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的手掌重重拍在聚义厅的桌案上。
满堂哗然。
几十号头领齐刷刷看向堂上那人,不知道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宋江平日里最讲兄弟和气,几时见他这般动怒过?
"众位兄弟!"宋江站起身,环视四周,"朝廷使者这几日都在山下候着,咱们总得给个说法!"
武松坐在角落,端着茶碗,眼皮都没抬。
他昨夜睡得极好,今早被喊来开会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数宋江憋不住了。上次使者被自己揪着衣领吓得半死,宋江脸上挂不住,这几天一直在私下串联。现在是要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了。
"使者虽然态度不好,但朝廷的意思是明明白白的。"宋江的声音压了下来,语气变得恳切,"招安,是朝廷给咱们的一条活路啊!"
吴用在一旁点头,适时开口:"哥哥说得对。咱们梁山虽然兵强马壮,可毕竟是落草为寇,名不正言不顺。若能受朝廷招安,从此洗去贼名,光宗耀祖,岂不是美事?"
"呸!"
一声脆响,有人把茶碗摔在地上。
众人循声看去,是鲁智深。
这和尚满脸怒气,手指着吴用的鼻子骂道:"什么狗屁招安!让洒家去给那些狗官磕头?想都别想!"
"大师息怒……"宋江刚想劝,又被打断。
"息什么怒!"鲁智深站起来,"洒家上梁山是来杀贪官的,不是来当朝廷走狗的!"
吴用脸色一沉:"大师此言差矣,招安之后,咱们便是朝廷的人,何来走狗一说?"
"放屁!"鲁智深一拳砸在柱子上,"朝廷的人?那些狗官害了多少百姓?洒家在五台山时就听说了,高俅那厮……"
"大师!"宋江提高嗓门,"今日议事,不是吵架的。你有你的想法,别人也有别人的想法。咱们梁山讲兄弟情义,总得让众人都说说心里话。"
他这话一出,鲁智深倒不好再骂。
宋江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几个人身上:"花荣兄弟,你怎么看?"
花荣站起来,抱拳道:"大哥怎么说,小弟就怎么做。"
宋江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戴宗兄弟?"
"听大哥的。"
"李逵兄弟?"
李逵挠挠头,憨笑道:"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大哥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一连问了七八个人,都是支持招安的。
宋江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故意绕开武松和鲁智深,只挑自己的嫡系来问,就是要营造出一边倒的气势,让那些观望的人看清楚大势所趋,不可违逆。
武松冷眼旁观,心里暗笑。这套路放在后世,叫"引导舆论"。宋江玩得挺溜,可惜他低估了一件事。
人心这东西,不是靠站队就能压住的。
"既然众位兄弟都觉得招安是条出路……"宋江清了清嗓子,正要做总结,忽然
"且慢。"
一个声音从侧边传来,不高不低,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说话的是林冲。
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自从上了梁山就很少在议事时开口。他性子隐忍,不爱出风头,宋江拉拢他好几次,他都是不冷不热地应着。今天众人还以为他会继续沉默,谁知道他居然站了出来。
宋江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林教头有话要说?"
林冲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枪。他没有看宋江,而是扫视了一圈聚义厅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张挂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的杏黄旗上。
"各位兄弟。"林冲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寒意,"招安这事,我本来不想多说。但今天既然大哥问了,我就说几句心里话。"
宋江嘴角抽了抽:"林教头请讲。"
"我林冲……"林冲顿了顿,拳头慢慢攥紧,"与朝廷有血海深仇。"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就连一直在旁边嘻嘻哈哈的李逵都闭上了嘴。
"高俅那厮害我家破人亡,妻子被他儿子逼死,我险些死在野猪林。"林冲的声音开始颤抖,"若不是鲁大师相救,我林冲的骨头早就烂在那片荒地里了!"
鲁智深重重点头:"说得好!"
林冲继续道:"我上梁山,不是为了招安,不是为了当官,是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朝廷对我做了什么?流放、追杀、火烧草料场!我对朝廷还有什么指望?"
