大大咧咧分开,像是坐在自家堂屋里。他接过随从递上的茶,吹了吹,嫌弃地皱皱眉。
"这茶,也忒……罢了罢了,本官奉皇命而来,不与你们计较这些。"
他把茶盏往桌上一顿,站起身来。
"梁山众人听旨——"
刷——
招安派的头领们呼啦啦跪下一片。宋江跪在最前面,腰弯得很低。吴用、花荣、戴宗、李逵……黑压压跪了一地。
武松没动。
鲁智深没动。
林冲没动。
史进、杨志……好几十号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张承宣使扫了一眼,眉毛一挑,冷笑一声:"怎么,有人不想跪?"
满堂寂静。
宋江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武松,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武松迎着他的目光,脚下像生了根。
张承宣使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展开诏书,扯着嗓子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山泊宋江等,虽聚众山林,久抗王师,然念其等皆系良民被逼,情有可原……"
武松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觉得好笑。
被逼?情有可原?朝廷把人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到头来大度地说一句"情有可原",倒像是施舍了天大的恩德。
"……今朝廷天恩浩荡,开恩赦免尔等罪责,准予招安……"
天恩浩荡。
开恩赦免。
准予招安。
武松一字一字听进耳朵里。每个字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透着骨子里的傲慢和轻蔑。
张承宣使念得抑扬顿挫,时不时停下来喝口茶,摆足了架子。他念到关键处,还故意拖长声调,强调"皇恩"二字。
"……招安之后,尔等当戴罪立功,听候朝廷调遣,以报君恩……"
戴罪立功。
听候调遣。
武松冷笑。这份诏书,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你们这帮人有罪,朝廷大发慈悲不追究了,但得乖乖当狗,让你们咬谁就咬谁。
"……钦此!"
张承宣使念完最后两个字,把诏书一收,往桌上一拍。
"起来吧。"
跪着的人站起身。宋江满脸堆笑,拱手道:"谢天使大人!谢朝廷隆恩!"
张承宣使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又哼出一声。
"宋江,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这招安的机会有多难得。"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这帮……"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你们这帮草寇,能得朝廷招安,那是祖上积德,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草寇。
第三次。
武松扫了一眼四周。刘唐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阮小七眼睛都红了,李逵张着嘴,似乎想骂什么,被戴宗死死拽住。
连一向沉稳的朱仝,此刻也是满脸不快。
宋江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嘴角抽动了几下,却还是硬撑着:"天使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知道就好。"张承宣使站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了两步,像是视察一群猪狗。
"本官在东京,也听说过你们梁山的名头。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好汉聚义,呵……"
他笑了一声,那笑里满是讥讽。
"说到底,还不是一帮落草的贼?朝廷肯招安你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们最好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炸开了锅。
"他娘的!"刘唐第一个忍不住了,"谁是贼?你再说一遍!"
"放肆!"随从尖声呵斥,"天使大人面前,你敢喧哗?"
"洒家今天就喧哗了怎么着?"鲁智深大步上前,禅杖往地上一顿,"你这狗官,把嘴放干净点!"
张承宣使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半步。
宋江急得满头大汗,扑过去拦住鲁智深:"师父息怒!师父息怒!天使大人远道而来,不可冲撞!"
"让开!"鲁智深一把甩开宋江的手,"宋大哥,你也是条汉子,怎么就受得了这鸟气?他骂咱们是贼,你也认?"
宋江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堂中乱成一团。有人帮着劝,有人跟着骂,还有人干脆袖手旁观。
武松一直没动。
他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切。
张承宣使被这阵势吓住了,脸色发白,躲在随从身后,嘴里还硬撑着:"反了反了!你们这帮反贼……"
"你说什么?"林冲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林冲一步一步走上前,目光死死盯着张承宣使。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承宣使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嘴里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林教头——"宋江想拦。
林冲一抬手,打断了他。
"宋大哥,有些话我忍了很久了。"林冲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林冲被高俅害得家破人亡,娘子都被逼死了。招安?让我去给那帮狗官效命?做梦!"
他转向张承宣使,一字一顿:
"今天这旨,我林冲不接!"
满堂哗然。
武松嘴角微微一翘。
好。林冲这话,说得好。
张承宣使彻底慌了,指着林冲的手直哆嗦:"你你你……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杀头?"武松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张大人,你方才把我们叫什么来着?"
张承宣使愣住了,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武松慢慢站起身,眼中寒光一闪——
"草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