他猛地转向宋江,眼中杀意毕露:
"招安之事,恕难从命!"
这六个字,一字一顿,砸在每个人心头。
宋江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林冲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唱反调。这人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个人?
吴用眯起眼睛,目光在林冲和武松之间来回扫了几遍。
武松还是那副样子,端着茶碗,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吴用何等精明,哪里看不出端倪?林冲和武松前几天才一起练过武,今天林冲就突然发难这里头要说没有武松的手笔,打死他都不信。
"林教头,你的仇恨,我们都理解。"吴用开口了,语气温和,"但招安之后,咱们便是朝廷的人,届时找机会对付高俅,岂不是更加方便?"
"方便?"林冲冷笑一声,"吴军师,我问你,招安之后,我能杀高俅吗?"
吴用噎住了。
林冲逼问道:"高俅是太尉,是天子近臣。招安之后,我林冲不过是个降将。我有什么资格杀他?我敢杀他吗?我杀得了他吗?"
吴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杀不了。"林冲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森寒,"招安,换来的不是报仇的机会,是给仇人当狗的资格。"
这话太狠了。
聚义厅里鸦雀无声。
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林冲的遭遇,梁山上谁不知道?高俅害他家破人亡,他忍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宋江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他原本以为局面尽在掌控,只要营造出一边倒的声势,那些中间派自然会倒向他。可林冲这一闹,所有的布置全都打了水漂。
更可怕的是,林冲的话太有杀伤力了。
"血海深仇"、"家破人亡"、"给仇人当狗"这些字眼像刀子一样戳进每个人心里。梁山上有几个是没被朝廷逼过的?林冲的遭遇,不就是很多人的缩影吗?
"林教头说得对!"鲁智深大声附和,"洒家支持林教头!"
"我杨志也不愿招安!"杨志也站了起来,"朝廷要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杨家世代为将?"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宋江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看向吴用,吴用却微微摇头现在这个局面,再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武松终于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既然林教头都说了心里话,我武松也说几句。"武松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的喧哗,"招安这事,我的态度大家都知道。但今天我不想再说招安好不好的问题,我只想问一句"
他看向宋江,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大哥,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使者?"
宋江脸上的肌肉跳了跳。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使者被武松揪着衣领吓得半死,现在还在山下养伤。宋江想招安,就得好好安抚使者;可使者那副傲慢嘴脸,众兄弟都看在眼里。他要是对使者太好,反招安派肯定会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此事……容后再议。"宋江挤出一句。
"容后?"武松追问,"使者被人揪着衣领,这事传回朝廷会怎么说?是说咱们梁山没诚意,还是说使者自己惹祸?"
宋江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武松不再追问,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林教头,回头我找你喝酒。"
林冲重重点头:"好。"
武松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聚义厅。
身后传来吴用压低的声音:"哥哥,这事怕是比咱们想的要棘手……"
宋江没有回答。
他站在堂上,看着武松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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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外,阳光正好。
武松走在山路上,脚步不紧不慢。
林冲今天的表态,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看来自己那天说的话,是真的戳进了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心窝子里。林冲这个人,表面上隐忍,骨子里却是个极有血性的汉子。只是被逼得太狠,把那股劲都压在心底了。
现在,这股劲终于爆发出来。
武松心里清楚,今天这一闹,宋江对自己的忌惮必然会更深。吴用那老狐狸肯定已经猜到林冲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不过,这正是他想要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让宋江在暗中使绊子,不如把矛盾摆到台面上来。只要有足够多的人站在反招安这边,宋江就不敢轻举妄动。
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武松抬头一看,是史进。
"二哥!"史进跑过来,满脸兴奋,"刚才厅里的事俺都听说了!林教头当众发难,把宋大哥气得脸都绿了!"
武松拍了拍他的肩膀:"消息传得够快。"
"可不是!"史进咧嘴一笑,"二哥,你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武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远处的树林。
那里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武松收回视线,脸上神色如常:"走,去我那儿坐坐。"
史进应了一声,跟在武松身后。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树林深处,一个黑影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盯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然后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又在上面添了一笔。